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房玄龄于西征之前随李世民进了京,寄居秦府作个私塾先生也不过三两个月,对宫中之事也多是耳闻,诸多事情还不甚了了,可其素来慎思稳重,他听那段祝酒词便听出端倪来,他看那高祖皇帝已年迈体衰,心里应该早有了重新立储的打算。

    李世民功高日月,打下李家天下几乎是他的功劳,立他为储当之无愧,可高祖皇帝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然而,多疑是古往今来皇帝的通病,高祖皇帝多疑便不足为怪。

    但他既知太子庸碌无能,身无寸功,就是立为储君,也难以自立于天下。

    至于元吉,奸诈阴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断无可立储之理,由此看来,唯有李世民是当之无愧的储君。然而高祖皇帝生性多疑,优柔寡断,该立者不立,不该立者,又迟迟下不了废除的决心,弄得李家兄弟剑拔弩张,且越演越烈,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太子建成,手握重权,对李世民既可权制,也可兵制,只是碍着高祖皇帝李渊之皇威而不敢明目张胆。

    而李世民虽权重不比太子,但也手握重兵,况且有一帮兄弟,个个都是战功显赫的骁勇之将,若真演成兵制,势必戈矛相向。

    从太子角度讲,他勇谋皆不佳,虽然李元吉工于心计,但权衡利弊,他断不敢名目张胆与李世民刀兵相向,因为他知道,李世民手下将领个个是开国功臣,都是骁勇战将,一旦刀兵相向,他和太子必成败局。

    既然不能明用刀兵,只有伺机除掉李世民才是上上之策,但是,李世民几经劫难已是处处提防,况且一再忍让,心底早已蓄势待发,倘若太子和元吉胆敢再起杀机,李世民断不会再作刀俎上的鱼肉。

    他本是一条潜龙,静则微波不兴,动则翻江倒海,如此看来,太子一党无论作何动作,都无回天之力。

    今夜国宴,那朝甫嗲声嗲气念的那篇祝酒词却又成了个契机,太子不可能不知道他这个储君的地位,在他父皇的心目中,已到了形同虚设的地步,既然到了这一步,那他的机会只有最后一博,杀掉李世民,才能保住他的地位。由此看来,一场殊死的斗争又拉开了序幕。

    当夜,国宴欢娱至凌晨方散,李世民白天一路风尘,晚上又折腾至深夜,早已疲惫不堪,携家人回了府上,一觉睡到翌日午时方醒。

    那时女侍端水侍侯了洗漱,洗漱完毕,吃了两大碗燕窝熊掌粥,正想到垂拱殿给父皇请安,却忽然想起房玄龄来,心想这书生在西征突厥中有荐谋之功,看他韬略却有过人之处,是个可用之才,便有了提携之意。遂问侍女燕儿道:“房先生就住在西厢书院吧?”

    燕儿道:“是的。”

    李世民道:“你便把房先生请过来,我和他说说话。”

    燕儿应了一声,便出了门去。这燕儿本是上台宫的宫女,尹德妃被打入冷宫时才转调了秦府来。

    不一会,燕儿领了房玄龄过来。

    只见那房玄龄穿一身蓝底布衫,外套一件羊毛皮褂,足蹬褐色粗布棉鞋,一副乡下人打扮。看去身材高大,方腮阔额,目光如电,神色怡然、儒雅,行为劲捷而大方。

    李世民看那房玄龄进了门来,笑着迎前两步道:“房先生西征前便到弊府,西征又随营参军,本王一直未能关照过,多有怠慢之处,请多包涵。”房玄龄微微笑道:“殿下身负国家重任,不必为草民费心,能在贵府略尽微力,草民足矣。”

    李世民听了点点头道:“房先生请坐。”说着吩咐侍女端上茶来。

    房玄龄和李世民在客厅里坐下来。

    房玄龄端起茶杯,揭开盖子,又用茶盖轻轻拨开浮茶啜了一口,细品道:“好茶,味淳而不浓,清而不淡,清香余口,绵绵不绝,非云雾高山绝非能产此上乘茶叶。”

    李世民笑道:“这是贵州云端毛尖,每年给朝廷上的贡品,宫里用不了那么多,余下的都赏给朝中大臣,我不甚会品茶,也不常喝茶,先生喜欢,一会儿让下人送些过去。”

    房玄龄笑道:“殿下赏赐,我这便有口福了。”

    一边说着,又细细啜了一口茶,心里却在忖度:自从在秦州大明湖和秦王有过一次长叙后,便是西征时秦王虽偶问计于他,也没有和其长叙之机,秦王这样的人物和他这样的布衣秀才结谊却为少见,况且秦王把他私自请进宫来,断不仅仅是为他儿子作私塾,看来,目前秦王还在摸他的底,这倒是自然之事,倘若他才不及中人,这于他秦王又有何用呢?

    房玄龄这么想着,又忖道:“秦王把我叫来,想必有事。”遂笑了笑道:“秦王传鄙人来不知有何事吩咐?”

    李世民亦笑道:“也没啥事。倒是先生来我府上,又随军西征,本王一直未能关照,有点过意不去。”

    房玄龄起身施礼道:“秦王言重了,秦王这番言语倒是折杀了晚生了。”

    李世民见房玄龄起身施礼,忙站起相扶道:“房先生不必多礼,往后咱朝夕相见,还是随便些才免了拘束呢。”说着,看房玄龄坐下,又道,“房先生可曾习惯了这京城生活?”

    房玄龄沉吟一会,说道:“这皇城风水宝地,山环水绕,四季分明,更兼近沐皇恩,物阜民丰,市面繁华,这城里城外,名胜风景随处可见,若是风和日丽,清明气爽之时,游览皇城应是流连而忘返呀!”

    李世民笑道:“这么说房先生喜欢京城,也习惯京城了?”

    房玄龄微微笑了笑,说道:“说习惯倒也还不算太习惯,就这京城天气,诡谲莫测,你倒看是风和日丽的时候,却不提防天边骤卷一片乌云,紧接着便狂风骤起,雷电交加,此为天有不测风云也。”

    李世民道:“房先生住这京城前后也不过几个月吧?这便看出京城天气诡谲来,本王住京城这么久,倒没有看出什么诡谲来。”

    房玄龄笑道:“久住京城,看惯了风云变幻,即使便是诡谲莫测,也觉平常了,正所谓当局者迷。鄙人初到长安,自然与久住长安之人感觉有别,充其量也只能算是旁观者,也正所谓旁观者清吧。其实天气之诡谲与万事同理,皆潜藏好坏、盛衰之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倚,凡事衰极则盛,盛极则衰,正如满月之后则成亏缺,亏缺至极,又渐成圆满,看似平和之局,却不知暗生险象,似是穷途末路,却又柳暗花明。诡谲乃天气变异之象,好坏、盛衰、祸福、圆缺乃事物变异之象,皆同理也。”

    李世民越听越觉得玄乎,笑道:“房先生这不是在讲易经吧,想必对易经深究不浅呢?”

    房玄龄笑道:“倒不算深究,略知一二罢了。”

    李世民道:“本王不甚明了易经之理,能否赐教?”

    房玄龄谦逊笑道:“`以殿下之才,晚生岂敢班门弄斧。”

    又见李世民目光如炽,便微笑道:“其实对易经理解亦因人而异,巫师专于占卜,析辩易经唯求祸福生死之数,商人精于商道,析辩易经必求物利赢输之理,至于君王,析辩易经自然是寻求帝室昌隆之道。然万物生发皆有因果,而因果生成又有其酝酿过程,因此便有契机之说。事物生发之关键便为契机。契机即为事物成败、好坏关键之转机,析辩易经,唯寻事物变异之契机所在。时机不到,急于求成反成弊,时机已到,却坐失良机,会功败垂成。”

    房玄龄接说道:“所谓‘潜龙勿用’,即事于酝酿之时,犹如鸡于卵中未成雏形,焉能破卵取鸡,胎于腹中,未足十月,剖腹而生,亦必定夭折,此皆时机不成熟,契机不现,急于求成之故。所谓‘见龙在田,宜见大人,’其情形则不同,‘见龙在田’,即潜龙于深渊中蛰伏已久,等到时机,正浮于水面,长久酝酿升腾的契机已现,取譬与人,成事在即,契机不可错过,如龙之升腾,必得风云相济,失去风云济助,即错过升腾之契机了,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亦为此意。”

    李世民细观这房玄龄,其神色怡然,目光深邃,一蹙眉,一哂笑,皆坦然自若,细审之,绝非放浪形骸之徒,亦非阴险奸诈之辈,听其说话声音绵延,侃侃而谈,若非睿智慎思,绝无此鸿理妙辩之论。

    此人出身低微,却无卑微之感,若非胸怀大志之人,岂能如此?李世民不禁想道:“虽然自己身边文有长孙无忌、杜如晦等谋臣,武有尉迟敬德、程咬金、秦琼、段志弘、李靖、李世勋等猛将,但却缺少像韩信那样决胜千里无往而不胜的韬略谋臣,难道这房玄龄正是此人?

    听他说话,似是玄学之论,却实际是在提醒他李世民。其实他李世民不是不懂房玄龄所言之意,只是这种时候,他也只能装糊涂。况且对房玄龄他还得进一步审察才能委以重任。

    “房先生所言过于玄妙,本王听不懂,听不懂。”李世民摇头笑了笑道。

    “是晚生口齿苯拙,言不达意。”房玄龄亦笑道。

    心里却想:秦王确是韬略过人,方才自己所言,他岂有糊涂之理,他心如明镜,却故装不知,实为韬晦之略,千里之遥把他房玄龄请进京来,必为问计询韬略之策,却又以教书先生掩人耳目,可见其城府之深,无人企及也。

    房玄龄这么想着,遂笑了笑,起身告辞道:“殿下无他事,晚生请告辞了。”

    “也没什么事的。”李世民说道,转脸向侍女道:“拿两盒毛尖茶给房先生送过去。”

    侍女应了一声,先出了门去,房玄龄又辞谢一番,李世民便携了手送出门外,看着房玄龄往西厢去,又望着背影道:“房先生有空常过来聊聊。”

    房玄龄亦回头答道:“晚生随时听唤。”说着径自朝西厢书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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