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含章走后,萧礽满腹心事,正不知要如何与老父言明此事。到了傍晚时分,却见萧宏书房里伺候笔墨的小厮来了,说是老爷请大爷往书房议事。

    萧礽进了南斋草堂,就见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暗,烛影摇曳,萧宏盘腿坐在窗下的棋桌旁,独自对弈,面容十分平静从容。

    从窗框看出去,屋外的天空将暗未暗,却已经升起些稀稀落落的星火来了。

    萧礽上前想要把灯芯拨亮些,就听见萧宏叹了口气,把手上的棋子一扔,出言问道,“是伯温来了?”伯温是萧礽的字。

    萧礽便顿住恭谨地施礼,“是,父亲。”

    萧宏说,“别忙活,过来与为父说说话。”

    萧礽微微一笑,也过去盘腿坐下,问道,“父亲自弈,何不多点盏烛台?”

    萧宏闻言摩挲了几下棋盘,也笑,“这棋盘陪了为父多年了,一勾一画早已烂熟于心,说是自弈,不若心弈,弈心亦可。”

    萧礽咂摸起这话来,觉得有些意味深长,却又听萧宏问道,“今日见过你妹妹了?”

    萧礽点头应是。

    萧宏便笑,“必是哭鼻子了罢?”

    萧礽只是扯出一抹无奈的笑,“阿爹也知道了?”

    “你阿娘才遣人和我说了,今日去你阿娘那儿闹了一场,让罚抄心经了。”

    萧礽似是想起了什么,笑道,“妹妹想来是不将此事放在心上的。儿子还记得,她幼时习字,最喜临摹心经,想来备用的该是不少。”

    萧宏也觉得好笑,“这丫头!”末了,摇摇头,似是无奈叹气,“小聪明不少,大智慧却是不足。”

    萧礽心中一动,出言问道,“阿爹何出此言?”

    萧宏并不答,只说起另一件事来,“许将军今日一大早便来向为父辞行,回京复命了。”

    萧礽不知说什么,只是点头,“如此。”

    却又听萧宏问,“近日功课如何?你是不日便要下场的,自己也当注意些。”

    “父亲放心,儿子心中有数,不敢叫家门蒙羞。”

    萧宏便道,“今次恩科,早一年就布告天下,可见今上揽才之意。”

    “父亲说得是。想来,去年科场舞弊泄题之事,不是不叫人寒心。”

    “策论一题,该多着力于前年的新政令,关于这抑田法和放奴令,这还是个热灶,少不得要炒着的。”

    萧礽恭声应是,声音不免微微低了下来,似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抑田法,放奴令。

    这两条新发令一前一后出台,前后不过隔了一月,专门冲着世族门阀,甩过来的两条有力的铁鞭。

    抑田法言明,除祖产祭田外不动外,所占田地时长超八十年者,皆须报备官府从新丈量,以防侵占。

    只是这地,到了官府手里,如何还能想着囫囵回来?

    至于放奴令,则强令为仆超十世者解去奴籍,放为良民;为仆满六世者,若有从良之意,向官府递交相关情状,亦可去贱籍。

    此时又听得萧宏问,“世道如此。伯温,依你之见,萧家当如何?”

    萧礽侧着脑袋微微想了想,竟不知如何作答。

    顺从圣意,自断羽翼,他不愿意。

    强硬抵制,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与今上明面对立的第一人,他也说不出口。

    二十年之内,今上想必不会放松对世族的敲打和压制,哪怕高中状元,仕途通坦,他也不能作保,能保萧家始终如初。

    却见萧宏拈起一枚黑子,在掌中一下一下地摩挲着,笑了笑,声音有些晦涩不明,“为父近日常常在想,自先祖愍帝兵败,大业覆灭至今,这五百年来,萧家是否收敛太过?或是说,居安太过?”

    萧礽惊诧,“父亲!”

    萧宏却是站起身子,慢慢的踱到对面的窗前,一只手搭上窗台,从萧礽的角度看过去,竟觉出几分蹒跚和佝偻来。

    萧宏并不理会儿子的惊讶,只是淡淡道,“这世家的延续,自古便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常言道,盛极必衰,此事必至也,乃是天道,终非人力所能企及啊。”

    “只是日月有轮转之时,草木亦有再生之日。圣人有一句话,穷则思变。这话说得极好,可惜世人多是鹦鹉学舌,少有人能参其真意,并付诸行动的。萧家走到这一步,前路眼看是愈来愈窄了,说句穷途之时,亦不为过。”

    萧礽抿紧嘴唇,并不说话。

    “思变,这话说起来轻易,细思起来却是艰难。想当年,先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暴霜露,斩荆棘,方有尺寸之地,吾等敢不珍惜?稍有不慎,便是全盘覆灭,所以这么多年来,萧家代代收守成,不敢妄动,为父亦是。”

    说到这里,萧宏重重地叹了口气,才接着道,“水脉长流方能不腐,户枢常转才可不蠹,理本如此。却也不知,到了我儿手上,萧氏一族,浴火涅槃之日,可期否?”语气间竟多有怅惘之意。

    萧礽闻言心惊,大步走上前去,扶着萧宏的手,张口只喊了句,“父亲。”便说不出话来。

    萧宏的声音却透着深深的疲惫,“为父老了,这两年来右眼常有剧跳之时。为父只怕,若有万一之时,当真护不下这萧家的家业,届时,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如今萧家势弱,处处掣肘,盖因手中无有旄钺,奈何?你三妹妹嫁与杨钊,虽说是皇命不可违,萧家,未尝没有顺势推波之意。”

    萧礽抿唇,“如此,儿子亦可弃笔从戎。”

    萧宏叹息,“我儿当知,兵权一物,绝非萧家可轻易染指。否则,也不必韬光养晦至此了。”

    萧礽脸色不豫,犹豫了几下,还是把许平风出言冒犯之事说了,末了,只沉声道,“许平风行事如此,恐妹妹不喜,亦非我所愿。”

    萧宏闻言笑了笑,“她年幼不知事,看人未准,你也跟着她胡闹不成?”

    萧礽疑惑,“父亲何出此言?”

    萧宏神色却有些莫测,“此事我早已知晓,却非定波妄言,其中渊源,牵扯甚大,经年已久,你妹妹不记事,却是难免。”

    萧礽惊诧,还想问什么,萧礽却已经摆摆手,道,“为父看人,不敢说十成,七八成还是能断言的。许平风此人,是个人物,当不辱没你妹妹一番人才。”

    再多的,却是不愿再说了。

    萧礽一向敬重萧宏,闻得此言,便知道并无回转余地了,心里虽有些微叹,对许平风这人,却也有些重新审视的意思了。

    此后,许平风求娶萧家六姑娘的事果然在金陵城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因为没了下文,大家也只当个新事听听,并不很放在心上。

    萧家内部也不再提起这事,只萧家长辈心中有数,因是两家默契之言,并未过礼,不便张扬。

    只萧礽第二日去了一趟一笑斋,也不知道与含章说了什么,之后含章独自一人关在房里,一个人静静地坐了一整个下午。之后,众人再见她时,却是无恙了。

    其实那一日,萧礽只是将萧宏的话转告给了含章,并无其他。

    含章一个人却是想了很多。

    她想起幼时习字时,萧宏常常将她抱坐在膝上,一字一句地教她念书。她记得,有一次,读到《诗经》中的蓼莪篇: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我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她不解其意。

    父亲叹了口气,解释道,“这是说,父母生我养我,疼我爱我,教导我使我长材,照料我庇护我,出入都看顾我,欲放手而不舍。我欲报答父母双亲的大恩大德,便似苍天浩远,无有穷尽之时啊!”

    她那时扯着父亲刚蓄起不久的胡须,认真道,“爹爹,我乖!我将来一定孝敬您和阿娘!还有祖母,哥哥和姐姐,我都要孝敬!”

    父亲哭笑不得,只是痛呼,“囡囡先把爹爹的胡子放下,这便是极大的孝敬了!”

    她骤然缩手,有些小心翼翼地看向父亲,却只在父亲的眼中见到一汪温柔的笑意。

    如今想起来,含章仍是想笑,却不小心笑出一滴眼泪来。

    阿爹是很疼她的。

    含章想起一句话来:父母所欲为者,我继述之;父母所重念者,我亲厚之。

    她以前只是读过,却并未放在心上。这一刻,却像是突然明白了其中深意似的。

    她神思放空,陆陆续续地想起很多人,像走马灯似的,在她脑子里打转。

    想的最多的,却还是许平风这个人。

    平心而论,这人算个人物。

    少年成名,浑身是胆。

    初初照面,她就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和旁人都不一样。

    他身上散发出地那种气息,是真正带了血腥气的。眼神明显要比常人锐利桀骜得多,眉宇间扬着的一股勇毅和不羁,与他对视上一眼,就能觉出几分杀伐之意来。

    那是真正上过战场,拿惯刀枪,见惯生死的人才能有的。

    平常人的气势气场每每外放,他却不同,他是往里收的。尽管如此,却仍与这被称作“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江南,如此地格格不入,让人一眼就能把他与旁人区分开来。

    她那时不知怎的,脑海中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念头来:

    这个男人,属于沙场。

    如今回想起来,难免要自得几分,不知何时,她看人也如此精准了。

    她自认不是个轻狂不知好歹的人,许平风救了她的命,她是一定要感激的。

    许平风提亲,母亲问她,你竟如此不愿吗?

    她那时说不出话来。

    不愿吗?

    如今脑中清明,静下心来想想,思路却是清晰得很。

    愿。

    为什么不愿呢?

    第一,他五官端正,并非其貌不扬,不用担心看着他吃不下饭。

    第二,他年少有为,前途无量,不用担心得跟着他喝西北风。

    第三,他身世孤零,双亲皆亡,内宅清净,并不需她耗费多大的心力。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他手握重兵,与镇国公关系甚密。长远的不敢说,萧家与大荣这两大猛将联络有亲,起码还有十年安稳可享,足够父兄喘息了。

    况且,父兄不会害她。

    含章近乎冷酷地分析着许平风这个人。论理,许平风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不该如此功利地去揣测他。可是只有这样,她才能压制住心中不断翻腾起来的抵触情绪。

    这和许平风这个人是否可堪良配无关。

    这甚至并不和哪一个人有太直接的关系。

    她只是恼怒他的自以为是,厌恶这种被冒犯被侵犯的感觉,还有,自心底泛起的,对于命不由己的深深的无力感。

    ——

    且不论含章自己如何纠结,这一页,在萧家算是翻了过去。

    又过了好几日,含章终于想起来,前些日子答应了念慈要做些软糕去看萧祺的,又想起老太太如今精神不济,自己闹了几日,总该去向祖母请安和赔罪。

    含章的院子里种了两棵高大的榆树,树干笔直,枝桠却繁多,树冠浑圆,显见是长得极好。每年春来之时,榆钱子结满了一树,看上一眼,都觉得热闹欢快。

    这日一早,含章便和院子里的女孩儿们一起打榆树,摘榆钱,准备做糕的原料。

    趣儿兴致很高,一边弯腰捡榆钱,一边感慨“姑娘山珍海味见多了,竟稀罕起这些俗物来。”

    含章抱着个小竹篮,把一颗榆钱放进篮子里,直起腰来,笑,“俗物也好,贵物也好,总该物尽其用才是。你还真别看不起这榆钱子,这东西最是健脾安神,清心降火的。”

    一旁打榆树的意儿听了这话便笑,“如今姑娘年年起这么一遭,倒叫奴婢念起小时候的事来了。那时家里揭不开锅,常是饱一顿饿一顿的,便时常去扯榆钱子吃的。这东西原算不得什么,那时吃起来,却是任他什么山珍也不如的。不曾想,倒有这般好处的。”

    趣儿惊讶,“竟是这般?”

    含章拈起一颗榆钱子来,塞给趣儿,笑道,“正是这样!你家原在北边儿,不知道咱们这里的风俗。你瞧这榆钱,可不正像那串起来的麻钱儿?可巧了,又叫榆钱,余钱余钱,正是余有银钱,也是民间常用的讨彩之物。回头你也拿跟绳子来,串上那么一串挂在屋子里头,每日早晚拜上一拜,下月月钱便涨了。”

    趣儿便笑,“少不得,要讨姑娘的恩典了!”

    一院子里的女孩儿们俱都笑起来,银铃般脆生生地,传出去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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