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宏回去和傅氏说了此事,夫妻二人长吁短叹,竟是一夜不能入眠。萧礽也被许平风颇显倨傲的态度惹得有些恼火。更重要的,许平风竟妄言与萧含章非是初次见面,更是让萧礽心中惊疑不定。

    按理说,含章自出生起未出过金陵,即便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哪次出门不是有成群的丫鬟仆妇并护院跟着的,哪里有私见外男的机会?更别说自己的妹妹本就是自持端正的性子。

    况许平风多年征伐,安定之日甚少,到底在什么时候见过含章?又是经了何事,才敢如此扬言势在必得?

    萧礽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越想竟是越窝火。

    因老太太免了晨昏定省,所以第二日一早,念慈便携着昭节来看她。

    昭节免不了又要嘲她一番,笑她是个泥捏瓷做的,这就吓破了胆起不来身了,可见往日的轻狂俱是装模作样。

    含章知她惯常如此刀子嘴豆腐心,也不恼,只是拉着二人的手说起笑话来。

    免不了要问一句萧祺的情况,念慈脸上的笑容便淡了淡,却依旧努力维持着,道,“祺哥儿哭哑了嗓子,母亲昨日回去又是哭了一通,旁人竟不能劝。父亲夜半方回,说了一通,少不得,又守了祺哥儿一夜。”

    昭节便道,“怪道我今日一见你,老远便瞧见底下两个黑眼圈了,竟似个乌眼鸡。”

    念慈笑了笑,含章又问,“如今可好些了?”

    “是无碍的,昨儿一回来便着人请了脉,不过开了几幅补气安神的药喝着压惊,又叫常时多拿些金银花胖大海的泡了茶喝,不出两日便要好的,很不必挂心。”

    含章有心帮她,便笑,“不若多煎些棠梨水喝了,也是极养嗓子的。东西都是易得的,也不费事。”

    念慈只是低声应了。

    又坐了一会儿,念慈到底念着萧祺,便要告辞,含章和昭节知道她的难处,毕竟,哪有嫡母守着幼弟,自己在姐妹处玩耍的?今日来看含章,原是要全了姐妹间的情意。心意既然到了,原该尽快回去照看幼弟,替嫡母分忧才是。

    便笑着送她去了,末了,含章还笑道,明儿要做了软糕去哄萧祺,念慈自是又一番感激。

    昭节向来常在含章处厮混的,也不走,只留下和她说话。

    “你向来是个心诚的。也不知,你这话,四姐姐听进去了不曾?”

    含章笑笑,“听得进去听不进去的,横竖叫我见着了,总要提点着些,也不枉做了一场姐妹。”

    昭节也笑,“我何曾你不知你那心思,只那木头性子叫人心里窝火。”

    含章拿手点她,笑言,“你也该收敛着些,往日就是个掐尖要强的,还嫌不够,昨日竟要在三婶娘跟前煞四姐姐的面子。她性子软和自不会说什么,以后若是明白过来,难免要有所怨怼。这错儿便是你该领的,卖她一回好又如何了?只该想想,那也是个命苦的。”

    昭节也笑,“你又来充菩萨。谁想抢她风头来着?我只看不惯她那懦懦的性子,着实叫人可恼。竟是个方块木头,踢一下转一下,若是不踢,竟是不能动。总该叫她记着教训,往后灵光些才是。如今在家中,咱们姐妹倒是能帮衬着,往后出了门,又该如何?竟能帮衬一辈子不成?外人可不像咱们这般好说话。”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含章深知她性子如此,便只笑道,“你说的是正道理,正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可也该看山唱歌,看菜吃饭才是。你也该看看四姐姐那性子,可是能领会其中深意的样子?倒不如事后细细和她剖明白了,时常提点着,耳濡目染些门门道道的,倒还有用。”

    昭节应了,姐妹二人又随口扯了些闲事、眼见着日头愈上了,已是快到了传午膳的时候,昭节只得告辞。

    令含章始料未及的是,这一日的下晌,许平风求娶含章的消息,就传遍了萧宅。

    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该传遍金陵城了。

    细想想也是,当时三房人都在,又有伺候茶水的丫鬟小厮。大家族里头,各处任差的人多,关系盘根错节,消息最是灵通的,何况萧宏并未有意遮掩。

    含章惊得说不出话来。

    趣儿被这消息震得都结巴了,“姑娘,这····这····”

    含章反应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去世安苑找傅氏。

    萧家庭院深重,长廊一道接着一道,洞门不知凡几,院落间景致错落,饶然有意,往日含章最喜欢漫步其间,散步明目的。

    今日却全然没了这般心思。

    她提着裙摆,小跑着穿过一道又一道长廊。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异常的凌乱和慌张,从来也没觉得萧家的长廊这般深长过。

    初春的江南,寒意陡峭,枝桠青草间挂着微微地冰霜,水里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渣子。

    含章的心跳一声快似一声,竟觉热气上涌,不一会儿便微微出了汗。

    才进了世安苑,含章等不及小丫头慢条斯理地打起帘子,就自己掀了帘子进去了,里头的一层珠帘被她狠狠甩下,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像是圆润的雨珠摔下地来,碎成了满地的渣子。

    傅氏愕然抬起头来,显然是没料到她来得这样快,也对她这一反常态的鲁莽感到意外。

    “阿娘!”

    含章哭叫了一声,扑到傅氏的膝盖上。

    当然,眼泪她是挤不出来的,只能干嚎,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

    “含章?”傅氏见她这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有些晦涩道,“你都知道了?”

    含章哭叫,“如今家中上下俱都传遍了,女儿不聋又不瞎,如何能不知?”

    傅氏叹了口气,“那许将军昨夜骤然提出此事,你阿爹回来后与我说了,我亦是一夜不能成眠。”

    含章不说话。

    只见傅氏把她拉了起来,挨着她坐了,叹道,“只是你也太不庄重了些。这事不过才提到明面上来,谁又点头了?你便这般?你阿爹只是看着,未定下的。总要问过你的意思才是。何况,那许将军下月便要伐蜀,立誓有了大功才敢上门求亲的。”

    含章便问,“阿爹不在?”

    傅氏道,“才往玉松堂去了,你祖母唤遣人来唤的。”

    含章便皱眉,两道秀丽的眉毛拧成了疙瘩,“阿爹虽不曾应了,却也不曾明确回绝。只怕心中到底存了这层意思,若不然,这事今日怎么会传得满府皆知?”

    这是实话。

    若萧宏打定主意就是不能叫含章嫁给许平风,这事半点也漏不出来。现在萧家人尽皆知,显然也是萧宏有意放纵的结果。

    傅氏只是淡淡地,“便有这意思又如何?不过这么一说,别说三书六礼未行,长辈都未出面,也不见保媒的,哪里值得你这般失态?谁能担保一定成得了?”

    含章急道,“如何做不得数?世人皆知,蜀地如今势弱,不过强撑着而已,那许平风如何将它放在眼里?建功立勋不过探囊取物。他既提了出来,若是轻易反悔只怕与他名声有碍。我若不嫁,除非他死在蜀地!”

    “含章!”傅氏突然将茶盏重重地顿在几上,出言断喝,“口出狂言,不知忌讳!谁教你的规矩?!你这是咒谁!”

    一屋子的丫鬟俱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住了,站在边上大气也不敢出。

    含章脸色苍白,说了句,“女儿失言。”就低下了头抿紧了嘴唇,不肯再说话。

    傅氏心中确实着恼,虽然知道自己的女儿不是暴虐的性子,可听见含章口中说出“除非他死在蜀地”时,还是不免十分心惊。

    见她红了眼眶,泪水在眼里打转,却只是固执地不肯落下来,心知她到底年幼,其实也不过是慌乱下口不择言,见她委屈,心里又软了,叹了口气,只放软了语气,问道,“你心中竟这般不愿?”

    含章张了张口,却是说不出话来,亦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似乎并不该有不愿的理由,可是难道又该拍手称庆,心花怒放吗?

    母亲曾告诫她,真正有气度的人,该以不变应万变,该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不管遇着何事,哪怕心中惊涛骇浪,面上也该不动声色,否则心气浮于表面,便叫人一眼看穿,空予人把柄,终究落了下乘。

    可是她心中为什么仍觉得这样恼怒?

    心头火一拱一拱的,为什么这样压不下去?

    傅氏见她不说话,也不想逼她太过。心中愿不愿意叫含章嫁给许平风是一回事,能不能忍受今日含章的莽撞又是另一回事。终是叹了口气,道,“你只是莽撞,怎么不想想父兄总是先护着你的?便是阿娘,难道眼睁睁地瞧着你往火坑里跳?你今日言行如此无状,自回去抄十遍心经。”

    含章脑中纷乱无绪,又羞惭又愤怒又迷茫,一时间竟是万般心绪涌上心头,也没了心思哭闹,只木然地告退了,心里却是堵得慌。

    这回她没有自己去掀帘子了,只等着伺候的小丫头们慢条斯理地卷起珠帘,又掀起外边的帘子,才神思恍惚地迈步出去。

    才出了院门,就见萧礽倚在不远处的廊下,双手笼在袖子里,背靠着满园的春意,神色却是泠然。见着她,微微一愣,随即皱眉,走过来,只说了句,“你随我来。”便当先走了。

    含章木然地跟着。

    萧礽居于萧宅的东北角,他向来不喜花草,院子里只种了高大笔直的青松,摆了张石桌,并几个石墩子,形制古朴,并无雕刻之意。偶尔飞来几只煤山雀,错落地停在院落间,虽有野趣,却也只是清清淡淡的。

    萧礽进了屋,在含章对面落座,等小丫头上了茶水,便将伺候的人尽数挥退,“到院门守着,有人来通报。”

    趣儿原要留下的,萧礽只摆了摆手淡淡道,“门外守着,我和你们姑娘有话说。”趣儿只得出去。

    萧礽放下茶盏,抬眼看了看含章,问,“阿娘骂你了?”

    含章不答。

    萧礽又问,“怪我和阿爹?”

    含章还是不说话。

    萧礽盯紧了她,“妹妹作何要哭?我还以为,妹妹心中也是欢喜的。”

    含章听见这话,却陡然生出一股怨怼来,皱眉道,“哥哥何意?莫非要教我敲锣打鼓额手称庆?”

    萧礽道,“阿爹和阿娘都不在这里,今日只你我兄妹二人。我问你一句话,你若还当我是你哥哥,便与我说一句真话。”

    含章听出他语气严肃,也不由坐直了身子,“哥哥问。”

    萧礽看住她的眼睛,冷声道,“我只问你,昨日之前,你可曾见过那许平风?”

    他本想问含章是否之前便与那人相识,顾及妹妹的面子,终究还是该问她是否见过。

    含章听见这话心下一惊,抬眼看萧礽,知他不是玩笑,不知为何有此疑问,心下一冷,声音便寒了几分:“不曾,一次也不曾。”

    却听萧礽又道,“昨日他与我单独说话时,坦言昨日与你并非初遇,言辞之间,竟似识得你多年。“

    含章霍然起身,声调陡然间拔高几分,“胡说八道!”

    萧礽压了压手示意她小声,皱眉道,“可我见他言辞恳切,并不似作伪。何况之前他并未在阿爹面前提起此事,只是事后我再三逼问才如此直言。我虽不喜他如此鲁莽,可观他行事也是光明正大的,并不似下作之人。如此说来,便是他在你不知情时偶然间见过你?”

    含章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深吸了几口气,一字一顿道,“我不曾见过他,一次也不曾。他于我虽有救命之恩,奈何如此污我清白?退一万步,便是真有此事,他但凡有半分知礼,只该烂在心中,又岂可诉诸他人?哥哥目清心明,看在眼里,当知此人行事轻浮狂悖,安可深交?”

    萧礽见她情绪如此激动,知她所言不假,只点头沉声道,“你既这么说,我自是信你。今日之事,只你知我知,既说开了,这一页便揭过去。我自会与阿爹说明,回绝了此事。”

    含章便要回,萧礽起身送她,终是叹了句,“我原也是忧虑太过,你只别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含章脚步一顿,只低声道,“我与哥哥乃是骨肉至亲,当知哥哥一心护我,岂会怨怼?”说着对着萧礽深深一福,转身带着趣儿出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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