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慈的亲事却始终没能在及笄前定下来。

    其实真要说起来,上门说项的人却是不少的。毕竟是萧家的女儿,家世身份人才品貌都摆在那里,便是庶出的,也比寻常官宦人家的嫡女尊贵些。何况,念慈自幼便是在三夫人沈氏的身边养大的,早就记了嫡女的名了的,比起嫡女也不差什么。

    譬如海宁符家,为家主的嫡次子求娶,虽不是冢妇,倒也不是配不得。只是老太太遣了人去打听后,得知那符二公子乃是符家大夫人的老来子,自幼就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倒比女孩儿还矜贵娇气些,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便叫人回绝了。

    又譬如各大世家,京城里的前朝旧臣,或是本朝新贵,都有遣人来说项的。可是老太太一心想叫念慈寻个合适的,一族冢妇她担不起来不愿叫她去,不是嗣子的又觉得平庸不堪配,要么是品貌不好,要么是风评不佳,要么是内院闹腾,或是婆婆不好相与的,理由各种各样,反正都叫老太太推了。这一来二去的,也就耽搁了下来。

    可老太太看着半点着急的意思也无,只是慢慢地挑着,也不知心里有什么打算。三老爷萧安一贯是个听母亲和兄长的话的孝子,对着这个女儿也只是尽到了父亲该尽的责任,疼爱却是谈不上,也并不干涉。沈氏一心扑在萧祺身上,又把事情推给了老太太,便也只是尽了面子情,也不做这吃力可能不讨好的事。隔房的大房和二房就更加不会多话了。

    念慈起初到底有些紧张,可看着老太太这么挑,也知老太太不肯叫她随便许了人的,一回两回的历得多了,又叫含章安慰了一回,却反而是安定下来了,竟比往日多了几分沉稳的样子。

    这一年的八月,萧礽和萧祎终于下场考试。

    从八月九日开始,到八月十七日,一共九天,每场三天,是为秋闱,也称乡试。由南北直隶和各地布政使司举行。因着金陵恰是南都,贡院就设在此处,所以萧礽和萧祎并不需要赶往他地考试,倒是免了好大的麻烦。

    这场恩科原是因着去岁出了科场舞弊案后才加的,今上动了怒,所以防舞弊的举措比起往年来,便格外的严格些。

    试卷糊名之类的自不用说,此次秋闱的主考官采取了南北交叉监考的法子,即由南北直隶出面抽调出考官,彼此对调考场,且每个贡院分正副考官,俱为临时差调。为防止考生与考官以特定的词句或笔迹作为暗号以交通关节,待贡院考试结束后,要派专人将试题重新誊写,方才将抄本送往评级。除此之外,为防止夹带和代考,规定考生不得将片纸只字带入考场,笔墨纸砚皆为考场提供,进入考场之前还要由兵卫进行搜检。又令开考前将考生的身材体貌体征记录在案,进场前要细细比对,以防有人雇用枪手企图蒙混过关。

    总之,林林总总,花样百出,真是好不芜杂。

    世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俱知这是因着去年的科场舞弊案寒了今上的心,此次恩科的防范措施方才如此严密。又想到照着往年的规矩,恩科出身的总要比正科出身的低一头,遇到好的时候,也不过是恩正并科,双科并重而已。此次却是不同,去年的科考出了那样的丑闻,今上必是要抬举本场恩科的。

    这么一想,本场科考中的考生难免有些侥幸般的津津自喜,去岁一科的考生也有些难免后悔失落。正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几家欢乐几家愁。

    因着考试的时间正好撞上了仲秋节,萧礽和萧祎长这么大,第一次没有在家中过中秋,老太太难免又念叨心疼了几句,有心想叫人通通关系,给萧礽和萧祎送些月饼团子,又顾忌着不想叫人因这事又生出意外来,长吁短叹一番也只得歇了心思。是以,这一年虽是中秋,因着萧礽萧祎兄弟两个的缺席,加上品素不在了,到底比往年冷清些。老太太只守了一会儿便说乏,叫大家都散了。

    含章昭节几个却是不肯早早地歇了,只拉了念慈,又叫了各自院里得脸的丫鬟,大家聚到含章的一笑斋里,院门一关,便一处吃起酒笑闹起来。

    傅氏虞氏见是中秋,也有心纵着几个女孩儿一处顽闹,只交待少吃些酒,若是晚了,只管姐妹几个在一笑斋一处歇了便是,却也不拘着她们,只管和自家夫婿聚去。

    含章几个兴致也高,各自将自己珍藏的好酒好茶好点心都拿了出来,丫头们也乐得凑份子,什么好东西都一股脑儿地拿出来献宝,又叫小厨房做了些菜,下酒菜有洪字鸡丝黄瓜、福字瓜烧里脊、炒珍珠鸡、莲蓬豆腐、花菇鸭掌、桂花鱼丝、山珍刺龙芽等等,点心拿了四喜蜜饯、四喜乾果、虎皮花生、芝麻卷、枣泥糕,拼了几张桌子,菜肴摆摞得满满当当,烛火比往日点得还亮堂几分,姑娘丫鬟也不分主仆了,脱了外袍团团围坐,一时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一派喜庆热闹,正是活色生香的一幅春闺夜宴图。

    昭节很高兴,端了一小杯果酒喝了,对着趣儿意儿两个笑道,“快去,把你们姑娘埋在院子里好酒都给起出来,如今过着中秋呢,瞧她吝啬的,只拿了两小坛桃花酿和一坛李子酒来便罢,看我饶得了她!”说着便要去掐含章。

    含章一边躲她一边笑,“快看,七丫头喝疯了!可省点心罢!尽惦记我院子里那些个好东西了,灌了这三坛子下去,还不够你挺尸的呢!”

    一时间大家哈哈大笑,意儿便抿嘴道,“七姑娘也给我们姑娘留点儿私房才好,那青梅酒是去岁才酿下的,哪里能喝了?如今这三坛子是最到火候的,拿小炉子煨热了,最是好下肚的。”说着便自斟了一杯,道,“婢子斗胆了,先干为敬!”

    昭节也拿手点着她笑,“可见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这样忠心的,六姐姐该赏她!”

    含章也哈哈大笑,“可不是该赏她?如今叫她赶了这个巧宗儿,别人再没地儿捡好的,少不得,要拿那碟子芝麻卷堵了她的嘴才是!”

    一屋子丫头们哈哈大笑,也听话地拿起芝麻卷去塞意儿的嘴,闹成一片。

    含章几个做主子的向来纵着院子里这些女孩儿们,见她们闹成一团也不恼,只过分时,不过得念慈一句软乎乎的,“可别闹过了。”也无甚威慑力。

    茗赏只笑:“多亏了如今咱们跟着姑娘们,要不哪里有这般好事?还吃酒呢,看把你们一个个给能的,仔细过了头,明儿误了当差!”

    趣儿噗嗤一笑,“好姐姐,有福气享还不好?你只管受着便是,偏又是个操心劳碌命,和妈妈们的口气竟是越发相像了!”

    茗赏就要去拧她,只听念慈身边的大丫鬟秋岚也道,“可惜顺顺今儿不能来,要不,该更热闹了。”

    含章来了兴致,“那顺顺,可是在三婶娘屋里当差的那个小丫头?十岁上下年纪,还打着两个鬏鬏的?”

    秋岚道,“正是姑娘说的那个顺顺,嘴皮子利索着呢,又懂得说吉祥话,却是讨喜得很。”

    念慈奇怪,“妹妹如何又晓得母亲房里的顺顺?”

    含章笑道,“姐姐忘了,原先我不是给祺哥儿送过一次榆钱糕的?便是她出来迎的,我瞧她一团孩子,说话又讨喜,就多问了两句。”

    趣儿也笑,“可不是,姑娘还问人,是不是有个妹妹叫利利呢!那顺顺只说,没有叫利利的妹妹,倒是有个叫平平的姐姐!奴婢记得可清楚了!”

    众人哈哈大笑,昭节伏在桌子上,笑得花枝乱颤,“利利?亏你想得出来?不如叫钱钱更实在!真叫了这么个名儿,岂不该俗到脚底下去了?”

    含章也笑着点她,“利利怎么了?你又假清高!今儿你吃的这八宝鸭,喝的我的桃花酿,哪一样不要利利了?偏你促狭!”顿了顿,抬手把手中的酒液一饮而尽,斜乜着昭节道,“再说了,若还是真有叫利利的,一家里凑成个平平顺顺利利呢,多好,这就叫吉祥三宝!”

    昭节笑得喘不过气来,只歪倒在念慈怀里,大伙儿笑作一团。

    念慈只是笑道,“顺顺那丫头惯是喜庆多话,祺哥儿最喜欢拉着她一处顽的,自院子里有了她,倒是热闹不少。”

    昭节又问,“不是说还有个平平吗?”

    秋岚笑道,“平平如今在花房里做事的,人却是木讷些,若不是看长相,再想不到是双生子的。”

    含章惊讶,“竟是双生子?”

    秋岚拍着胸脯点头,道,“可不是,原先顺顺认了老太太身边的周嬷嬷做干妈的,因着那平平是双生的姊妹,嬷嬷便一并认下了。如今平平在花房当差,也是得脸的。”

    含章“哦——”了一声。

    意儿便笑道,“虽说是双生的,我瞧着倒不是很像呢!只看眉眼间有七八分相似,身量却是差了几分。我看那平平却是高挑纤瘦些,顺顺看着还一团孩子得很。”

    茗赏也笑着道,“意儿姐姐怕是没见过双生子罢?双生子也不一定是生得一模一样的。这身量也难说,多吃点少吃点的,谁说的准呢。”

    众人八卦笑闹了这么一回,又自去吃酒去了。

    含章笑道,“只这么闷头喝有什么意思?咱们玩覆射如何?若答不出,便要罚酒的。”

    念慈也笑,“如此,倒也不辜负六妹妹这几坛佳酿。”

    昭节道,“六姐姐好狡猾!都知我是最爱佳酿的,如此我可不是吃亏了?”

    含章大手一挥,“哪儿能叫你吃亏?你既这么说,我便另定一条规矩,若你回回猜中,我院子里埋着的那些酒坛子,任你挑两坛,如何?”

    昭节哈哈笑道,“如此,少不得叫姐姐破费了。”

    含章也笑,“好说,好说。如今既是仲秋,咱们击鼓传花,便传这桂花,如何?”说着,就站起身来,到桌边取了插瓶里的桂花,转头笑道,“如今我是东家,便由我起头。”

    于是让一个小丫头击鼓,含章把桂花递给下手的昭节,便转过身去,道,“开始!”

    又轻又快的花鼓声咚咚咚地响着,围坐成一圈的女孩儿们便一接一传动了起来,一个个的动作极快,又紧张又想发笑。含章背对着众人,听着节奏越来越紧凑的鼓声,伴随着众人低低窃笑的声音,“快!快!快传呀!”

    含章有点想发笑,突然举起手来,干脆利落道:“停!”

    于是默默转过身来,恰好发现那枝月桂传到了念慈手里,便笑道,“好姐姐,可算是叫我捉着了,也不知,今日灌不灌得醉你?”

    念慈只是腼腆地笑,“妹妹可得悠着些,你知我素来不胜酒力的。”

    含章清了清嗓子,道,“听好了,我覆的是吴起二字,请射五言诗一句,使之嵌入这二字后,前二字为一地名,后二字为一战国人名。”

    昭节反应最快,一下子就猜出了,正想暗示念慈,就被眼尖的含章阻了,“昭节只管写了在纸上,乱了规矩看我饶了你。”

    昭节讪讪一笑只好住手,念慈虽木讷些,这些游戏也是姐妹们从小便玩的,只略略思索了小半刻,便笑道,“可是少陵野老的绝句,江碧鸟逾白?前地名为吴江,后人名为白起。我最喜欢这首的。”

    含章微微拍手,作遗憾状,“可惜了,可惜了。”

    大家一哄而笑,于是接着击鼓传花,含章归位,换念慈出去,喊停时,月桂却落到了趣儿手里,趣儿便笑,“四姑娘,您可得简些,诗诗词词的,奴婢可玩不来。”

    念慈抿嘴一笑,道,“你只管安心,且听好了,我覆省吃俭用,请射一官职。”

    趣儿闻言便笑了,“这可难不倒奴婢,一下子就猜出来了呢,可是节度使不是?”

    念慈含笑点头。

    接着又轮到趣儿出列,这回停在了昭节手里,含章一笑,便抬手招来趣儿,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才叫她去了,趣儿起身道,“七姑娘聪慧,咱们姑娘说不能教您轻轻易易地就把咱们的好酒给拿了,给婢子出主意了呢。”

    昭节大方一笑,“哪个与你论这个,两个你们姑娘我也猜的,你只管说。”

    趣儿便道,“婢子覆的是,胸中荷花,西湖秋英,初入其境兮,大鹏凌空。请射四味药。”

    昭节略一皱眉,有些懊恼道,“前三个却不难,恰是穿心莲,杭菊花,生地。只这最后一个,唉,也是我平日里不曾涉猎有关黄岐之术的书的,竟是不知。”

    含章哈哈大笑,“你也有今天。原是想告诉你,只别顾着一味溺于诗词一道,旁的书也该多少有所涉猎才是,不知什么时候就有用了呢,譬如今日。”

    昭节去闹她,“好姐姐,快与我说是什么?”

    “大鹏凌空嘛,自是远志了。这是养命圣药,《神农本草经》里列作上品的,你得记着。”

    于是又是一轮新的击鼓传花。

    说来也巧,恰恰就轮到了含章。

    昭节歪着头,笑道,“六姐姐,请听,我覆的是玉兰二字,请射七言诗一句,嵌于其中,使前二字为地名,后二字为古国名。”

    含章闻言一笑,“昭节你也太不认真了,这是怕我答不出来喝了好酒不是?”

    昭节也笑,“姐姐也知道我的心思,就别同我要酒喝了。”

    含章哈哈一笑,道,“善。我射的便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句,地名为玉山,古国为楼兰。”

    ······

    众人又接着笑闹了一回,直至半夜,月上中天之时,酒坛已空,才算是尽兴,小丫头们早已是横七竖八地躺倒了。只还晓事的几个大丫鬟们把含章几个做主子的扶去安歇了,才到外间挤着一起睡了。

    正可谓,酒香暗盈,春闺梦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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