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闭着眼睛假装睡着,实际上是在偷听的楼妤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么些日子,同大王子打了几回交道,对大王子也算有了些了解。

    国事之上,雄韬伟略,有经国奇才,且雷厉风行。私下里,慵懒非常,毫无架子。

    到目前为止,楼妤很喜欢大王子,喜欢这个跟爹爹相似的大王子。

    只是,隐藏在大王子身体里,深入骨髓的那一个结,实在让楼妤心疼。

    思念,自责,愧疚,甚至还有死生不复相见的惶恐。

    若说,以前的楼妤想找寻两位公主的消息,是为了与大王子交换利益。那么现在,楼妤早早借着尚未成型的驿站将寻找公主一事传了下去的行为,早已不再是因为利益,而是因为大王子本身。

    如今知晓菡萏姐姐有可能是公主留下的血脉,大王子内心怕是百般滋味俱在心头。既想早日见到,确定菡萏的身份,又怕这只是个误会。既希望能借这个飘渺的机会找到妹妹,又怕结果是他无法承受之痛。

    楼妤想着这许多,也只能再次默默叹息。

    一口气才舒出去,楼妤就听到了二钟的回答。

    二钟,也就是苏钟,坐直了身体,背脊笔直,每一个细节都昭示着他罕见的对长辈尊敬之态。

    “您放心。我会的。”

    简简单单六个字,并不花哨,也没有什么山盟海誓,可大王子莫名地就相信眼前的少年,一定会如他所说的去做。

    说完这六个字,苏钟停了停,思索了片刻:“大庆朝堂设左、右二相,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大王子愣了愣,有些不明白苏钟为何突然向他介绍起大庆的官职来。楼妤却是明白钟哥哥心善,想让大王子多知道些菡萏姐姐的事儿便也不插话,依旧闭着眼休息。

    苏钟看见了大王子眼里的疑惑,低缓的声音仍在继续:“菡萏的爹,是这二相之一,位高权重,能力卓越。”

    大王子眼睛一亮,紧紧盯着苏钟,面上流露出一丝渴求。苏钟心里明白大王子所求,于是缓缓地,接着诉说。

    “菡萏虚岁十三,聪明勇敢,”苏钟说着,言语里是明显的宠溺,“与大庆一般的官家小姐不一样,不爱琴棋书画,讨厌低眉顺眼。性子跳脱,淘气。不过,是我见过除了妤儿之外最善良最体贴的女子。”

    楼妤与大王子本都听得津津有味,二钟寡言少语,又成天面无表情,这好不容易一串一串的冒词儿,而且连表情都软了不少,两人惊讶二钟如此了解菡萏之余,都抱着过了这个村没了下个店的心态牢牢关注二钟。

    不过,什么叫除了妤儿之外,大王子跟楼妤齐齐抽了抽嘴角。

    两人着实有些哭笑不得,明明是在说着心爱之人,怎么就扯上妹妹了呢。

    楼妤好笑,钟哥哥这个妹控连菡萏姐姐都拯救不了了么?

    还有的,就是从心脏里不断涌出的感动,有兄长若此,她何德何能?

    大王子抽搐的嘴角没有逃过苏钟的眼睛,苏钟冷冷一瞥,嘴巴一闭,大王子立刻换了表情,一脸“你说,麻烦你接着说”的谄笑。

    “菡萏与我的亲事由长辈所定,我苏家长辈曾机缘巧合救过谢家人性命,菡萏的长辈感念苏家救命之恩,就此定下亲事。”

    盲婚哑嫁!大王子怒了,救命之恩凭什么让他家菡萏去还,万一苏家小子不务正业,是个纨绔怎么办!

    大王子正待怒发冲冠,拍案而起,冷不丁余光瞟到苏钟,瞬间萎靡不振。

    臭小子,又拿眼神威胁他,他不出声了还不行,你小子赶紧接着说,麻烦您老嘿!

    “我们一行人前来大漠,由绪州城出发,经由徐州进入漠南。到达徐州那日夜晚,我们在野外暂做停歇,遇见了一名小乞儿。”

    大王子心里一紧,也不管苏钟的眼神了,脱口而出:“是不是菡萏,是不是?”

    仿佛沉浸在发觉可怜兮兮的乞儿是菡萏时后怕、欣喜、愤怒那复杂的情绪中,苏钟居然没有给插话的大王子一记冷眼,而是轻轻点头。

    “是她。她从未见过我,那日出现,是因为饿狠了,实在想吃东西。若不是我曾见过菡萏,也认出信物,我们也许就此错过了。也就是那一次见面,菡萏将玛瑙葡萄送给了妤儿。”

    苏钟说到这里,停了,静静看着大王子,不发一言。

    大王子掌心摊开,火光照耀着,大大手掌被玛瑙映出一片红。大王子看着闪耀红色光芒的玛瑙时,久久不语。

    一声沉沉叹息响起。

    大王子如梦初醒,抬眼看了过去。

    只见身边的楼妤睁开双眼,眼里是盛不下的情感,有疼惜,有尊重却唯独没有怀疑。

    “丫头……”大王子艰难地开口。

    楼妤伸手,白皙小巧的手掌覆上他掌心的玛瑙,霎时遮去迷惑人心的妖艳。

    “您是菡萏姐姐的舅舅,不知我可否随菡萏姐姐,唤您一声舅舅?”楼妤看着大王子,巧笑嫣然。

    大王子转过脸去,狠狠点了头,心中百转千回。

    “舅舅。”楼妤浅笑着唤着。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您所想的,亦是我所疑惑的地方。”楼妤开诚布公地讲。

    “实话告诉您,我们此番前来,出发之前做了万全的部署,没有外人知道我们的目的地,甚至在进大漠之前,我才告知大家目的地是大泽。我也想知道,菡萏姐姐是从何处得知我们一定会到徐州,也想知道菡萏姐姐是不是知道我要来大泽,所以才给了我玛瑙葡萄。如果这一切都是菡萏姐姐计划好的,那么菡萏姐姐身后究竟是何人,是敌是友?”

    大王子听着楼妤分析,楼妤每说一句,他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楼妤依然笑着,似乎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

    “其实,菡萏姐姐从哪里来的消息,我心里已有了猜测,只是并不确定。如果想证明这个猜测,我必须亲自回一趟京师。只是,您知道,傅哥哥那里,我实在放心不下,所以这次,我们先回绪州,等我亲眼看着马匹入军,傅哥哥安然无恙,我们就去京师。与大泽通商一事,明面上,还是需要大庆皇帝一道旨意。在此之前,我还要在漠南停一停。漠南战事已定,我的马,不知道准备漠南准备好了没有。”

    楼妤气定神闲,慢慢地说着打算,可大王子想听到的话,楼妤却一直没有说。

    “丫头,”大王子定定望着楼妤,说道:“菡萏是葡萄苜蓿的孩子,葡萄苜蓿纯善,她们的孩子不会坏到哪里去,她不会是你的敌人。”

    听到大王子这话,楼妤“扑哧”一声笑出声音来,就连苏钟,都勾起了嘴角,不过看向大王子的眼神却写满了“傻”字。

    楼妤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哼哧哼哧好一会儿,才憋住笑:“我就说您脸色怎么怪怪的,感情您是想歪了啊,”楼妤乐得不行,“菡萏姐姐是我嫂子,嫂子!我怎么可能怀疑她是敌人呢?再说,菡萏姐姐那么喜欢我哥哥,才舍不得害他呢!”

    大王子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才复又问道:“那么菡萏背后那人,可会害她?”

    楼妤止了笑,与苏钟对视一眼,面色复杂地朝大王子摇了摇头。

    “坦白说,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确定是不是那个人,也不知道那个到底有什么目的。不过您放心,菡萏姐姐不会有危险。”

    大王子垂眸,半晌,轻轻点头,表示他明白了。

    火光跳动,伴随着偶尔火星炸裂的声音,衬得这茫茫大漠深夜越发静谧。

    楼妤闭着眼,没有一点睡意。

    她为什么成为玄记少主,因为要保护仅剩的家人,保护爹娘,保护外公,保护哥哥,保护姐姐。

    她跟晨哥哥、钟哥哥在一起这么久,有一个人她们三人从来没有提过。不是不在乎那个人,而是太过在意他,在意得生怕她们的存在会伤害到他,所以才不提不说。就好像,只要他们不说不提,至高无上的皇帝才永远永远不知道,苏家除了那个人,还留有“孽种”。这样皇帝才不会对那个人再生惧意,再一次认为苏家人功高盖主,妄图谋朝篡位。

    赵崇裕,苏晨苏钟的幼弟,楼妤的兄长。苏家当年才学长相修养名震整个大庆朝的女儿、大庆朝当年的皇后——苏鸾,留下的,唯一的孩子。

    也是苏家这一辈里,过得最艰难,最痛苦的孩子。

    苏晨苏钟不愿提赵崇裕,不是因为赵崇裕是仇人的孩子,而是因为他们太痛。只要一想到自己最小的弟弟从小生活在那个吃人的地方,只要一想到自己最小的弟弟日日要承受父皇亲手害死母后的折磨,痛苦就铺天盖地而来。

    楼妤不提赵崇裕,是因为,她分明地看到,每次提到兄弟,兄长,身边两位兄长的眼里,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疼惜。

    鸾后之死,皇帝与芙妃一手策划,苏家满门一百三十余口,只三人逃脱生天。

    外公,晨哥哥,钟哥哥

    知道他们还活着,是因为他们三人都出现在了自己周围,也不曾想要瞒她,可是崇裕哥哥不知道啊!

    亲娘被亲生父亲害死,甚至外家被亲生父亲灭了满门,血海深仇,赵崇裕如何面对?!

    楼妤心绞欲碎,紧闭的双眼中,眼泪徐徐而下。

    她家人,何时才能得到幸福?

    温暖而干燥的手掌一点一点擦干楼妤脸上的泪,楼妤睁开眼,对上苏钟红着眼睛。楼妤扑进苏钟的怀里,苏钟的手轻轻抚着妹妹的后背,任胸前湿透。

    苏钟沉默着,他明白妤儿为何流泪,因为他方才也想到了那个人。

    苏晨,他,赵崇裕,再就是楼妤,四人之中,他跟苏晨可以说是看着赵崇裕跟楼妤长大的,只是,看得太隐蔽而已。

    他们也好,楼妤也好,拼尽全力,不过为了护得仅剩的家人周全。就算是试图帮赵崇裕夺得皇位,也不过是为了保赵崇裕一条命。

    然而此番来到大泽,无意间窥破菡萏的身世隐秘,连带着牵扯出了那个人,使得原本明晰的路变得波澜诡谲起来。

    不过,前途明朗也好,计划有变也罢,只有一条,他跟苏晨是永远不会变的。那就是作为兄长,一定要保护好弟妹……

    而此时,遥远的京师,楼瑄看着手上的信,神色不明。

    看完信,楼瑄默然将信递给苏萦,苏萦接过,认真看下去,却越来越不解,越来越惊讶。

    “这……”苏萦看罢,看着楼瑄,不知从何说起。

    楼瑄拿过信,将桌上烛台罩子揭起,把信放在烛火之上点燃,放进香炉里,看着信一点一点燃尽。

    直到信笺全部化为灰烬,楼瑄才缓缓开口:“我白日里收到这封信,看过之后立时让人去盯着谢府与那人的动静。若妤儿所说之事属实,萦儿,我们的计划将会全部改变。”

    苏萦牵过楼瑄的手,轻抚,“那人倘若真与菡萏有血缘之亲,那么他的生母在何处,这么多年,我们为何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察觉?”

    楼瑄拍拍苏萦的手,说:“那人与谢菡萏差不多年岁,他出生离现在十几年了,那时玄记尚未成型,没有得到消息也是有可能的。”

    苏萦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那人自己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楼瑄沉吟片刻,说道:“谢菡萏去过徐州,在买马一事上间接帮了妤儿,如果此事只是谢相所为,我还能当做谢相此举是为了扶持崇裕,报苏家曾经的救命之恩。可如果那人知道了身世,又授意谢菡萏去徐州,那我就真不知道他的意图了。”

    楼瑄紧锁眉头,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太出乎意料了。

    苏萦食指点上楼瑄的眉间,“如今之计,我们只能照妤儿所说,尽快寻找到两位公主的下落。妤儿将公主画像送了来,明日,我便送了画像给从不在京师露面的谢夫人。暂且看看谢家的反应吧。”

    楼瑄握住苏萦的手,放在唇边,“好,麻烦娘子了。”

    苏萦感受着手心一下一下轻轻的啄吻,红了耳尖。

    突然,粉红色从苏萦的耳尖飞快地传上整张俏脸,苏萦更是抽回了手,嗔怪地看着楼瑄。

    楼瑄没好气地看向窗外:“有事说!”

    “回主子,谢相带着女儿出府了。”窗外赫然一道人影站立,竟悄无声息。而窗外之人说话语速飞快,唯恐耽搁了什么事。

    苏萦又羞又怒,能近身禀告事宜的,都是跟着他们好些年的人,窗外那人,虽然语速平稳飞快,可相处这么多年,苏萦分明就听到没有抑扬顿挫起伏的声音里传来的戏谑。

    楼瑄眼神扫向窗外,瞪了一眼:“去见那人?”

    窗外之人依然表现得十分恭敬,回答了一句:“是。”然而楼瑄的脸更黑了。房里点着烛火,窗纱又薄,把窗外之人撇嘴的动作一清二楚地映了出来。

    苏萦脸不红了,一手捂住嘴,笑弯了精致的眉眼。

    楼瑄衣袖轻扬,烛火应声而灭,“继续盯着。”

    窗外之人暗自翻了个大白眼,咕哝了一句,消失了身影。楼瑄气急败坏地就要冲出去,被哭笑不得的苏萦一把拽住。

    窗外之人就说了三个字。

    老

    色

    狼

    …………………………………………

    另一厢,在一个摇曳着温暖烛火的房间里,两个男子面对面坐着,年轻些的男子笑着看着围着他团团转的女娃儿,三人气氛正好。

    女娃儿,也就是谢菡萏终于转完了,夸张地站直身子,拍拍胸口,“老天爷,我爹说哥你身体没事儿,我还真怕他骗我,死乞白赖让他大半夜带我溜出来,哎,据我近距离观察,哥,原来你是真没事儿啊!啊!”

    谢菡萏说着说着,突然一声痛呼:“啊!痛!爹爹你干嘛打我啦!”

    谢相没好气地朝着谢菡萏脑袋一顿敲:“臭丫头,你爹我是那种睁眼说瞎话的人吗?”

    谢菡萏摸着脑袋一脸茫然:“爹你不是吗?”

    谢相的脸瞬时黑如夜色。

    谢菡萏淘气地朝年轻男子挤眉弄眼,逗得男子捧腹大笑。

    谢菡萏坐在男子身边,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双手托着腮,欣慰地看着男子笑得面色红润。

    男子停下笑声,揉揉谢菡萏的发顶,“傻丫头,看什么呢?”

    “哥哥好看!”谢菡萏脆生生地回答。

    男子失笑不语。

    “哥哥,我爹说是有人每天替你调养身体,你的身体才会比往年好。我问爹爹那人是谁,爹爹不肯告诉我。哥哥,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保证不说出去,不让那个人有危险的。”

    谢菡萏看着男子,满脸恳求。

    男子并未立刻回答,却伸手将摆在桌子中间的漆色食盒拿了过来,谢菡萏眼巴巴看着男子,闭紧嘴巴,眼睛亮亮的。

    哥哥笑得好温柔,真好看。

    咦?什么东西?好香啊。

    谢菡萏不停耸动着圆润可爱的鼻头,循着香味终于找到来源。

    只见男子从食盒里取出一白玉盘子,盘子上整整齐齐码放这三层糕点,煞是精致,直看得见多识广的谢菡萏惊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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