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别无选择了吧。

    塞拉菲娜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半年前她还决心将整件事带进棺材里面,也根本不认识路迦.诺堤,然而就在出游年的春季、在她从未踏足过的神纪城里面,她却要亲口/交代自己藏得最深的秘密。旅途走到一半,接下来她还有什么可以输,来换取仅余的一点自由?

    像个不擅此道,又不得不参与下去的赌徒。她这样想着,闭起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对上那双墨蓝色的眼眸。“答应我,无论在我生前还是死后,都不能够向任何人与非人吐露一词。这无比重要。”

    塞拉菲娜扯出一个自嘲的微笑。“相信我,如果你不守信,我会知道的。”

    路迦皱起眉头。他讨厌塞拉菲娜这个口吻,轻易说出生死,好像她从未奢望过将来。“……我答应妳。”

    “很好。感谢你的承诺。”女孩点了点头,以手肘撑起上半身。路迦大概猜到她想干什么,伸出手去搀扶的一刻,却被她所婉拒。塞拉菲娜缓缓翻身下床,一路扶墙一路走向门边──路迦不知道她到底醒来多久,但可以肯定的是,早在永昼离开之前她便知道有所知觉──否则她不可能做到自如行动。

    塞拉菲娜走到门边,抬指画出方圆。浅绿色的光芒一闪而过,被整齐切割的木门便重新长出枝条。路迦看着那些新生的根钻进门隙里,直至填满了最窄的缝隙,直至走廊的光线丝毫不能穿透。

    天边的光开始掺进了一丝橙红。

    她伫立门边,半边脸孔都隐匿于阴影里面,神色却凝重不已。

    “……十年前的某个夜晚,我曾与神明订下契约。”

    那是塞拉菲娜首次,也很可能是毕生唯一一次目睹神迹。

    随着战争与神佑者一同绝迹大陆,整整百年以来,没有一个读星者能解读出神谕或者批示,更遑论是亲眼看见女神降临。就连是塞拉菲娜自己,也并不确定她所目睹的是不是自然女神,毕竟对方与经典上所记载的太过不同──既没有日月之袍加诸其身,头上也没有传说中以众星串织而成的额坠,面容更是被柔光隐去大半,要不是塞拉菲娜曾尝试触摸对方却不成功,她几乎要以为那是一场梦,或者是她受不住北境苦寒而臆想出来的一次幻觉。

    而它不是。

    与多拉蒂缔下契约的证据无比确凿。纵使塞拉菲娜已忘了那个晚上的一些细节,她却仍然记得很清楚,对方长得委地的一头金发,和从容得足以让疯子重获神智的碧色眼眸。

    塞拉菲娜瞬间便被那双眼眸吸引住。她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眼睛,深邃得好像藏住了几个世纪的兴衰故事,又浅淡得好像一条没有任何活物的流水,仿佛所有喜悲都已经被完全沉淀下去,再没有什么可以让这双眼睛的主人牵挂。她在路迦身上也找到一点类似的影子,那种因为经历得太多而积累的历史感,让人稍一不慎便会被它吸进漩涡。

    她会一步一步地被他牵扯进诺堤的内斗之中,同时向他一步一步吐露真相,也未必与那双眼眸殊无关系。

    塞拉菲娜深吸一口气,“当时我已非常非常接近北境,地广人稀,加上当时已经快入冬了,有留意北部局势、又看出此事端倪来的人大概没有多少──到底是十年前的旧事,即使有,也很可能已经死了。”

    她看了路迦一眼,对方没有说话。他仿佛收起了所有能泄露他想法的线索,旁人观察得再仔细也不过是徒劳。塞拉菲娜继续说下去,“历史上记载过的神佑者,无一不是在幼年时期便展现出天赋。之前你们没怀疑过我也是,应该也是基于这个原因。诚然,在我离开法塔之前,也的确是个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女孩。”

    她话锋一转,语调倏然尖锐起来:“所以到现在我也不太清楚……我明明能用魔法,为什么在八岁之前却没有一点天才,又为什么在被逐出家乡之后才爆发出来……我所知道的是,当我意识到那是我的力量之前,我差点做了件错事。很错很错的事。”

    听到这里,路迦终于眨了下眼睛,却依然没有开口打断她。

    塞拉菲娜之前所说的过犯,便在这里呼应。

    “那是个风暴。”她没有吊人胃口,也没有卖弄这个离奇的故事,仅仅平铺直叙,不加修饰。与其说她是个说故事的人,不如说是一个在回想起作案经过的犯人。“我敢肯定,大陆上从未见过如此规模的风暴。在它初初成形的时候,便足以淹没一个小村庄,而它还不分昼夜地变大、聚集。你可以想像,在一周之后,它可以造成多大的破坏……当然,起先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是像父亲或者你这样强大的法师,又有谁能想像到自己确实引发了一场风暴?尤其那时候我还有伤在身,一无所有,每次闭上眼睛都祈求那不是最后一次。”

    他从未听过她说起离开法塔之后的事。塞拉菲娜不是那种会吹嘘自己经历的人,路迦也不期望自己能从她嘴里听到什么消息,饶是如此,他依然希望她会多说一点──多一点、再多一点,直至他知道有关于她的所有事情,直至他彻底取信于她。路迦知道,过了今天之后,这个目标已经完成了一半。

    塞拉菲娜清了清喉咙,显然也受往事困扰,难以冷静。“无论如何,那时候我和我的力量都已临近崩溃,放着不管的话,早晚会危及他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数以千万计、与我素未谋面又会被我所害的人们。确切来说,是三十八万二千三百。我在康底亚的时候曾经查过。”

    她歪了歪头,“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夸张之辞。我知道类似的事在彻尔特曼也曾发生过,但当时目睹风暴的人,就只有我,和北境的四十万居民而已。法塔也好、凡比诺也好,没有人知道风眼在头上盘旋数天的感觉,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第一滴雨水。如果真的下雨了的话,又该怎么办呢?村庄被淹没的话又该逃到哪里去呢?北境的确大,但无论逃到哪里,都好像逃不出风暴的包围圈。”

    路迦看了她一眼,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

    她坐到他身边。

    “我怕得完全睡不着觉。即使偶尔松懈下来,又会瞬间被脑内的想法惊醒,循环往复,没有尽头。那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更是一场现实与梦境没有分别的折磨。”她将额前的乱发一口气拨到脑后,已经完全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之中,无暇顾及路迦的反应或者表情。“当然,那也不是说我一点得着都没有,它让我习惯了恐惧,所以我才可以这样冷静地赴死……在我抵达康底亚的清晨,天空再无一丝光亮,空气中的水份也重得让人难以呼吸。我当时是真心以为风暴下一秒钟就要来临。”

    她回头看了一眼窗外。不知不觉之间,窗外的夕阳已经西沉。

    路迦的视线不离她双眼。塞拉菲娜不知道他在期待自己说什么。他在指望她否定最糟糕的那个想法,还是希望真相大白,好让他安慰或者责骂她?

    后来她知道,这两个都不是正解。

    “就是你所想的事情。”她眯着眼睛,以手微微挡去夕阳,语调轻松得像个终于卸下重负的旅人,而彼此都知道他们离真正的解脱尚且太远。“我彻底败给了自己的恐惧。以我的五十年寿命,并死后的无尽永生为祭,自然女神赐予我两个奇迹。”

    塞拉菲娜勾起唇角。

    “在爆发前倏然消散的风暴,和一个被全大陆认定为庸材的神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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