有人敲响了房门。

    泰尔逊.诺堤猛然睁开眼睛。几乎在同一时间,他解开了交叉于脑后的双手,在枕下找到了微温的匕鞘。那温度传达到指尖之上,他抽出钢匕,横握于手,掀开盖在身上的薄毯,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像是一头在夜间猎食的猞猁狲。

    他望向门前的一线光亮。从外投射进来的灯光并不明亮,然而泰尔逊仍然看得清那是什么:一个巨大的影子。无论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是谁,他要么是个体格魁梧的家伙,要么还带上了同伴。

    泰尔逊换了一下持匕的手势。正在他观察的空档里,来人又不紧不慢地叩了两次门,对方看起来相当悠闲且笃定,甚至还有闲心控制好轻重缓急,直至那道单调的声音变化成曲谣。泰尔逊的眉头紧皱起来,他大概猜出了这个──或者他该说两个──半夜两点找上旅馆的可疑人物是谁了。

    “开门啊。”仿佛要印证他的猜测,来人带点慵懒的声调响于木门外,底下只有一线的光影变幻,泰尔逊完全能想像出那人无聊地换重心脚的姿态。“我知道你已经醒了,也知道你知道谁站在这里。既然彼此都心知肚明,摆架子又有什么用?你很清楚,就算你不开门,我们用三十秒也可以撬开这个门锁了。”

    奥戈哲.多拉蒂恶意地补充:“当然,踹开门的话大概不需要半分钟,但那样一来会吵醒所有人,二来会弄疼我的脚……所以还是滚过来开门吧。”

    泰尔逊略略权衡风险,很快便与双子的意见达成一致。

    他走到门后,右手仍然紧握匕首,左手则是空出来方便格挡。

    外面的人闭上嘴来,安静地等候。如果不是泰尔逊跟前的影子不曾移动半分,他甚至要以为那是自己伤得太严重而生出来的幻觉。或者是一场太过糟糕的梦。他可一点都不想梦见那两个人。

    屏住气息,浑身紧绷的泰尔逊.诺堤按上门锁。

    来人推开门扉。

    逆光之下,奥戈哲长及肋骨的发丝宛若流金,他穿着细麻制的衬衫与长裤,如果不是脸上的淤伤还未消退,看起来与法塔的时候并无太大差异,还是那个没什么能烦扰他的富家少年。泰尔逊看向他斜后方的格列多,他那个出游一开始就逃跑的老对手正靠在墙上,双手隐在长袖之内,黑色的兜帽遮去了半张脸,或许是泰尔逊多想,格列多的表情要比他的双子兄弟多出一分焦虑,像是一头在天灾前便有所预感的野兽。

    奥戈哲吹出一声口哨。

    “伤得不轻。看来路迦.诺堤不如我所想的一般徒有外表。”

    奥戈哲放下了扶在门框上的左手,正想要踏进房内,却发现眼前这个人并不打算让开。

    “我前天才到达酒城,三天之内已换了两间旅馆,每一个落脚点都是城内最难以追踪的位置。”泰尔逊眯起了海蓝色的双眸,他身上的伤早已痊愈,奥戈哲嘲弄他的根据不过是动作上的迟滞──因为长时间负伤,避免牵动受伤肌肉的坏习惯。诺堤的疗愈能力远远及不上多拉蒂,而不是每个暗夜家族的成员都有幸与龙族结约。“在你们找上门之前,我完全不知道这个城镇内还有别的法师。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格列多摘下兜帽,在奥戈哲闭嘴的时候适时填满空白。在这个时候,泰尔逊才能好好地看清对方:格列多的头发被修到摸上去会扎手的长度,因为发色浅,效果完全与秃头无异,配上他略显阴柔的五官,看起来像个在等死的重病者。“猎人工会。根据约章,在其他成员全灭的情况下,我便成了团长,不论他们的死因为何。这是个相当有用的身份。”

    “我有听说过。”泰尔逊一笑。“南方十镇那个很有名的猎人团,假若我所得到的消息无误?你刚又给了我一个将你们赶出去的理由。如果说有什么比与杀人凶手共渡夜晚更加危险的话,那就是跟两个杀人凶手待在一起。”

    “除非你所面对的一双凶手,要比窝在萨比勒的那一对温柔太多。”奥戈哲挑起眉来,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肋下。泰尔逊脸上的血色迅即消失,那是路迦击得最重的位置,到现在牵扯到那里的肌肉都让他回想起当时的一幕。那真是毫不留情的一踹。“不用假惺惺地装作不知道了,大家都很清楚,你早就查好了他们身处的位置,否则我们也不会找上门来。”

    “解释。”

    “一个交易。”奥戈哲露出了小孩得到想要的玩具一般的淘气表情,眼里却有一点狂热的光,然而那份狂热的对象却未明。这让他看上去像个即将实行计划的谋略家,也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个约定。一次合作。挑一个最喜欢的说法,你知道你很快就会加入成为一员。”

    “加入什么?”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奥戈哲反问。不等泰尔逊回应,他又继续说下去,“你真是一个糟糕的聆听者,我所提议的是一次互惠互利的狩猎之旅。你去砍下挡你去路的头狼之首,然后我们去折断独角兽的珠色角矛。”

    泰尔逊左右打量两人。撇开明显没心情开玩笑的格列多不提,就是一脸玩世不恭的奥戈哲,眼神也坚毅得太有说服力。这两个人是认真的,他终于意识到,双子是真的不计千里,也要杀死塞拉菲娜.多拉蒂,而他们不会歇止,除非至亲之血染透双手。

    泰尔逊默然侧过身体,让出位置供二人通行。

    “进来再说。”他淡淡道。

    ……几乎所有事情都得到了解释。

    路迦这样想着,反手摸了摸嘴唇。在他眼前的是神纪之城的一角夜景,和映在玻璃窗上的窈窕身影。唇上被咬出来的伤口还在作痛,然而塞拉菲娜在发完狠之后,也记得以她所有的温柔吮去血腥味。她像是一头太温柔的凶兽,一头不知轻重的野猫,纵使伸出爪子来挠你一下,下一秒钟便又将自己最大的软肋展示出来。

    他知道塞拉菲娜在想什么,也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表态至关重要。

    “我希望妳知道,我从未怀疑过妳所说的每一个字。”路迦将双手放进裤袋里面,不选择转身直视她,而是看向她在窗户上的倒影。两人的视线相遇,一种间接又直接的交流。

    路迦以舌尖润了润唇。正因为塞拉菲娜的故事过于离奇,他才选择相信──在法师的世界里面,从未有事情可以用常理解释,他们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种异常。既然他能接受自己身后正站着百年来唯一的神佑之人,为什么他不能相信她曾亲眼目睹女神降临,甚至曾与女神交涉?“现在,告诉我,妳打算怎么办?”

    塞拉菲娜耸耸肩,“活好这一年,然后找个安静的小镇……”

    “我问的不是妳打算怎么安排自己的葬礼。”路迦打断她,态度强硬且决断,好像他对眼下的一切毫无疑问,也想好了到底该如何处理。“我问的是,妳打算如何避免此事发生。”

    “每一个契约都是不可逆转的。”她望向他眼眸深处,两种深浅不同的蓝交汇在一起,犹如千镜城内映出整片天空的湖泊,一眼便能看见整个天地。“你深知这一点。就算我是神佑者,也不可能解得开与极夜的生死契约,更遑论是与神明缔结的约定。这是再显浅不过的道理了。”

    那一场风暴或许没有为北境带来什么伤害,却无疑到现在都笼罩着塞拉菲娜的世界。

    “力量爆发从来都不是新鲜事。”他开始解释,“妳那次差点引发风暴,是因为在法塔长期受压,而且北上一路都身心具疲所致。我大概知道妳当时的状态如何,妳的父亲差一点就杀了妳,一路上妳都得不到医疗和日常上的照料,再加上妳所受的情绪压力──作为法师,总会有个契机觉醒,只不过妳的来得又急又快,出乎意料而已。情况严峻,却不是无可补救。”

    塞拉菲娜攥紧了拳头。十年来,她都不愿意回想契约细节和当时的经过,也从来没有人能够与她商量。直至现在,此时此刻,她才不得不直面路迦指出来的矛盾,一个她逃避多年的真相。

    看出了她的激动,路迦放轻声音,语调几近诱哄:“但每个法师觉醒,都必然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你我都知道,大多数法师在觉醒时都只能发出手掌大的小火球或者是一团冰雪。那是因为他们当时的能力仅限于此,不代表日后没有进步的空间。妳其实很清楚,能够引发一整场风暴,怎么算妳也不算是个普通的法师了。即使当时临近失控,加以指导的话,妳真的觉得自己完全不可能控制好它?”

    他顿了一顿,才深深往她心上扎下一刀。“妳比谁都更清楚妳可以,只是妳不愿意去做,才把解决问题的机会交到他人手上而已。”

    听到这里,塞拉菲娜终于低下头去,把脸埋在手心里面。宁可拉上整个北境陪葬,也没有勇气去解决自己惹出来的麻烦,没有勇气去面对自己一团糟的人生。

    她之所以认定自己懦弱,是因为她不想承认她有多自私。

    最自我中心的自毁者。这就是她的本性。

    “我不能说妳展现出所有美德。”路迦平静地道,“但妳至少悔疚得白白赔出了自己五十年的人生,和死后永恒的安息之门。妳或许不是个好人,却也不到差劲透顶的地步。”

    他单膝着地,跪在已经泣不成声的塞拉菲娜身前,抬头望向她被完全掩住的脸庞。有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淌下,滑过手背,最后停在手链的银荆棘上摇摇欲坠。她的双肩不住地颤抖,却由头到尾都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只要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每个人都值得一次翻盘的机会。没错,谁都无法废除一个已经成立的契约,妳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亲自驱散风暴。”

    路迦弯弯嘴唇,“但妳现在有了新的筹码。妳从来都不是一无所有,只是妳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么。如果妳曾经作出一次没有必要的交易,又不能够将它取消的话,那么妳所需要做的,就只是和同一个商人,重新再交换一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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