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左知遥半夜醒来的时候,韩韬睡得正熟。他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轻轻地起床裹上睡袍,出卧室去顶层露台抽烟。

    深秋的夜空廖远开阔,星子散落在高空深处,发着冷清的光。重生而来第一次,左知遥不确定了。他觉得自己费劲巴力谋划的这一切,即可笑又多余。

    上辈子死的太痛快,没来得及看后续。这辈子韩韬展现给他的种种,都是当初临死前他所预料不到的。

    “一城一地的得失打什么紧?……”

    韩韬的底牌一张一张的给他掀开,从他数额庞大的私产到他那些各有所长的朋友,包括今天的谈到的龙家澳,越来越让左知遥想觉得,什么所谓的“仓惶出逃”搞不好就是他自导自演借坡下驴的手段,后边指不定藏了多少后招和花花肠子。

    至于他左知遥,就是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傻逼。明摆着有他五八,没他四十,也就他自己,还傻了吧唧自认为是在保护韩韬,暗爽的不行,真他妈的……不自量力。

    左知遥漠然仰头吐出烟圈,烟圈刚成型就被风搅乱了,散到无尽的夜色中。当泛白的天幕上只剩一颗启明星时,他捏扁了烟盒,下楼去健身房洗漱,换上运动装,出门晨跑打拳。

    运动回来后,天已经大亮了。整个别墅都鲜活起来,保镖、工人各司其职,忙中有序。栾叔和生活助理在核对韩韬的行程,早餐已经做好,等主人到齐就可以吃了。

    左知遥上楼正赶上韩韬下楼,韩韬在他嘴角印了个吻,说:“早。”

    左知遥微笑回应:“早。”

    一场秋雨过后,天彻底凉了下来。左知遥约程烨奎喝早茶那天,海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程烨奎和左知遥前后脚,几乎是左知遥刚坐下,他就进来了。俩人点好茶点,闲聊几句,左知遥就语调平缓地拉入了正题。

    “老程,咱们也是老熟人了,我有笔买卖想和你做,你有没有兴趣?”

    “什么买卖?”

    “这个。”左知遥从旁边的包里拿出个档案袋,推到程烨奎面前,示意他打开。

    “什么玩意儿?这神秘……”程烨奎说笑着掏出档案袋里的东西,看了几眼脸色就变了。他慢慢抬头盯住左知遥,眼神像发现天敌的蛇。

    左知遥靠在椅背上,漠然说:“跟你换几个人,你干不干?”

    “换谁?”

    “我丢的那几个学员,死了一个,还剩仨。”

    程烨奎没马上回答,而是低头一页一页地看手里的东西。

    左知遥也不催他,慢条斯理地喝茶,斜侧身扭头看窗外的风景。

    程烨奎看得很认真,这沓东西有照片,有文字,有些照片明显就是从视频上截下来的,放大后有点儿雪花点儿,但并不失真。无一例外的,每个主角都是他、或者是跟他有密切关系的人。他在掂量值不值?

    “这些东西,恐怕不止左少手里有吧?”程烨奎放下资料。

    左知遥转回目光:“你想问谁?韩韬有没有?”

    程烨奎不否认。

    左知遥嗤笑:“他有功夫关心你和姓吴的那些鸡零狗碎?程烨奎,你也太拿自己当盘儿菜了。”

    程烨奎脸沉下来了。

    “安心!你和吴瑾人脑袋打出狗脑袋也跟我没个狗屁关系,我就要那几个学员,你把人给我送回来我就把这些原件都给你,就这么个买卖。”左知遥说得极干脆,已经撕下了脸皮,就没必要兜圈子。

    程烨奎沉默了一会儿,说:“人不在我手里,我得回去调停一下。”

    “少用废话推我。我知道你把人弄哪儿去了——你是想和潘明辉商量吧?随便。看在之前咱们朋友一场,我提醒你,我已经把博野卖了。如果你们还想着用那几个学员当棋子儿捅咕摄影基地,就掂量掂量自个儿的分量,得不得罪得起新老板。”

    程烨奎瞳孔一缩:“新老板?谁?”

    “韩韬。肥水不流外人田,百里崖有大戏开锣——我左知遥眼瘸,交的朋友拆我台,我自己撑不起场子,就找个撑得起来的,我跟着看热闹也行啊,高低闹个乐呵,是吧?”

    程烨奎神情复杂。

    左知遥不在废话,直接起身:“明天给我答复。”他站在桌边看了程烨奎一会儿,倾身说,“老程,我原先以为咱俩能处得不错,可到现在我也没琢磨明白,你说你在我这儿背后□拳,图意的是什么呢?……就为了百里崖这块地方?……潘明辉弄鬼我理解,人潘明辉有根儿,捞不捞得着好处都能拍拍屁股回帝京,你呢?”

    程烨奎不动不说话。

    左知遥勾起一边的嘴角,也不知道在嘲讽谁:“傻逼。”

    程烨奎等左知遥走得没影儿了,才又拿起桌上的资料。这一次,他看得更仔细。

    照片一帧一帧,还配了文字说明。其实不配文字他也一眼就看明白了,有他和某银行行长的弟弟一起出海的,有他和吴瑾的情妇幽会的,有他在香港黑市脱手黄金的……程烨奎想,我这种私生子的弯弯想法你个正经干部家庭出身的小公子怎么能懂呢?你以为谁都是生来就可以光明正大的么?如果我在吴瑾之前交上了你这种“神通广大”的朋友,你觉得吴守成是忌讳啊还是忌讳啊?安生当你的小公子多好,非出来得瑟什么?闹得手下也挂了,名声也差了,最后还不是得韩韬出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你才是傻逼。”程烨奎对着空无一人的茶室说。

    左知遥从茶室出来后,雪已经停了。雪花薄薄一层铺在街头巷尾,在阳光下有些晃眼。他眯眼适应了一会儿,问银根:“你想吃火锅吗?”

    银根基本不会反对左知遥的提议,于是从善如流地答:“想。”

    鸳鸯锅热气腾腾地翻滚,一半通红麻辣,一半奶白鲜香,肉片青菜海鲜摆了满满登登一桌子,左知遥和银根各据一头,闷头狂吃。

    吃的差不多了,喝得也刚好到位,左知遥总算腾出嘴来,灌了口啤酒,宣布:“银根,哥把博野卖了,现在是浪漫杀手自由人了,潇洒不?”

    银根不喝酒,听了左知遥的话一愣,把粉丝咬断咽下去,问:“出事儿了吗?”虽然银根不懂商业也不关心时尚,但只要事关自家老板,他还是很上心的。自打王子先死后,纷纷攘攘的流言很多,大多不利于博野,可是,就他所知的这些,博野绝没到经营部下去的程度。

    “没事儿,我卖给老韩了,嘿嘿。”

    银根并没因为这个答案松口气,而是瞪着眼睛,更紧迫地看着左知遥,等下文。

    “看什么看?那,博野不太值钱,就卖了六千多万,老韩大方,付钱的时候给凑了个整儿,正好七千万——我托人给王子先家里一半,剩下的都在这儿了,咱哥俩分分。”说着,左知遥捞过外套掏出张支票,捏着支票角展示给银根看,表情颇为得意,“怎么样?三千五百万,五五分账,够你娶个漂亮媳妇的了!”

    银根擎着筷子,愣怔地看着左知遥。

    “擦,哑巴了?”

    “你……老板,你不要我了?”

    “靠哇!”左知遥一哆嗦,“别说的这么麻痒人行不行?你也来好几年了,怎么华语还越学越差劲了?什么叫我不要你了?咱俩没啥煎情吧我说?!”

    银根咧嘴,极为难看地笑了一下:“这个玩笑不好笑。”

    左知遥晃晃酒杯,说:“我没开玩笑。银根,我现在任事没有,就琢磨着趁清闲去世界各地玩玩儿。你回家呗,该结婚结婚,该生孩子生孩子——说不定哪天我溜达到缅甸,还能找你喝酒去。”

    “……出什么事儿了?是……你和韩先生?”

    左知遥摇头叹气:“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我和老韩挺好的,少操没用的心吧!”叹完气他就开始往火锅里扔肉,“来,接着吃,吃完咱去把支票砸开,得赶在银行下班之前赶紧换喽,现票不能折,带着真麻烦。”

    银根坐着不动。

    “吃啊!”

    “咔嚓”一声,银根捏折了手里的筷子。

    左知遥手下一顿,张口骂:“草你大爷的银根!就不能有点儿尿性?让你回去就回去,别他妈弄得怨妇似的行不?”

    银根把筷子一摔,跳起来,直接缅甸话就蹦出来了,打头就是一句土话,左知遥没听清,但看表情估计是诸如华国国骂之流,下面的话他听懂了,意思是说“左知遥口口声声把他当兄弟,其实心里根本没瞧得起他,有事儿不说,就知道打发他走”之类的。

    左知遥从来没见过银根发火,半张着嘴看新鲜,表情要多傻有多傻,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银根噼里啪啦说完,就气呼呼地看着左知遥,拳头捏的死紧,像要扑过来打仗一样。

    左知遥眨巴下眼睛,再眨巴下,松口气:“骂完了?”

    银根梗着脖子喘粗气。

    “我说,你哪只眼睛看着我不拿你当兄弟了?说这话你亏心不亏心?”

    银根不吱声,又恢复了他三棍子打不出闷屁的死操\行。

    左知遥抓抓头,有点儿无奈:“银根,你别跟女人似的行不?怎么好像我今天不把我和韩韬这点儿破事儿给你扒清楚了,你就不能满足了似的?我跟你说,我们……他是真没事儿,扯淡的是我。就是吧,我有点儿想不开。”

    左知遥看看银根:“你能坐下吗?戳那儿跟服务生似的,限时消费啊?我这吃的都有心理压力了你知道不?”

    银根看了左知遥一会儿,不情不愿地坐下,硬邦邦地说:“你别骗我。你编瞎话之前就好胡说八道,我要听实话。”

    “……”

    “说吧。”

    “……”说尼玛!

    银根等了会儿没动静,好心提供切入点:“你和韩先生吵架了吗?”

    “没有。”左知遥有些悻悻,“银根,韩韬那人你不知道,一向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最后都得听他的。谁有本事和他吵?任何反对声音,在他那儿都叫单方面无理取闹。”

    银根很认真:“我觉得你就有本事,电话还摔过。”

    左知遥一拍桌子:“擦你听不听?抬杠是吧?”

    银根双手交叉比了个不再插言的姿势,让左知遥接着讲。

    左知遥讲什么呢?他的想法乱七八糟,自己都梳理不明白。韩韬对他不好吗?不是。说实话够好了,再说韩韬是拿他当玩意儿养,他自己都觉得是在睁眼说瞎话。但就是再好他也心里慌,那种不落底儿的感觉死活也抖落不掉。就好像他上辈子临死前还觉得韩韬对他真好,跑路还想着来接他,可是这辈子一对照,好个屁,事事都瞒着他。韩韬一口一个老婆地叫着他,可他看那老东西对白威也很不错。至少那护着的劲儿不比对自己差,那自己其实在他心里也没多特殊吧?

    这些破事儿怎么能跟银根说明白?他自己想想都牙疼。于是,他仰头琢磨了半天,决定给银根科普:“你听说过七年之痒没?就是说老夫老妻在一起七年,感情再好也想出轨。异性恋是七年,同性恋短,是三年,我和韩韬到年头了,我想着我得和他分开一段儿,这叫啥?距离产生美,你懂不?”

    银根摇头,脸上明显写着不信。

    左知遥掀桌:“去你妈的,爱信不信!”

    银根的表情很受伤。

    左知遥头疼,又开了几瓶酒,一边喝一边想词,一边给银根“讲道理”……

    到最后,左知遥也没弄出套让银根信服的说辞。但俩人终于达成一致:暂不拆伙,就算左知遥要去跑路,也是哥俩一起开溜。

    很好,左知遥喝得晕晕乎乎的时候想:省了遣散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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