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若梨试图醒过来,耀目的光一次又一次刺入脆弱的瞳,单单睁开眼睛就好似费尽了全身的力气。脑海中闪过一幕幕黑色晃动的景象,像是极深的梦魇,模糊而又可怖。

    层层锦被压得她呼吸不畅,丝丝痛楚在四肢油走,她无瑕多想,习惯性地去摸索睡在身边的孩子,令她心惊绝望的是,无论怎样竭力摸寻,伸手可及的地方,除了绵绵冰凉的软被,再没有两个孩子小小温热的身体。

    她这才恍然忆起,那一切根本不是梦魇,而是地狱般真真的存在。

    终究,逃不出去了,那个时时刻刻纠缠自己的噩梦,终究把自己连同无辜的孩子一起吞噬掉了。

    失去一切的樊若梨,生命唯一的慰藉便是尚且年幼的孩子。

    如果盈盈磊磊也不能幸免,亦遭屠戮,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

    想到可能与孩子阴阳两隔,一直擎着力量支撑自己好好活下去的勇气,天崩地裂般塌陷了。

    泪水溢出,沿着冰凉苍白的面颊滑落。

    樊若梨锁着双眉,睫毛颤抖着努力睁开眼睛,满屋侍候的丫鬟骚.动起来,一直在窗外呆站着的凌浩宁随着屋内骤起的骚.动而身形一震,想夺门而入,最终极力克制住了自己。

    薛太医闻讯而来,急匆匆赶到床边,纵然早有准备,对上樊若梨熟悉的黛眉秋目时,还是蓦然一惊,随后千万感慨涌了上来,她幼时无邪的一笑一颦,以及及笄后统兵征战的刚强韧劲,还有皇上登基后所遭受的摧残罹难历历在目。

    樊若梨想坐起来,却奈何绸被滑软,手腕用力不上,掌心支撑不住,试了几次,还是躺回了原处。

    在丫鬟的搀扶下,樊若梨才坐了起来,与其因为身体的无力,还不如说内心的恐惧让全身战栗到僵硬。

    眼前的人,薛太医十分熟悉,却又仿佛全然不认得。

    依旧是清秀姣好的面容,依旧是漆黑如墨的双眼,可是眼睛里再没有五年前那样的明亮炯炯,一样望去,像看不见的暗潭,一滩了无生机的死水,空洞得骇人。那曾经无论何时都含着微笑的眼睛,令人不由歆羡眼前人蕴藏着的无穷力量,可如今,别说希望,就连绝望都看不出分毫。死人才有的毫无涟漪的神情,让行医数十载的薛太医不免忧心难安。

    呆怔了许久的樊若梨,才鼓起勇气直面万劫不复的现实,目光凝聚在身边银发苍苍的薛老太医身上。

    接下来的一幕,太过突然,突然到惊吓到了薛太医和满屋随侍的下人,甚至伫立在窗外的凌浩宁。

    安安静静呆望着薛太医的樊若梨,不知忽然从哪里来的力量,翻身一扭,用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速度,全然不顾虚弱不堪的身体,从床上滚落下来,跪在地上,奋力拽着薛太医的衣摆,用嘶哑的呜咽的嗓音,一声声地哀求。

    “薛大人,你去求求皇上,求求皇上,都是我一个人的错,都是我的错,要杀就杀我,和孩子没有关系,求求你,饶了他们--孩子是无辜的--”

    樊若梨不住地低喃哭诉,泪流不止,不停将头磕在地上,不惜头破血流来减轻心中没顶的恐慌,悲伤欲绝的哭求在屋中回荡,所有人都被眼前极度的哀伤所浸染,悲伤的气息满屋游离,丫鬟们一时缓不过神,竟忘了去阻拦搀扶。

    “放过孩子,求求--”樊若梨嗫嚅着,喘息着,低声哀求,那么绝望,垂死挣扎似的,气若游丝蚊蝇般的哀求却比声嘶力竭的哭嚎还要震撼人心。

    薛太医吓飞了魂,这还了得,赶紧跪下来好生劝慰,可是不管怎么劝,樊若梨哪里听得进去,不停地哭吟抽噎,豆大的泪水连成珠,将薛太医袍子打湿一片。薛太医也算看着樊若梨长大的长辈,从来没见过她伤心欲绝,哭成这副模样,身子瑟瑟发抖,比枯枝落叶还要不堪一击,心里也跟着难受,也知她一人逃出死劫,抚育儿女受了多少苦累,如今被捉了回来,圣意难料,凶险叵测,料谁也承受不了。薛太医一肚子安慰的话不知如何说出,樊若梨的头就要磕出血来,薛太医把双手垫在地砖上,求她千万使不得。

    眼看要失去了控制,一直在窗外隔着帘幕静观的凌浩宁如何还能站得住,樊若梨从床上坠落下,“咚”的一声,害得他心急如焚,痛涩不已,哪里还能承受她这般苦痛的哭求,头磕在地上,一声一声,好比一刀一刀剜他的心,只想冲进去把她搂在怀里,好好哄悦,好好疼爱,把误会说清了,把疙瘩解开了,再不容她这样使性子折腾自己的身体,哭成个泪人直叫人心疼。

    凌浩宁顾不上樊若梨身上与皇室气脉相抵触的毒性,快步迈进了屋内。

    薛太医挡在前面,跪着的樊若梨并没注意到凌浩宁的靠近,可是体内的毒气,却因他的靠近开始肆虐蔓延,眼前忽得一白,樊若梨胸口刺痛,呼吸一窒,猛地捂住心脏咳嗽起来,全身无力,栽倒在薛太医的身上。

    听到身后皇上的脚步声,薛太医摸了摸樊若梨的脉,高悬的心差点冲出喉咙,皇上再靠近,必定毒发,后果不堪设想,几日来的精心疗养将会功亏一篑,刚才樊若梨神色慌乱,身体颤抖,泪流不止,足以说明她对皇上绝对不是一般的惧怕,在精神上也定受了刺激,此时见到皇上,没有毒发身亡,也会惊惧而死。

    人命关天,事态危机,薛太医置君臣之敬于不顾,高声急呼:“不要靠近!快走!快把孩子带过来!快!晚了就彻底完了!”

    方观卿金榜高中后,率着皇帝御赐的一众车马,无心沿路风风火火甩金鞭骑宝马,也不急于回乡八面威风地打马游街四处炫耀,只携着轻装,快马加鞭,直往永岩镇而去。

    猎得金榜头名后,令方观卿喜形于颜的,并非唾手可得的高官厚禄,亦非万人敬仰的权力地位,而是终于盼到这一日,可以风风光光顺顺利利把王姑娘娶回家,这一次,无人敢再妄加阻拦。

    听闻她诞下龙凤双子,方观卿屡屡要去探望而不得,自被方老爷子逼着搬离了永岩镇后,回永岩镇探望他们母子更成奢望,如今,终于可以名正言顺接他们下山,再也不用留她独自一人苦苦等待,过那些辛苦的日子。

    想到今后,在朝为官,满腹经纶终有用武之地,还得伊人相伴,共剪西窗烛,更喜添一对儿女,人生如此,岂有憾焉。

    一路披星戴月,风尘仆仆,马不停歇,到了永岩镇,方观卿不愿休息,立刻派人披荆斩棘,砍树开道,只望与她早日相见,以解相思之苦。

    美若芙蓉,静若兰花的她一定正坐在篱笆外等着自己,一如当年乖巧温顺的样子,相见的时候会不会露出喜出望外的笑容呢,想到王好嫁入方家时一袭红装坐在金轿中,红盖头下娇艳秀美的她一定笑靥如春,风华无双。每每想到,方观卿便抑制不住地激动喜悦,仿佛五年来,日日夜夜难捱的心酸岁月都不足挂齿,付出再多也心甘情愿。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人生之喜,莫过如此,在他看来,确实近在眼前。

    可惜,方观卿忘了,世道无情,万事难料,五年,足以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很多事情,不是想怎样便会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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