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方观卿带着大队人马,凭着模糊的记忆摸上山去。

    踩着山石艰难攀爬,岩山还是如五年前那般高陡峻峭,方观卿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天色尚晴,山中却阴森冷暗,山风诡异地呼啸,蓬草逆势杂乱蛮生,许多树木横七竖八斜矗着,实在不像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该有的样子。

    方观卿沉浸在即将相逢的喜悦中,并没将身边的各种异乎寻常放在心上。

    然而,日日夜夜期待的重逢没有如期而至。

    “启禀大人,并未发现王姑娘,。”

    “启禀大人,此处并无人烟,只寻到零星菜田,荒废已久,野草横生,大人所找之人理应不在山上。”

    “大人,山林中遍及凿斧之痕,泥草多见践踏,似遭人扫荡,王姑娘恐怕--。”

    “大人,深山之中,雾寒霜重,无半砖片瓦,不可能容人存活,何况女人。”

    随行搜寻之人不下百人,几个时辰过去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女人,连同那座简陋的小院子,一齐蒸发不见,仿佛五年前的一切只不过是方观卿幻想的海市蜃楼,一场空梦罢了。

    始料未及的方观卿惊得面如土色,脑海一片空白,怔忪地听着各方的禀告,竟一时间口不成言。

    方观卿很快镇定下来,惊慌失措只会徒增变数,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她会凭空消失,或许他只是记错了位置,亦或许小院搬离到了更隐蔽的位置,王好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兴许不知跑到哪里浣纱和采药去了也不一定,。

    “继续搜,一个角落也不能放过!”他收起心中不安,沉稳指挥。

    调动了更多人力,不出半日,岩山之中沸腾起来,几乎要把整座山掀翻。

    眼看夜色将至,方观卿心急如焚,调来永岩镇熟识地形的本地人,角角落落寻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大人,前方有房屋焚烧后的灰烬,不排除王姑娘遇难的可能。”

    一个恐怖的念头从脑海闪过,方观卿全身震了一下又很快摇头镇定下来,这绝对不可能,她一定还在哪个地方等着自己,老夫人说过,王姑娘有旺夫的福相,是个好命的姑娘,算命先生也说过,她命中只有一个劫难,平安度过,便万事大吉,诸路皆通,更何况她那么坚定地答应过自己,会留在这里好好等他,决不食言的。

    “未见尸骸,岂能妄言!继续搜!”方观卿面不改色沉声命令,努力将脑海中不详的念头全部挥除。

    夜幕徐徐笼罩,山中的火把映着苍宇中的星星一盏盏亮起。

    一位极会打探消息的仆从,终于从满山急如乱蚁的人群中寻到了方观卿。

    “启禀大人,小的暗中查探到,王好和孩子常年在廊桥卖纸簪,却不知为何,近一个月来突然消失,就再没有出现过。”

    “什么!”方观卿极少动怒,这一刻却再也无法平静,他多次嘱咐家里给她送去银两药材和各种物品,她没有缘由被逼无奈去廊桥以卖簪为生,而且他搬离永岩镇的时候,多番散播消息,明说了她是自己的暗妾,科考有成,立誓相娶,不会有人明目张胆地与他作对,找王好的麻烦,除非--

    夜色将至,仆从躬身抬头向他望去,一向温文尔雅的方观卿面色沉郁如铁,头发蓬乱,黑暗中一双含满怒气的眼睛亮得吓人,仆从咽了咽唾沫,他从没见主子那么骇人的眼神,打听来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说出去无异于火上浇油。

    “至于王好一家的去向,镇里人家的说法不尽相同,听上去都不怎么靠谱,不知大人要听哪一个版本,都是街头巷尾的流言碎语,大人不听也罢。”仆从吞吞吐吐不愿说出口。

    一天就要过去,仍不见王姑娘的身影,方观卿的不安急剧膨胀,呼吸紊乱起来,紧攥双拳,努力平复自己慌乱的心情,情况越是糟糕,越是要冷静应对。

    “把你所知尽述于我,不得疏漏,我自有计较。”

    一夜在山中徒劳的寻找,以及各方打探来的消息,使方观卿确信,王好不在山中,而且一定是遇到了麻烦。方观卿想明白的时候,肠子都悔青了,原来五年来,他一直蒙在鼓里。

    这五年里,纵使自己千叮咛万嘱咐,方家根本没有给予王好任何援助和保护,只由她自生自灭,爹娘和仆人们一直在敷衍自己,给他造成她一切都好的假象。爹娘不是心狠手辣的人,唯一从中作梗巴不得她立刻就死的,只有以时芳菲为首的时家人,方观卿终于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逼迫他不能与她相见,甚至不惜举家搬离永岩镇,说什么考得功名就许他纳妾,说什么搬离永岩镇是为他专心攻读,一切不过是他们欺骗自己的障眼法。

    方观卿从未如此愤怒和悔恨,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以卖簪花为生,在深山中孤独度日,其中含辛茹苦可想而知,她冰清玉洁,容貌姣好,如此抛头露面,想不出事都难,想当初,他怎能就轻信家人所言,置她生死于不顾呢。现在,王好和孩子恐怕是遇到了大麻烦,水深火热之中等着他的解救。

    翠香楼,一夜灯火辉煌,金迷纸醉,到了清晨,反而消静了许多。

    方观卿派人将翠香楼围了起来,据说,王好被这家妓院骗了进去。

    盛怒之下的方观卿一脚踹开了妓院的门。

    老鸨刚迷迷糊糊睡起来,耷拉着眼皮见有人走进来,便一扭一扭来到方观卿的身边,挥着手帕,怪声怪调地道:“官人真是好雅兴,大清早的,姑娘还都没醒呢,我这就让他们梳妆打扮起来,好好伺候爷。”

    说完,老鸨就打着哈欠,不耐烦地转身,准备上楼叫几个姑娘起来。

    方观卿掰过她的肩膀,一把拽过老鸨的衣襟,把她拽到面前,又猛一用力,将她狠狠摔在了地上。

    老鸨“哎呦”一声,疼得直叫唤。

    方观卿虽是文人,却出身武家,猛地出手,一般人是受不了的,老鸨爬了好几爬,还是没扑棱起来。

    “王好在哪!”方观卿怒呵道。

    方观卿手下的人,已经拿着武器涌进来,将大厅团团围住。

    “什么?”老鸨这才全醒过来,看清闯进来的不速之客,竟是一帮穿着官服的官爷,吓得一哆嗦,官府的人哪是她这种生意人能惹得起的。

    定神一看,眼前人不是大名鼎鼎的方观卿是谁。

    “方……方大人,听闻您中了状元,真是可喜可--”老鸨皮笑肉不笑,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方观卿伸手把她拽起来,咬牙切齿道:“少给我装蒜,王好在哪!”

    眼中的寒芒凛冽,方观卿紧紧拽着她的衣领,要把她往死里勒。

    “方大人,您……别……别急,稍安勿……勿躁,听……我……我给你说呀。”老鸨吓得牙齿打颤,憋得要死。

    “说!”方观卿松开她,怒气冲冠。

    老鸨大口大口地吸气,心中苦叫不迭,这一个月来,点名指姓叫她交出王好的官道上的人少说也有二十多拨了,耽误了她多少生意,平白失了多少银子。再说,王好早就跑了,鬼才知道她去了哪,自己真是倒了十八辈子霉,招惹了她,不就是一个女人嘛,至于嘛。

    心里咒了半天,老鸨面上笑得恭敬,毕竟在永岩镇混了这么多年,对付官府,多多少少有些手段。

    “方大人有所不知,这王好确实到过我们这,那天晚上,她带着孩子,蓬头垢面地来了,说是身无分文,走投无路,非要我留她做清倌人--”老鸨眼见方观卿脸色不对,赶紧话锋一转,“我哪里敢收呀,那跛美人,谁不知道是方大人房里头的人,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呀,是不是,我见她孤儿寡女,穿得破破烂烂,瘦得皮包骨头,两个小孩饿得都不会说话了,觉得他们可怜,就收容他们住了几日,好吃好喝伺候着,怎么可能忍心让她做清倌人呢,那日镇上来了消息,说你中了状元,王好就收拾东西说要找你去,我不好拦着,她就走了,她现在确实不在我这里,如若不信,我把翠香楼的人都交出来,挨个问问是不是这样?”

    见方观卿不置一词,似乎完全不信,老鸨又补了一句:“我发誓,她人真不在这里,明人不说暗话,我这里都是正经的买卖,要不你就搜吧,你要是能找出来,我自己把脑袋砍下来给大人当球踢着玩,行不行?”

    这话其实是半虚半实,当初她虽是存了歹念想把王好拐过来诱良为娼,但王好呆在翠香楼的时候,好吃好喝伺候着也是事实,最后还没接客就跑了,谁知道跑哪里去了,现在想想,还真亏她跑了,要不自己和姐姐麻烦可就大了。

    老鸨信誓旦旦,方观卿眯着眼睛忖度此话的可信度。

    “大人,永岩镇不是小地方,没有目的的乱找如同海底捞针,还是找地方官帮忙吧,必定事半功倍。”其中一个仆从道。

    “说来也是,”方观卿正要去县衙问个明白,传闻县令的儿子强娶豪夺了王好,如果是真的,岂能轻饶,“一半人留下来继续查,剩下的随我到衙门!”

    县令李大人一听是金科状元来了,忙满脸堆笑地迎出来。

    “方大人大驾光临,怎不提前告知一声,下官有失远迎,还请方大人见谅,”李大人一见到方观卿就贴了过去,好像站在他身边沾了多大光似的,“方大人金足踏阁,真乃蓬荜生辉呀,下官三生有幸,能得与方大人……”

    方观卿径直走进县衙,目不斜视,丝毫没把身边一直喋喋不休阿谀奉承的李大人放在眼里。

    “实不相瞒,我来,只为找一个人,”方观卿停住脚步,“大人可知常在廊桥卖簪花的王姑娘?听闻与贵公三郎颇有些干系,我特来讨个明白。”

    李大人一滞,油光满面的笑容也冻僵住了。

    从方观卿阴鸷的表情来看,此番造访来者不善,是问他要人来的,一提到王好,李大人的魂都吓破了,王好是樊氏长女樊若梨,和皇上一起在永岩镇养病,这是皇家绝密,说出去是满门抄斩的大罪。不提还好,一提李大人就不由想到了伤心事,自己那顽劣骄纵的三儿子,只不过在廊桥上轻薄了樊若梨,就传到了皇上耳朵里,被一剑刺穿了心房,七窍流血,死得惨不忍睹,好不可怜。皇上雷霆震怒,没除他的官算格外开恩,如今他再不敢提及与樊若梨有关的任何事情,唯恐招致祸患。可是方观卿不是小人物,也不是他这个芝麻官能躲得起的。

    李大人心里明白,欲明哲保身,就须瞒天过海,方能逃过一劫。

    “方大人是不是听信了村姑野语,说什么犬子玷污了王姑娘之言,实属无稽之谈,大人不可轻信。”

    方观卿冷哼一声:“李大人此言差矣,世间无有空穴来风,苍蝇不咬无缝的蛋,大人护子心切,情理之中,事实究竟怎样,还请大人的三公子出面一谈。”

    李大人眼圈突地红了,用袖子抹了两把心酸泪,哀伤道:“实不相瞒,犬子瑁然生性轻佻,那日廊桥边,见王好漂亮,就调笑了两句,无意轻薄,更无意强娶。这个月瑁然突染重疾,已经死了,现在尸骨未寒,尚没入殓,家里丧事还没来得及办呢,重病之人朝不保夕,怎会顾得婚娶之事。”

    方观卿这才发现,院内肃穆,白绸素绫,李大人佝偻腰背,面露悲痛,不似扯谎。

    “那是我误会了,李大人莫往心里去,王好实则是我的暗妾,还未迎娶,昨日我来寻她不到,一时心急,口不择言,还望见谅。”既然与李瑁然无关,方观卿打算利用官府来寻找她,“那李大人可曾听说过王好,可知她现居何处。”

    “王姑娘是个美人胚子,在永岩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唤她跛脚美女,可惜--”李大人停声不语,不知如何说起,那樊若梨可是皇上的女人,如果方大人冒冒失失跑到皇上跟前要人,追究起来,自己逃不了干系,不如就撒个弥天大谎,说她死了就是。

    “可惜什么--”方观卿紧张地攥住李大人的胳膊。

    “死了,死了有段时间了。”李大人叹气。

    如遭雷噬,“轰”的一声在方观卿胸口炸开。

    “不可能,绝不可能!”方观卿双手紧抓着李大人,咆哮道。

    “山上起了火灾,山顶冒烟,我就派人救火,火灭的时候,王好和两个孩子已经烧死了,天灾**,大人节哀。”李大人怕他不信,继续道,“他们无亲无故,尸骨无人认领,我就带回了衙门,如果大人想看的话--”

    李大人未说完,方观卿的泪便夺眶而出,不敢相信如此残忍不堪的现实。

    眼看方观卿信以为真,李大人朝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当即心领神会。在县衙,拿出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的尸骨并非难事。

    方观卿不知自己怎么跌跌撞撞走进内宅,又是怎样麻木地坐在那里看着下人捧着三具骸骨走进来。

    当他看见白森森的尸骨在眼前摆开时,方观卿跪了下去,泪水绝了堤,名为爱情的不周山倒了,苦涩的洪流汹涌着淹没了天地。

    他怎会相信眼前这沾满灰烬的白粼粼的骨头,会是笑靥如花,雪肤玉容的王姑娘,怎会相信唾手可得的幸福,就这么轻易地灰飞烟灭。

    那天,斜风细雨中,她笑盈盈地对自己说:“我等你,等你金榜题名的那天,娶我过门。”

    笑语嫣然,一字一句都仿佛发生在昨天,院内屋中,花前柳下,河畔舟上,吟诗作对,题词赏花,习字对弈,喝茶听雨,清晰得如在眼前。

    两具小小的尸体,一龙一凤,一定和娘亲一样惹人怜爱,他们在肚子里的时候,方观卿给他们讲过故事,他还没有抱抱他们,亲亲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瞧上一眼。

    方观卿抚摸着硬邦邦的白骨,寒彻心扉的冰凉从指尖传来,曾经的温暖与爱意早已逝去,身边只剩下潮湿和腐烂的气息,悲伤与绝望纠缠蔓延,美好的向往和记忆灼烧入骨,痛到恨不得举刀自刃。

    风吹过,水流过,一切不再复返,如果知道结局,五年前自己还会毅然选择离开吗。

    “公子有没有想过,弃了功名之心,与我寄情山水,挟仙遨游。”她曾睁着水雾蒙蒙的双眼,那样期待地问过自己,小心翼翼,嗓音如轻盈的飞鸿。

    那时的他是怎样坚决地回绝,毫不犹豫,不容置喙。

    这一刻,他终于改变了注意,那个深爱的女子却绝尘而去,徒留一堆冰凉的白骨,嘲笑着一无是处疚心疾首的他,曾经的懦弱与无情。

章节目录

缘情绮靡:将军弃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屋只为原作者鲁舍儿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鲁舍儿并收藏缘情绮靡:将军弃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