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雨季,整日里阴阴郁郁,梅雨绵绵,总把相思愁绪点染。而一座风景颇幽的小镇里,全然没有了这等惆怅,人们的脸上都因镇上出了一位鼎鼎大名的文状元而洋溢着喜气。

    人杰地灵,小镇沾了大福气,寂静了几千年,如今却是热闹非凡,处处挂红绸,置鞭炮,张灯结彩,七里八乡的人都赶了过来,甚至有人不远万里而来,就为一睹状元郎的风采。

    方家的门槛都快被各方名士踏平了,达官贵人纷纷造访,络绎不绝。小小的方家一时间胜友如云,高朋满座,送来的贺礼堆叠成山,各方之士咸来结交,好不热闹。梅兰菊三个小丫鬟哪里见过这个世面,堂前屋后地侍候着,忙里忙外,累得喘不动气。老爷和夫人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原来只盼望着方观卿考得一官半职就可,谁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红袍加身,状元及第,武世家出了个文曲星,光耀了门楣不说,没落的方家一下子扶摇直上,成了众星拱月的名门望族。

    此时,方家最春风得意的,当属荣升为状元夫人的时芳菲,本来就自视甚高的她更加趾高气扬起来,穿着葳蕤华丽的绸缎锦衣,昂着下巴,满脸抑不住的笑容,在镇头等着方观卿回来。时芳菲坐在铺满五色织锦的红木宽椅上,松儿撑着一把孔雀伞侯在一旁,给少夫人遮阳挡雨,几天下来,手臂累得酸痛。

    时芳菲这个阵势,好似已经做了诰命夫人,摆在入镇的大道旁,让来往之人不侧目都难,有意结交之士争着抢着巴结,吉言讨好,重礼相送。

    虚荣这东西,时芳菲向来经不住它的you惑,如今终于今非昔比拣着高枝飞黄腾达,她怎能收住炫耀的心。

    “那书呆儿,还多少有些用处。”时芳菲笑看着来往不绝慕名而来的人流,心里偷着乐,暗暗得意自己那个酸腐的书呆儿相公真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当初果真没看走了眼。

    天色渐暗,夜幕袭来,今日造访方家的各路人士纷纷离开,云游之人也行将散尽。

    “少夫人,咱们回府吧,少爷今天准回不来了,别等了,少爷回来,肯定提前报信,到时候咱们出镇迎接不迟。”松儿举着伞,胳膊累得发抖,少爷一时半会儿来不了,这个等法何时是个头。

    时芳菲踮着脚,遥遥望着,漆黑的夜将前路吞没,什么也看不到了。

    “再等等吧,万一他冷不丁回来想给我个惊喜呢。”时日长了,见不到方观卿,时芳菲心里头想得发慌,巴不得他立马出现在眼前,然后一头栽进他暖烘烘的怀里。

    到时候,方观卿红袍加身,帽插宫花,坐在宝马上,从身后揽着自己,两人一路打马游街,共赴琼林,千人围观,万人敬仰,一想到这个场景,时芳菲嘴角止不住上扬,回味多少遍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直到夜色入深,暗如墨色,路上行人不见了踪影,风凉透衣裳,夫人遣人催促了几番,时芳菲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回府。

    惊喜从天而降,难免使人患得患失。

    枕边人碌碌无为,整日索然寡味地杵在书房的时候,时芳菲总爱作弄他的好脾气,笑话他的没本事,可他真的鹏程万里,青云直上的时候,她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惴惴不安起来。

    夫君科中头名,做妻子的,自然是欢喜的,可是,时芳菲总觉得哪里不踏实,迷迷晕晕堕在雾中一样,就像镜花水月,朦胧得不真实。

    那日酉时,夕阳散乱,拜贺的宾客悉数算去。

    时芳菲依旧等在镇外,摇着扇子,打着哈欠。

    意外的,在这个时候,方观卿,回来了。

    没有提前告知,一声不响,默不作声地回来了,一袭朴素的青衣,衣边被夕阳染成污血似的绀紫,臂弯里怀抱着一长两短三支木质长盒,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僮仆,骡子驮着两个笨重的包袱,一主一仆,一前一后拉着斜长的影子,茕茕孑立,竟是如此的落魄和凄苦。

    没有宝马,没有红袍,没有宫花,没有金轿,没有唢呐锣鼓,没有状元回乡热闹沸腾的声势,只有失意之人的满腔愁楚。

    背着残阳走过来,面目笼罩在黑暗森然的阴影里,迈着颓唐不稳的步伐。

    方观卿目不斜视从时芳菲身边走过,她没有注意到他,而他仿佛也看不见霞光下华妆夺目的她。

    整个世界寂静无声,唯有骡子的四蹄“哒”“哒”地重复。

    曾经亲密无间的爱人就这样擦肩而过,形同陌路。

    斜阳刺得时芳菲的眼睛胀痛,她看不清过往的人烟。

    猛地感到从身边走过的人似曾相识,豁然回首,那人已经走远。

    时芳菲站起来,揉揉眼睛,那人越行越远。

    巍巍高大的身材像极了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可是背影中的凄凉落寞,时芳菲却不认得。

    “少夫人,怎么了,有何吩咐。”站在一旁累了一天的小厮松儿,正眯缝着眼睛打盹,发觉少夫人突然站起来,忙醒了醒神,问道。

    “不,没什么。”时芳菲摇摇头,以为刚才不过是一时的幻觉罢了。

    日沉之后,时芳菲命松儿取火把过来,明知道他不会来,她还是想再等一会儿。

    一刻钟后,松儿没有回来,梅儿却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时芳菲眯着眼睛,月光下,她认出了梅儿的衣装,从远及近短短的几十步,梅儿不知磕绊了多少次。

    除了十万火急的事情,聪明伶俐的梅儿绝不会紧张到这副田地。

    “少夫人,快……快回府吧,少爷,他……他回来了。”梅儿结结巴巴语不成句。

    “你说什么?”时芳菲耳中轰鸣了一声,难以置信地问道。

    “少爷,少爷回来了,夫人和老爷让你赶紧回去,出……出大事了。”梅儿央求着,快要急哭了似的。

    “怎么可能,我一直在这等着,没看见他人呀。”时芳菲纳闷道。

    “少夫人,赶紧回去吧,少爷他--他--”梅儿再也说不下去了。

    “吞吞吐吐干嘛呀,少爷回来是好事呀,看把你急的,我这就回去。”时芳菲不傻,她能听出梅儿语气中的恐慌,或许府中真出了什么事情,难道说科举之名有变数,想到这,时芳菲冷静不下来,拉起梅儿便往回跑。

    拖着饰有宝石金丝的长裙,匆匆忙忙地赶回去,时芳菲急喘着气,心跳得厉害,总有种不详的预感。

    迈入大门,透过前庭,沿着石阶往大堂遥望看去,只见灯火明耀的堂厅里,方观卿沿桌端坐,与往日并无不同。

    看见方观卿,时芳菲顿时放宽了心,笑问自己到底在无端担心些什么,就算没中状元怎么样,当不了大官又怎么样,就算天塌下来,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时芳菲收起满脸的忧虑,重新挂上活泼甜腻的笑容,缓下来脚步,抚了抚了一下急跳的心,打理打理凌乱的裙裳,向前堂走去。

    “卿卿--你回来啦--”时芳菲像往常一样,拉着娇嫩得滴出水来的调子,向他怀里扑去,金红的大摆裙扬起来,像朵飞起来的大红花。

    方观卿皱紧眉头,铁着脸,攥着拳头,极力压抑掩在心中的怒火。

    他从来都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时芳菲并不在意,他脸上再嫌弃,最后都还不是会接住飞扑过去的自己,然后问长问短地关心。

    可是这一次,他挥手一推,时芳菲一个不稳,趔趄地摔坐在地上,屁股痛得快要裂了。

    “好疼呀--卿卿推我干嘛--”时芳菲哪里受过这样粗鲁的欺负,眼眶瞬间红了。

    时芳菲泪眼莹莹抬头对上方观卿的眼睛,隔着眼中的水雾,还是强烈地感觉到他眼神中一簇簇森然的恨意像利刃一般,要把自己拆筋扒骨才算解恨。

    时芳菲不由打了个冷颤,怯懦了一会儿,心里的不服就涌了上来,不就是中了个状元吗,用得着这么耀武扬威,翻脸不认人吗。

    故意坐在地上喊“疼”不站起来,耍赖给他看,时芳菲知道,方观卿心肠比年糕还软,过不了一会儿就会过来道歉,好言好语地哄她开心。

    这次无论时芳菲怎么“哎呀”“哎呀”唤疼,方观卿风雨不动地坐着,眼神依旧凌冽如冰刀,仆人甚至能听见他狠咬牙关的咯吱声。

    堂屋内站着的大小仆人都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只有时芳菲还在不知死活地闹腾,他们都直勾勾盯着方观卿,生怕他控制不住大打出手,动粗施了家法。

    时家对方家有恩,方观卿从来都是忍着她让着她顺着她,什么都由着她,就连她怕疼不想要孩子,他都可以听之任之,不加指责,她再任性再过分,他一向不予计较,从来不舍得打骂。但是这次,方家人都很清楚,方观卿是再也无法容忍了。

    方观卿无动于衷,自己站起来又很没面子,时芳菲把求助的目光移向坐在一旁,面色凝重的老爷和夫人,然而,无论时芳菲多么可怜兮兮地睁着大眼睛博取他们的同情,求他们给自己出气,二老别着脸不去看她,就像是她做错了似的。

    时芳菲尴尬极了,为什么一向宠溺自己的婆婆公公会坐视不理,连丫头都没有一个出来替自己说话的,难道方观卿中了状元,自己在家里就一点地位也没有了吗。

    方观卿一回家就凶巴巴的,沉眸锁目不说话,时芳菲受不了这样的冷待。

    坐在地上生闷气,别扭着不起来,要是方观卿不来哄她,她就在地上坐一晚上。

    “芳菲,你起来,我有话对你说。”方观卿的嗓音至少听上去还很平静,但手上兀起的青筋出卖了他心中的愤恨。

    时芳菲闹着脾气,气呼呼地嘟着嘴,甚至盘起腿示.威。

    “坐着听也无妨,我们今天就做个了断吧。”方观卿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如他苍白的脸色一样,无力而疲惫,仿佛是悲愤悔恨到身心俱竭的人,连反抗都透着绝望。

    她扭过脑袋,他说什么也不想听。

    “你走吧,永远别回来,从此你不是我妻,我不是你夫,恩断义绝,两不相欠。”冰冷绝决,不留一丝余地。

    时芳菲倏然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呆望着他,她最爱的卿卿绝不可能说出这种话。

    “什么?”时芳菲直直盯着他,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破绽,“你开玩笑吧?”

    “不要再装无辜了,别以为焚尸灭迹就可以掩人耳目,你对王好做了什么你心里最清楚!”方观卿的眼神狠戾起来,口吻寒气逼人。

    一听见“王好”两个字,时芳菲像只炸毛的猫,“噌”地跳了起来,气不打一处来,别的根本听不进去。

    “王好,王好,王好,”时芳菲扯着嗓子喊,“你就知道王好,那个骚狐狸哪里好了,你走火入魔了是不是,怎么,还想着休掉我娶她?你休想!”

    “那么说,你承认是你做的?”方观卿阴恻恻地问,双眼暗如墨谭,流光危险地旋转着。

    时芳菲性子急,被人一激,更是不肯低头地死倔。

    “是我做的怎么啦,我眼里容不得沙子,不许你娶她,凭什么我们方家要替别人养孩子,我不准,我就是不准,那个贱--”

    “人”字还未说出口,方观卿倏地站起来,怒赤着双眼,高大的身影笼罩住时芳菲瘦小的身子,抬起手臂,一个漏风掌就要甩在她的脸上。

    纵使时芳菲再骄纵蛮横,此时这也怕了,方观卿一贯的温和,一贯的谦让荡然无存,凌厉的眸里全是阴翳嗜血的凌光。

    方观卿狰狞到扭曲的面容,让她心悸害怕,不管相信眼前鬼叉一样凶狠的人就是自己温润儒雅的的相公。时芳菲趔趄地后退了几步,满眼都是震惊和恐惧,她茫然不解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结实的掌风躲不可躲,时芳菲捂着面颊闭上眼睛,身子不由抖起来。

    预期的疼痛没有来到,方观卿的掌在时芳菲的脸畔顿了顿,终于攥成拳挥向了另一侧。

    “你想打我--”时芳菲吓得不轻,委屈极了,戚戚呜呜地哭起来,“你推我--呜--你凶我--”

    “你还打我,要休了我--你这个没良心的负心汉--”眼泪刷拉拉地流下来,时芳菲抹花了脸,哇哇大哭。

    换做以前,时芳菲一哭鼻子,方观卿即便有再大的火也消了,低头认错讨好,可这次只换来他嘲鄙的一瞥。

    方观卿如看蝼蚁般的不屑,顿时把时芳菲眼中的泪水刺激成怒火。

    “方观卿!你不是人!我辛辛苦苦每日在街头等着你,盼着你,结果你一回来就兴师问罪,那个野女人有什么好!要不是我没日没夜精打细算,要不是我们时家的帮持,哪来你们方家今日!想弃旧迎新,门都没有!娶时贫贱后富贵,你没有休我的资格!功成休妻,哼,想得美,别以为中了状元就高人一等,我们时家照样让你身败名裂!”时芳菲早就料到,方观卿一旦气候大作,少不了会纳几房姬妾,但没想到他会猴急到这副田地,甚至拿休妻做胁迫。时芳菲从来吃软不吃硬,方观卿这般粗鲁地瞧不起她,她怎会善怕干休。自认有理,时芳菲不顾他越发阴鸷的神情,盛气凌人掐腰斥责起来。

    时芳菲还想张口质问,丫头梅儿大胆地走过去,拉拉她的衣角。

    “小崽子,干什么,滚一边去。”时芳菲从来不把下人当回事,挥袖拍开她。

    梅儿没有离开,而是继续拉她的衣袖,往角落的一隅指了指。

    时芳菲没有理她,梅儿冒着大不韪,锲而不舍地又拉着她的衣袂,把时芳菲的目光引向远处。

    “反了你--”时芳菲话未说完,嘴边的埋汰霎时变成了凄厉的尖叫,“啊--”

    后仰跌坐在地上,连疼痛都震惊到消失,时芳菲的全身都因为恐惧惊骇而瑟瑟战栗。

    远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并排摆着三支木盒,三个盒子分别装着破碎不堪的三具尸骨,

    一具大的,两具小的,布满黑深的裂痕,骨头都是零散地拼在一起,沾满黑泥和焦土,只能勉强看出颅骨的形状,眼窝黑洞洞得朝天,让人联想到他们死时不得瞑目的惨状。

    时芳菲表面上天不怕地不怕,骨子里胆小得很,没见过死人的她一见到白森森的骨头,便彻底吓傻了,张着嘴巴,什么声音也不敢发出。

    “我以为你不过是任性乖张了一些,虽贪财爱物,最起码心还是好的,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心狠手辣,我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照顾他们母子,可你做了什么,任由他们在荒山野岭受冻挨饿,自生自灭,三条人命,难道你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吗?”这次轮到方观卿咄咄逼人,将王好的死归咎于时芳菲的冷血无情。

    “不,不,不可能!”时芳菲狠狠摇着头,口不成言,恐惧的泪水溢满睁大的双眼,一汩一汩涌泻下来,粘稠的妆容融到了泪里,双目染得通红,她害怕得不敢扎下眼睛。

    多年来,她虽时常对王好恶语相向,暗地里还是会派人送去补给,甚至花了钱雇人去保护他们的安全,甚至心底里的某个角落,已经默许了方观卿纳她为妾,王好知书达理,文文弱弱的,没有心眼,在人面前总低眉顺眼,唯唯诺诺,让她怎样就怎样,从不说不,就算娶她做小,也动摇不了主妻地位,日后也好使唤她,自己还能得个大度贤妻的好名声,何乐不为。她比任何人都不敢相信王好的死,她还那么年轻,静丽得惹人羡慕,听说两个孩子都已经长到三尺高,玲珑水灵人见人爱。可眼前一块一块冰冷的白骨,散发着死腐的气息,宣告着再也无法挽回的结局。

    “你对方家有恩,我不会狠心让你给她陪葬,说到底我也有错,都是我太娇惯着你,才让你得寸进尺,贪得无厌。蛇鼠不同穴,鸦鹊不同巢,今日我便写下休书,你我从此恩断义绝,再无瓜葛。请你马上离开,一眼我都不愿再看见你。”

    方观卿派人拿来纸笔,提袖执笔,写下了结孽缘的休书。

    把休书扔在地上,方观卿冷冷撂下一句话,算是给方家上下一个交代。

    “吾妻时芳菲,上不行孝于高堂,下不能生养子嗣,心狡善妒,骄横无礼,毒人性命,妇德尽失,善心无存,今休之永不反悔,奴仆家眷以此为戒,如再有犯着,方家绝不姑息!”

    之后,方观卿小心地将盛有尸骨的盒子装好,抱在怀里匆匆离开,夫人老爷不敢置喙,也携着众人离开,只剩下呆怔的时芳菲虚软地瘫坐在冰凉的地砖上。

    仆人将时芳菲在方家的穿戴用度装裹起来,堆在她的身边,连方家与时家合伙做生意的账本银票都扔了出来,意思很是明了,催她赶紧收拾东西走人,时家和方家再无关系。

    这次,傲气凌人的时芳菲,并没有像方家人所想的那样暴跳如雷地抗议,更没有蛮不讲理地歇斯底里,甚至也不为自己辩解一声,从始至终都在直勾勾地盯着白粼粼的尸骨,泪水不停地流,忘记去擦拭,任由鲜艳的华衣被层层濡湿。

    从见到王好尸骨的那刻起,时芳菲再也没说一句话。

    她没有离开方家,漆黑的夜里,她无处可去。

    她蜷缩在院子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夜的凉风沁入了肌骨,手里攥着方观卿的休书,呆呆望着远处幽幽的灯火。

    这一次,再也无法挽回了。

    夫妻十年,他的性子,她还是懂的,他从没喜欢过自己,她也知道,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她从未去见王好,甚至想尽一切办法不让方家人接近她,其中的缘由,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以前天真的认为,是她太卑贱,只堪得来轻蔑和嘲笑。

    现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中,时芳菲明白过来,那些对王好无端的谩骂和鄙夷,只不过源于自己污秽的嫉妒和不甘,最后,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当一切不可挽回,以为早已淡忘的邈远记忆突然晰晰在目的明朗起来。

    那年的永河桥畔,绿意烟浓,碧水青柳,他驻足远眺,眸光凝毅,白衣飘然,英俊得如谪仙。只一个淡淡的背影,便虏获了惷心初萌的时芳菲,那天,正值豆蔻年华的她拉着爷爷的袖口,指着他的身影,说什么也要嫁给他。

    没过多久,方家便在时家的威逼利诱下同意了婚事,不出一个月,时芳菲凤冠霞帔,珠围翠绕,摇身一变,成了方家娇滴滴的新媳妇。

    爷爷的溺爱成就了时芳菲幼稚的任性,也酿下了一段注定悲剧的姻缘。

    一个清霜傲骨的文人,一个市侩算计的商女,牵强附会的爱情从一开始便漏洞百出。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素未谋面的娇蛮小姐,方观卿一肚子苦水,几番推脱,终究拗不过长辈的再三逼迫,只好勉强同意下来。

    洞房之夜,方观卿的心情糟透了,兴味索然地掀开盖头,刚撇开一角,时芳菲就像一只红色的小燕子飞扑过来,当看见怀中丰衣靓容,娇笑可爱的小人儿时,方观卿着实吃了一惊,和他想象中嫁不出去,强行嫁娶的贵族丑小姐截然不同,时芳菲亮丽活泼,歪着脑袋笑盈盈的,处处洋溢着青春的朝气,小小年纪,出落得聪明俏丽,惹人垂怜。

    他们也曾有过亲如鱼水的欢爱,也曾如胶似漆的恩爱,但褪去激情的水泽,一切归于黯淡的现实,身体再亲昵,心的距离却越行越远。

    什么时候开始疏远,时芳菲已经忆不起来了,只依稀记得,那时候,她单纯地想尽一切办法讨他的欢心,却什么都适得其反。他说栀子花纯美无瑕,是花中致品,她就命人将满园的栀子花都采撷来摆在房间里,给他一个惊喜,他的归程耽误了,回来的时候,满屋的栀子花全枯败了,那晚,方观卿离开房间睡在了别处。他说永河里有条金色斑纹的大鲤鱼,是个稀罕的灵物,时芳菲听了去,就派人捉来炖给方观卿吃,可那天,他摔下筷子就走了。

    时芳菲想和方观卿聊天,她没有读过几天书,而他那些文绉绉的话,又全然听不明白,时芳菲不懂装懂,说些有的没的,方观卿叹气连连,她也嘟着嘴巴十分沮丧。

    “鸡同鸭讲”是方观卿对她常说的话,那天,他说,以后再也不与她谈风雅,因为她一辈子也理解不了。方观卿提醒她,不要整天黏在他身边,张口闭口只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东家长李家短的闲事,很是聒噪,令他无法安心读书。

    方观卿搬到了书房,日日夜夜在里面读书写字,与世隔绝,时芳菲想跑进去和他腻在一起,都以科考为名轰了出去。渐渐的,他不再与她说话,甚至连见一面都很难,就连偶尔的亲爱也像例行公事一样草草结束,毫无激情。

    时芳菲正值最不甘寂寞的年龄,见他不理自己,就耍起了小姐脾气,不好好吃饭,责骂下人,乃至扬言不生孩子,使着性子让方家不得安生,只是想让他走出书房,过来哄自己,能多看他几眼,她就觉得很开心,很满足。

    可是,无理取闹不可能唤回一个男人的心,方观卿的态度越发的冷淡。时芳菲想尽办法,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华丽到光彩夺目,天天“卿卿”地叫着,却于事无补。

    于是,时芳菲选择了另一条路,她仗着爷爷的财力,撺掇公公和她去行商,以为只要帮方家赚到好多好多的钱,方观卿就会对自己刮目相看,就再也离不开自己。

    然而,残忍的事实再一次嘲弄了时芳菲的自以为是,常年的经商,没有换回方观卿的青睐和信任,等来的,却是他要纳妾的消息。

    接下来,便发生了这不该发生的一切。

    夜已深,远处的灯火一盏盏熄灭,没有星星,没有月亮,黑暗中,时芳菲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凉风簌簌的呼啸,让她瑟瑟发抖。

    没有人关心她冷不冷,害不害怕,心痛不痛,二十多年,原来,从没有人真正地在乎过她,所有的人,都像方观卿一样,讨厌她,厌恶她,恨不得她马上离开,就连一丁点的信任,她都未拥有过。

    每时每刻不在汲汲赢取,不惜一切想要霸占心中向往的全部,到头来,却是一无所有。

    时芳菲的身体早已凉透,意识模糊的瞬间,她仿佛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死去的王好和她的孩子正在不远处幽幽地看着自己,她没有觉得害怕,因为她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死了反倒是个解脱,好好跟他们道个歉,认个错,下辈子当牛做马给他们还债,只求在奈何桥畔把汤儿喝干,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

    青涩的霓虹刚刚展露笑容,便被夕阳灼烧切割,粉身碎骨。

    芳华落去,深海暗流将记忆淹没,沦落到无处遁逃的深渊中。

    半夜,陪嫁丫头梅儿慌慌张张寻到了藏在院子角落的时芳菲。

    梅儿手中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橘黄色的光照在时芳菲的身上,更显枯槁瘦削。

    前些日子,方观卿中状元的喜讯让时芳菲乐得不思茶饭,瘦成一把骨头还蹦蹦跳跳浑然不知,如今这副模样没人理会,看得梅儿心里直痛。

    “小姐,你别害怕,我都给少爷说了,小姐每个月都派小厮吉七给王姑娘他们送去银两衣物,从未坐视不理,这几日没见着吉七,想必是知道犯了事跑了,肯定是他把给王姑娘一家人的财物都给私吞了,这是吉七的错,和小姐没关系,小姐快给少爷解释解释,兴许少爷就追究了。”梅儿跪在主子的身边,刚才她无论怎样苦苦言说,少爷就是不理会她的话,如果小姐亲自去说,也许就信了,那么多年的夫妻情分,她不信他能残忍到这个程度。

    时芳菲不做声,木讷地呆望着远处,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

    面如死灰的样子吓坏了梅儿,她哭着摇晃着主子,可时芳菲就像痴傻了一般,目光呆滞不似活人。

    梅儿知道主子受的刺激太大,就凭他们主仆两个人,恐怕难教方观卿收回成命,当务之急,只有找来时老太爷,才能镇得住方家,让事情得以转圜。

    “小姐,你别急,你要想开呀,少爷不是狠心之人,一定会回心转意的,我这就去找老太爷,他的面子,方家还是会给的,小姐,你等着,我这就去。”梅儿说完,转身快步离开,只想快点叫来老太爷给小姐做主。

    第二日清晨,丫鬟仆人忙碌起来,搬着东西,脚步匆匆,因为王好的死,穿着素色的衣服,神情肃然。无人注意到瑟缩在阴暗角落里的时芳菲,就算有人看见了,也当她是透明的人,不去理会。

    方府要举家搬往皇城,方家如今大富大贵,今非昔比,不可能盘居在小小的县城。

    时芳菲怔怔呆望着,来来往往扛着柜子,驮着包补的人流在她眼前不过是一道道晃动的白影,什么也不敢去看,什么也不敢去想。

    涣散的眸光,只在方观卿漠然地走过时,才积聚起光芒,当他的背影在大门处消失时,时芳菲视线朦胧,泪如雨下,熔铸在心头的记忆就像灼红的烙铁,烧痛得体无完肤,焚心彻骨。

    这一次,时芳菲没有站起来去追逐那道背影,那么多年,也累了,爱了这么久,终于爱不动了。

    最后,整个方府就将一座遗弃的空城,除了一直缩在院子一角一动不动的时芳菲,再不见半个人影。

    梅雨时节从来不得半刻安宁,绵绵的凉雨让空落落的方府更显冰冷可怖。

    除了沙沙的雨声,什么声音都没有,棕灰的庭院像一座空荡的坟墓,好似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心如死灰的时芳菲突然害怕起来,死寂的恐惧像洪水猛兽无孔不入。

    把头埋在胸前,手臂环抱着双腿,她害怕得瑟瑟发抖。

    “卿卿--”她无助地唤着,再多的眼泪,也改变不了他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

    “小姐,不好了,不好了--老太爷他--”

    梅儿携着仆人匆匆赶到的时候,方家早已搬走了,细雨霏霏中,湿透的时芳菲倒在雨中不知淋了多久,原本苍白的脸变成骇人的紫红,身上莹莹夺目的衣裳被泥水沾染得污秽不堪。

    时老太爷在得知方观卿休妻的消息后便病倒了,昏厥咯血险些一命呜呼,而小姐也这般被抛弃在方府,生死不明。

    连番的重创让梅儿声泪俱下,她扑跪过去,一声声哭喊着“小姐”,滚烫的温度和微弱的气息,昭示着眼前人的命悬一线。

    又是一年烟雨时节,一方山水,一帘花香,一池微澜。

    那年,刚刚懂事的樊若梨进宫参加姑姑的喜宴,巧遇了蹒跚学步,羞滴滴叫着姐姐的小宁儿。

    那年,时芳菲一袭红装偎在方观卿的怀里,娇妍浅笑,望着一脸震惊不知所措的方观卿。

    人生若只如初见,日升月隐,花开花落,所有繁华落尽,到头来终成烟雨,零落成泥。

    聚与散,悲与喜,对与错,爱与恨,亦不过是不堪一握的咫尺天涯。

    (ps:舍儿再慢,也不会弃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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