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的榆钱,还带着晨曦的霜气和露水,满满的七八篮子,摞在一笑斋的院子里。

    含章便叫小丫头们一起挑拣出好的榆钱子来,要新绿的,翅果接近圆形,顶端微有凹陷的那种。凡是虫蛀了的,或是有裂纹断页的,一概不能要,只挑出来放一边。

    大概正是时节,这么挑拣一番之后,不过除去一小部分,竟还剩了一大半。

    将新鲜的榆钱洗净后,泡足了水,先捣成碎泥,再拿白纱包了,一人抓着白纱的一端,朝着相反的方向使劲儿地拧,像是拧衣裳一般,不一会儿,便从白纱的小缝隙里滴滴答答地沥出汁水来,用器皿接了,翠绿颜色,清清淡淡的,透着股清甜的味道。

    含章就拿这些汁水去和面。

    用面也是讲究的。要上等的粳米和糯米,用水浸泡上四天以上,每天换水,晾透后用石臼春粉细细地筛上三次,再按着一定的比例调制而成,摸上手的时候软滑细嫩,忽的一下就能从指缝间溜走,半点不粘手。

    又把和好的面取出,用刀具一层层地码上去,做成个方形面团,再将先前另外准备好的榆钱泥取出,加入蜂蜜,鸡蛋等物,研磨捣碎成馅,在面团中间捏出一个小窝,舀一勺子的馅泥放进去,包好,下锅蒸煮。

    出来后一个个俏生生地,松软清香,甜而不腻,糯而不粘,正到好处。

    趣儿松了口气,便甩着胳膊道,“这榆钱软糕的做法可真是再繁杂不过的,东西虽都不难得,却是极耗人,姑娘瞧瞧,我这手臂如今还酸呢!”

    意儿也感慨,“可不是,往时我在家中的时候,每每只是生吃,最多不过是配着其他野菜,下锅一烫便捞起来的,如今姑娘这做法,可真是叫我开了眼界了。就那么几串榆钱,偏得多少鸡蛋和蜂蜜去配它呢!”

    含章便笑,“好东西总是难得些。往年我也不这般的,不过也只学了平常人家,切成碎丁熬粥便罢,可巧前几日叫我得了这方子,免不得要试上一试。你们还怨呢,吃到嘴里难道不是你们的口福?”说着便拈起一块刚出炉的软糕塞进意儿的嘴里,烫得她缩手去摸耳垂,意儿也拿手扇着风,呼呼地在原地跺脚,直呼,“好烫!好鲜!”竟是语无伦次,众人便俱都笑闹起来。

    含章遣人把这软糕往府中各处都送去了,只老太太和萧祺那儿是自己亲自去送的。

    老太太年纪大了,正喜欢些香甜软糯好克化的东西,如今见了这个,正是欢喜。竟是一气吃了三个,一手搂着她,一手去掐她的脸,只是笑言,“六丫头又拿着好东西来哄我老婆子,晚饭竟是再用不下的,少不得要把那珍珠糯米鸡赏了你!莫不是一开始就算计好了的?”

    众人哈哈大笑,老太太知她还要送去给萧祺的,便只笑,“你小八弟若见了这个定是欢喜,快拿了去哄他,再哭鼻子,只管拿这个堵他的嘴!”

    含章从善入流,笑着去了。

    老太太看着含章的背影,只是笑叹,“这孩子,心思巧得很,又是个心宽看得开的,怪道惹人疼。”

    周嬷嬷坐在脚踏上给老太太捏着腿,也笑,“六姑娘年纪不大,却是难得的通透性子,往后是个有大福气的。”

    老太太便笑,“是这么个理儿。”顿了顿,又叹,“祺哥儿还小。如今家里就只剩了念慈和昭节两个丫头。昭节是自有人为她筹谋的。倒是念慈这孩子,迫在眉睫的。”

    周嬷嬷便笑,“再没哪家老祖宗似老太太这般心疼孙女儿的了!”

    老太太只是笑,“女孩儿们都是娇客,金尊玉贵的,可不得好生护养着的?她母亲既托了我做主,少不得要为她筹谋一番。我啊,如今这年纪越是上去,越喜欢见着这些年轻女孩儿们,花骨朵似的,叫人爱得很,半点委屈也不肯叫她们去受的。”

    周嬷嬷便道,“如今既有老太太做主,四姑娘也是个好性儿的,前程自是有的,老太太还得放宽心才是。”

    老太太却叹了口气,“那也是个好孩子,只是到底绵软了些,再者,这身份上又差了一层,分寸上倒是有些不好拿捏。”

    周嬷嬷心中一动,便问,“老太太如今似是有主意了?”

    老太太喝了口茶,道,“大的主意另说,这人,却是得费一番功夫去寻的。既要是个有主意,免得将来两口子都是闷头的葫芦,这小家就立不起来。只这主意,又不能太大,免得将来反倒拿捏辖制起四丫头来。”

    顿了顿,又道,“再者,又得考虑到,这门亲事结得好,也该是祺哥儿将来的助力才是。唉,且再看着罢。”说着,揉了揉眉心,声音便慢慢低了下去,只便闭了眼小憩起来。

    周嬷嬷也不说话了,只越发轻柔小心地给捏着腿,不多时,就见老太太已是睡过去了。

    却说含章出了玉松堂后,径直去往三房的静心苑寻萧祺。

    萧祺七八岁的年纪,按理说,也该到了单独辟出院落,搬出静心苑的年纪了。只是沈氏舍不得,也不放心,非得在眼皮子底下亲自看顾着,如今便还住着静心苑。

    才到院门口前边的长廊,就有小丫头迎了上来,脆生生地问了句安,“六姑娘来了!”说着,便往空气里嗅了嗅鼻子,笑道,“好鲜香的味道!今儿咱们八爷又有口福了!”

    含章被她的活泼模样逗笑了,“好可人怜的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顺顺!姑娘跟奴婢来,三夫人叫奴婢来接呢!”一边答话,一边往引着含章往前走。

    含章顿觉有意思,边走边道,“名字也可人怜!难不成你还有个妹妹叫利利?”

    几个丫鬟闻言都笑了,那顺顺也捂着嘴笑,“姑娘好巧的心思!利利不曾听说过,奴婢只有个姐姐叫平平,如今在花房做事的。”

    含章哈哈大笑,趣儿意儿也笑得直不起腰来,道“好张伶俐的小嘴!你有空来,我与你糕吃。”

    那顺顺也不推辞,嘻嘻笑道,“那便谢过趣儿姐姐和意儿姐姐了!”

    正说着,就到了院门口。含章才迈进一只脚,就见萧祎奔了过来,拉着她,仰起小脸笑道,“六姐姐说什么呢!老远就听见你的笑声了!”

    含章便笑,“说你这些日子听话乖巧呢!”

    萧祺摇摇她的手,“六姐还说呢,这么多日也不来看我!阿娘也不许我去闹你!没人给我做好吃的糕点!”

    含章好笑,便拿手点他,“有好东西少不了你的!先带我进屋见过你阿娘。”

    萧祺嘻嘻地拉她往前走,就见正房的帘子掀开,却是念慈迎了出来,见着含章,她便上来拉她的手,笑得腼腆,“六妹妹来了!”

    含章也笑,“我不知四姐姐也在这儿,才遣人往你院子里送了糕,早知,便一齐带过来了。”

    念慈只是笑,“哪里论这个了。”一边拉着她往前走。

    正说着,便听见沈氏的声音从里传来,微微有些笑意,“含章来了?快进来!”

    含章迈步进去,见着沈氏穿着一身天水碧色缠枝纹的褙子,头上只简单插了两根玉簪,一如既往地素淡,笑着招呼她坐下。

    含章先与她见了礼,便道,“多日未来看三婶娘了,婶娘莫怪。”

    沈氏便笑,“你这孩子,身上不好,便该多歇着,一家子骨肉,谁还与你计较这些个。倒是祺哥儿,原该亲自去谢你的,只我看着你也忙,才拘着不许他去添乱。”

    这话说得隐晦而有分寸,说得是前些时日含章与许平风的事了。

    含章微微一笑,“祺哥儿小呢!如今看来,他可是大好了?”

    沈氏道,“原也没什么,不过调养了两日已是无碍了。”

    含章便笑,“如此甚好。我昨儿想起前些时日才得了一张新的方子,又见如今我那院子里的榆钱长得正好,今儿便打了些下来,做了些软糕,不是什么稀罕物,只带来与三婶娘和祺哥儿尝个鲜。”说着便从趣儿手里接过食盒打开。

    萧祺眼睛一亮,跳下椅子便跑过来,“我就知道六姐有好吃的!方才我便闻到香味了的!只忍着不问,哎呀,抓心挠肝的!”

    沈氏噗嗤一笑,嗔道,“这天魔星!还不先谢过你六姐姐!”

    “谢谢六姐!六姐真好!”

    含章便笑,“谢什么,原就是要做了给你吃的。”

    萧祺嘻嘻地,拿起一个尝了,口中直呼好吃,便将手中半块递给沈氏尝,沈氏只笑着咬了一口,又叫他拿着吃了,萧祺又要拿给念慈,念慈却是忙笑着阻了,“你且吃你的,你六姐姐也送与我了,回头我回去了也有的。”顿了顿,又加了句,“要是不够,我那里还有的,你只管去要。”

    沈氏闻言便笑了下,又与含章叹道,“阖家上下也没有你这般心思灵巧的人了。这糕吃起来倒是入口得很,软糯又不粘牙,甜甜的还带着股蛋香,营养也有了,又不显得甜腻,怪道祺哥儿只念着你做的糕好吃。”却并不问做糕的方子,行事有分寸得很。

    含章笑了笑,免不得又自谦一番,又与沈氏几个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便要起身告辞。

    沈氏便让念慈送她,顺势也叫念慈回了。

    如此,含章念慈两个便齐齐出了静心苑。

    念慈与含章一路走,待绕到了花园子里,念慈便拉着含章说景致好,要去坐坐。

    姐妹便两个在亭子里挨着坐下了,念慈这才拉着含章的手,低声问道,“如今你可好?前儿我瞧你那边忙乱的,又叫长辈拘着,我也不便去看你。只知道闹了好一场。”

    含章心中感动,只笑道,“姐姐看我如今可像是不好的样子?”

    念慈也抿嘴笑,“也是,我瞧着你是大安了的。若不然,哪儿有心思做起糕来?”顿了顿,又低声道,“我听说那人是个极勇武的,前程又好,妹妹是有大福气的,要放宽心才好。”

    含章便道,“我是无碍的,横竖也不急在眼下。倒是姐姐,真正是个关键的当口。”

    念慈闻言有些脸红,抿唇道,“母亲如今将这事托付了祖母,一切只听祖母的。”

    “如此也好。”顿了顿,又低声问,“我听说前儿有人家请了人来说项?”

    念慈声音压得更低,“是海宁符家。祖母只叫我去见了一次客。后来我听嬷嬷说,是符中丞家的嫡次子。”

    含章没说话。

    海宁符家,和江南梅家倒是不相上下,俱得今上眷顾的,家族也是极繁茂庞大的,家主符闵,正是如今的御史中丞。莫不是如今梅家的嫡女梅君澜与萧礽定下了亲事,萧梅两家眼见要成了亲家,这符家又要开始和梅家别上了?

    念慈只是咬唇,“好妹妹!我知道你一向待我好,你和我说说话,我这心里慌得很!”

    含章笑着揶揄,“符家如今也算是望族一列了,符大人如今看着只怕还是要升的,姐姐不满意?”

    念慈急道,“妹妹可别作弄我了!这事由不得我做主!我如今就跟被架在火上烤的鸭子似的,事情一日不安定下来,我一日不省心!有时我睡着,觉得梦里都是白花花的一片,心慌害怕得很。”

    含章敛了笑,温言问道,“姐姐想要我与你说什么?”

    念慈抿唇道,“我,我也不知。我知你是个极有主意的,你与我说说话,好叫我心安些。”

    含章见她如此,也知她是心里迷茫,又加上是终身大事,由不得自己半分,难免慌乱些,叹了口气,便道,“好姐姐了,你只管把心放定了。祖母一向疼你的,必将你安排地妥妥当当的。”

    “至于这将来的人家,你只听我一句话,嫡庶是不重要的,只看才能品德如何才是要紧。你这样温顺的性子,祖母大抵不会叫你往复杂的人家里去的。再一桩,如今三姐姐和我都这样了,也不会再跟武人有什么牵扯,以免家族遭人猜忌。十有**,是要从文人清流里挑人家的。”

    说到这里,含章抿了抿唇,道,“只是,说到底这也是我的猜测罢了,多的,我不能再妄议了。如今这些话,也只是我们姐妹之间的体己话,再多就僭越了。横竖,家中总会护着你。姐姐只管安心,勿要忧思过度才是。”

    念慈只是咬唇点头,拉着含章的手道,“好妹妹,听了你这一番话,我这心里总算是有些数,虽做不得准,却到底好过往日瞎猫似的乱猜。妹妹是个与我掏心窝子的人,你的好,我,我总是记着的。”说着,眼圈便有些红。

    含章便笑,“姐姐总是个有福气的人,只记着一句话,路是越走越宽的便好了。”

    念慈低低地应了一声,终是忍不住掉下一滴眼泪来。

    含章与念慈又说了好一会子的体己话,竟觉得,两人之间,又比往日更多了几分亲近。

    作者有话说:最近有些忙,停更三天,六号恢复正常更新。希望大家到时候还记得来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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