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都已长大,他在朝堂之上保持中立的日子,大概很快就会结束了。二皇子身后有颜家傅家相助,又是嫡子;而大皇子深受陛下宠爱,且其母妃家族在朝中举足轻重,他实在不愿趟这浑水。

    谢铭走到窗前,天空湛蓝,万里无云,端的是风轻云淡的好天气,这般好的天气,很快就会风起云涌,到那时……

    无论如何,他都要保住那人一条命。他在这世上没过过舒心的日子,没有一星半点念想,若有什么万一,就是离开这世上怕是也没有半分留恋。这样的孩子,他从心底怜惜着。可就担心,自己的这份怜惜也留不住他。

    不过,谢铭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娇俏的面容,心里有了一丝期待,也许现在,他有了可以留住他的人。

    深夜,在离谢府并不远的一座府邸里,下人将怀里的东西小心翼翼拿出来,恭恭敬敬双手递给书案后的主子。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匣子,木匣子极其普通,并未上漆,甚至没有雕刻花纹。书案后的人接过木匣子,广袖轻挥,屏退了下人。

    打开木匣子,上方时一方锦帕包裹住的物什,包得严实,并不能窥见物什的模样,然而这人却俨然有些激动起来,拿起锦帕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锦帕下面是一封信,字迹遒劲有力。

    认真看完这封信,这人才把信放下,将锦帕拿起来,缓缓打开。里面伴随了他十几年的东西闪着柔和的光芒,几乎看痴了她。

    将东西牢牢握在手里,许久许久,都不曾动过。

    谢相说,此物是他母亲给他唯一的念想,不能离开他左右。妹妹已归家,毫发无损,让他无需担忧。信物也已经由妹妹交予颜三爷之女。事情很顺利,万望他保重身体。

    而在遥远的大漠,一天的曝晒赶路,再加上前半夜疾行,子时一到,楼妤便下令休整。

    一行人找好空地,升起火,火上熬着的肉汤“咕噜咕噜”在锅里沸腾,香气慢慢弥散开去。众人席地而坐,大王子暗自打量了一番随行之人,在大漠中疾行,身上沾满黄沙,看上去略显狼狈,然而,却没有一个人露出一丝疲态,相反,一双黑眸均是熠熠生辉,十分明显地昭示着身体主人的好状态。

    大王子心中不禁有了一丝敬意,能将这么一群高手收归旗下,那个幕后之人,实在令人好奇。

    黑暗中,一阵轻盈地脚步声从远到近,慢慢而来。大王子看了过去,只见楼妤乌发已湿,披散下来,偶有水珠顺着发梢低落。在她身后,他曾见过一回的年轻男子毫无声息地紧跟着。

    大王子慢慢笑了,这一路,他可以全付信任于这个丫头了。

    “来,丫头,来火边,头发干得快,大漠里晚上还是有些凉的。”

    楼妤闻言点点头,就着大王子分出来的一块席子,坐了下去。方坐下,大王子就看见之前跟着楼妤的年轻男子手里拿着一块干帕子,走了过来。以为年轻男子要将帕子递给楼妤,大王子也没有在意,不过,很快,大王子眼里滑过一丝精光。

    楼妤见二钟拿了毛巾,抬手准备去接,二钟摇了摇头,径直走向楼妤身后,蹲了下来,轻轻地拿帕子覆在楼妤发上,轻柔地擦拭。楼妤知道她的钟哥哥这是心疼她赶路累了,回了哥哥一抹大大的笑脸,便由他去了。

    “丫头”楼妤正享受哥哥疼爱呢,却听到了耳边大王子的调侃。

    大王子眉梢翘起,戏谑道:“丫头,你情哥哥前路安危难测,你却在这里享受别人的伺候,啧啧。”

    大王子只当二钟是随从,言语间也不甚在意,楼妤听在耳里却很是难受,不提二钟与她血脉相连,就只凭二钟一身非凡本领,“伺候”二字,真真是折辱了。

    只是,楼妤心里亦明白,大王子此番话确确实实是无心之言,他并不知道二钟的真实身份。不过,她可护短了,大王子即使是无心的,她也要还回去,哼!

    “大王子啊”,楼妤一本正经地看着大王子,严肃极了。

    大王子看着楼妤,心里一紧,这丫头上一次这么正经严肃地面对他,还是昨天夜里坦白的时候,她现在这副样子,难道是又要说跟葡萄苜蓿有关的事?她还有事瞒着他?不能吧?

    楼妤很满意大王子正襟危坐的模样,看在这个的份上,嗯,她就勉为其难告诉他件事儿好了。

    “大王子可记得我曾说过的谢菡萏?”楼妤问。

    “当然!葡萄的女儿我怎会忘记?!”大王子挺直脊背,脸上泛着激动与兴奋。

    菡萏姐姐只不过可能是葡萄公主的女儿而已,是可能,不是确定!

    楼妤见大王子如此,忍了忍,把嘴边的这句话终是吞了下去。算了,大王子何尝不知道这只是可能,只是,他等了太多了,担心了太多年,哪怕只是一点点可能,他也会沿着这丁点可能,一直追寻下去。她不想也不忍打破他的期盼。

    “菡萏姐姐是我表哥未过门的妻子,您可记得?”楼妤缓了缓,问道。

    大王子愣了。

    昨天晚上好像楼丫头是说过这个没有错,不过他被葡萄的消息乐得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有注意这件事啊!

    未过门的妻子?不是,楼丫头这是什么意思?

    他还没见过面的外甥女,他最疼爱的葡萄的女儿,许给别人家了?!

    大王子脸上青红交加,表情煞是精彩。

    楼妤再一次满意地暗暗点点头,偏过头朝二钟得意地眨巴眼睛。二钟面色不变,眼里却流露出了一丝笑意,半分无奈。

    楼妤飞快地朝二钟露出个大笑脸,又飞快了收敛了笑,恢复了正经的表情面对大王子。

    “大王子您放心,菡萏姐姐与我表哥感情深厚,二人情投意合、情深义重,琴瑟和鸣,情……”

    楼妤诚恳地与大王子四目相对,正费力收刮脑子里的词汇,顺便欣赏大王子越来越黑的脸色,终于,等到楼妤觉得大王子脸色黑如锅底的时候,大王子怒了。

    “你表哥是谁!”大王子咬牙切齿。

    “嘎?”楼妤头一歪,一副“你怎么突然问这个”的不解表情,不过又很快反应过来,“您问我表哥是谁?”

    “对!”大王子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噢,”楼妤恍然大悟,“瞧我,居然忘了介绍,您还见过他呢。”说着,楼妤的胳膊往身后伸了过去。

    我,见,过?

    大王子突然觉得他好像不明白这三个字连在一起的意思了,脑子里乱成一团,下意识地眼光就跟着楼妤伸出去的胳膊了。

    然而,越看,大王子心里越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了。

    楼妤伸手抓过帕子,仍在自己腿上,然后一把抓住二钟的胳膊,拽了拽,二钟非常配合地走到了楼妤身前,面对面冲着大王子坐下。

    楼妤咧开嘴,拍拍二钟的肩膀,笑道:“您是真见过他的,呐,我二表哥苏钟,菡萏姐姐将来的相公。”

    大王子仿若被雷劈过一般,猛地站起身来,手指指着二钟,抖啊抖啊,脸向着楼妤,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于是嘴唇也抖啊抖啊。

    楼妤笑咪咪地看着大王子,十分耐心地等他冷静,等啊等啊,等到肉汤越来越香,大王子还在抖啊抖。

    楼妤嘴角一抽,不等了,再等要饿死了。

    等到大王子终于冷静下来的时候,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和两个大饼被两只大掌递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表情复杂了看了一眼大掌的主人,大王子终是未发一言,沉默地接过了吃食,坐回原位,安安静静地吃了起来。

    等到所有人吃饱喝足,围着火堆各自找好地方准备入睡的时候,大王子抬起头,目光深沉地直直看着苏钟。

    苏钟坐在楼妤另一侧,几乎是在大王子看向他的那一瞬,就睁开了紧闭着的双眼。

    苏钟是何人,玄记四部之一玄字零号。而玄记四部,玄字部却是直接以“玄”命名的。

    楼瑄在楼妤出生之后,对玄记内部做了一番大的调整。他将每一部极具潜力的少年集中起来,全部收拢在玄字部,目的只有一个——在这些潜力惊艳绝伦的少年中,挑选一个最出色的人,将其培养成接班人。楼瑄并未隐瞒这一目的,而所有的少年,没日没夜地训练自己,只希望达到楼瑄的要求。

    天长日久,当这群少年迅速成长起来的时候,楼瑄便发现,这群少年已经超出其他三部太多,而其中最优秀的,就是苏钟。

    苏家剧变之时,苏晨十五岁,苏钟十一岁。苏晨与苏钟瞒下身份,由楼瑄安排进了玄记。苏晨没有一刻忘记仇恨,作为长孙,苏晨将仇恨全部背负在自己身上,却因为心疼弟弟,禁止弟弟复仇。即使同意苏钟的请求让他进了玄记,却也从未想过让苏钟给他担下属于他的责任。

    安静的苏钟越发沉默听话,不让哥哥苏晨费半点心,然而,听话的苏钟有一日却做了一件让苏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

    知道楼瑄在各部挑选少年的那天,苏钟在饭里下了蒙汗药,迷晕了毫无防备的苏晨,用麻绳一圈一圈把苏晨跟房间柱子死死捆在一起。

    半大的少年,又中了蒙汗药,等苏晨昏昏沉沉醒来,太阳已经西斜。

    聪慧如苏晨,发现自己的处境时,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何事。玄记继承人哪里是那么轻易能做的?!非常人能坚持下去的训练,残酷的选拔,一不小心连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更何况,更何况,如果日后真的成为了继承人,才是真正危险的开始啊!

    他以为苏钟不知道这些,他以为听话的苏钟不会违背他的意愿,他怎么会这么愚蠢?为了保护弟弟,让他能活下去,就算让他以生命交换,他亦不会有一点犹豫。他怎么就没有想到,苏钟,他唯一的弟弟,同样会心疼他,同样可以为了他,连命都不要。

    当太阳落下,鼻青脸肿的苏钟推开房门时,看到的,是全身血肉模糊的苏晨。

    因为挣扎过度,苏钟双目通红,几欲滴血。麻绳勒破了他的衣服,深深嵌进了肉里,猩红鲜血染红了麻绳,等苏钟颤抖着手割开麻绳,他已经看不到麻绳本来的颜色了……

    苏晨伤痕累累,严重的地方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被割开绳子获得自由的一瞬间,苏晨不是轰然倒地,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扇了苏钟一记耳光。

    然后抱着嘴角流血的苏钟,泪如雨下。

    三年,仅仅三年,苏钟一跃成为玄字零号,并成为其他少年遥不可及的存在。

    当苏钟保持了他的地位且岿然不动的时候,楼瑄便开始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并在一年之后,放心地交予苏钟处理一些简单的事务。苏钟出现在京师玄记书房那一刻,玄记所有人就知道了,苏钟,是主子属意的继承人。而苏钟,亦用出色的能力证明了,他,担得起玄记继承人的责任。

    楼妤还小的时候,苏晨与苏钟在楼瑄安排下,避开苏萦,偷偷见过好几次楼妤,兄弟俩小心翼翼抱着妹妹,仿若世上最珍贵的珍宝。第一次将妹妹抱在怀里,苏钟就告诉自己,这一辈子,他要豁出命去保护的人,除了哥哥,从此之后,多了一个妹妹。

    有一件事,除了楼瑄、苏晨和苏钟,其他所有人,包括楼妤,都不知道。

    楼瑄在京师玄记宣布楼妤为玄记少主的那天夜里,苏晨、苏钟跟楼瑄拼了命。

    楼瑄受了自建立玄记以来最重的伤,苏晨与苏钟两兄弟昏迷了整整半个月才清醒,躺在床上养了三个月才下地。

    两兄弟清醒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脸色苍白的楼瑄。

    楼瑄哭笑不得得用两个指头按下了妄想爬起来继续拼命的两兄弟,然后说了三句话,两兄弟就换了拼命的方向,开始拼命养伤。

    第一句话:玄记之事是楼妤自个儿察觉的。

    第二句话:楼妤对玄记少主之位势在必得。

    说完这两句,两兄弟依然挣扎着要扑向楼瑄,虽然连指头都没能动一下。到楼瑄说完第三句话,两兄弟才安分下来。

    楼瑄的第三句话是:楼妤的天分比他与苏钟的天分还高。

    后来,楼瑄还絮絮叨叨讲了好些话,什么他会让楼妤在最短时间内有自保的能力啊,什么他自己的女儿自己怎么可能不心疼啊之类的话,只不过俩兄弟约好了似的闭上眼假寐,连个白眼都没给楼瑄。

    啊,也不是完全没理他,楼瑄说到以后让他俩跟着楼妤的时候,俩兄弟眼皮底下的眼珠子动了一下。

    作为一家人,楼瑄、苏萦、楼妤,苏晨与苏钟不担心楼瑄,以楼瑄的本事,如果楼瑄有了生命危险,他俩估计早就死了。他们也不担心苏萦,苏萦出事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楼瑄死了。楼瑄都死了,他俩铁定死得更早,死人更不会担心人。

    但是楼妤不同,楼妤是女娃,年纪比他们又小那么多,他们本就宠得厉害。再加上,大家从来就没有将楼妤与玄记联系在一起,在他们心里,楼妤是要无忧无虑地长大,嫁一个普普通通的,疼爱她的相公,平平安安过一生的。

    即使有一天复仇失败,他们身死,也绝对会留着最后一口气安排好楼妤的将来。

    他们兄弟二人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不在乎别人的命,这偌大的大庆朝,千千万万百姓,他们都可以不在乎,却不能不在乎对方的命,不能不在乎,楼妤的命。

    复仇大计里,不可以有楼妤出现的痕迹,哪怕一点点,都可能危害到她,这是两个人共有的觉悟。他们甚至认为,如果有一天,他们死在复仇路上,都无所谓,因为苏家,还有一个楼妤在。

    所以,当楼瑄以不可违逆之势宣布楼妤为玄记之主之时,两兄弟内心深处最美好的,也是最坚固的后盾,崩溃了。要他们眼睁睁看着唯一的妹妹踏入无法回头的死亡之境,他们宁可以死相谏,让楼瑄收回成命。

    富可敌国的玄记,消息网遍布整个大庆的玄记,渗透朝廷的玄记,在苏钟心里,比不上楼妤一根发丝。

    直到听到楼瑄亲口说楼妤天赋之高,他才命令自己冷静下来。伤好之后,楼瑄许他与哥哥在楼妤训练之时暗地旁观十日,亲自感受到楼妤一日强盛过一日的气息,他才放下心来。

    后来,他跟哥哥以玄字零号、地字零号的身份来到楼妤身边,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处理一桩桩事务,看着她每日几乎不休息地汲取各方面技能,除了密密麻麻的心痛感,还有的,就是与日俱增的钦佩。

    而真正解开自己的心结,是在离开绪州,准备出发前往大漠的前一日,楼妤百招之内持剑刺破他心口衣衫那一刻。

    从那一刻起,他便知道,楼妤除了有接管玄记所有事务的能力,如今更有了自保的能力。整个玄记,他曾经只败在一个人的剑下,那个人是楼瑄。现在楼妤百招之内胜过他,虽仍然不如楼瑄,但放眼大庆,能胜过楼妤的,已不足十人。

    不过就算败给楼妤,苏钟却仍然牢牢占据玄记零号,无人撼动。所以当大王子的视线如实质般落在他身上时,他立刻睁开了眼睛。

    见他反应如此迅速,大王子眼里滑过一丝满意之色。四目相对,苏钟眼底一片坦诚。良久,大王子哑了嗓音,满是苦涩,却一字一字,说得格外清楚,他说:“我这辈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在妹妹面前忏悔。苏钟,我——莫央达杰,站在长辈的立场请求你,好好照顾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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