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一生总会遇到一个人,愿为她抛却名声,抛却富贵,抛却一切能抛却的,只为与她相守,只为能有一日,在黄昏温暖微黄的阳光下,细数她曾经黑如鸦羽的苍苍白发。

    夜已深,暮笙沉沉而眠,就着榻旁一盏小小铜灯微弱的光,孟脩祎半撑在脸侧,凝视她恬静的睡颜。

    她睡着了,双目自然轻合,唇角放松,挺翘的鼻尖在脸颊上投下一点阴影,她的呼吸缓慢而绵长,她的胸口慢慢地起伏,她优美的发散在玉枕上,泛着令人心安的暗光。

    孟脩祎慢慢的俯身下去,在她的唇上印下一个轻吻。哪怕她们无数次相拥而眠,无数次唇齿相依,每每与她靠近,都如第一次拥有她时的喜悦,只是岁月逝去,终有不同,她们因经历而添满了默契与再也无法分开的深情。

    只有她在,知道她就在那里,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她才能安心做旁的事。不知何时起,孟脩祎发现,她人生的每一件事,都是建立在有暮笙的基础上。

    如此纠缠的深情,谁还能分得开她们?

    昌乐郡距京约莫五日疾驰。

    半月后,锦衣卫传回奏报,昌乐郡遍生流民,聚众而反!

    先前庞中直密奏是昌乐郡守顾铭之纵民生乱,事实有些出入,却相去不远。此次民乱,非郡守有意纵容,而是官逼民反!

    老百姓大多是泥腿子,庄稼人,心里想的唯有农时,唯有饱腹,除却少数无所事事到处晃荡的二流子,谁会没事去做掉脑袋的事?

    孟脩祎接到奏报,气得狠。

    圣人言,三年丰,三年歉,六年一小灾,十二年一大灾。自上古起,天象便是如此。除了几年前江南那一人为一闹,全国各郡县久无大灾,算算年月,差不多就在这几年了。因此,也因盐利可观,孟脩祎这两年轻徭薄役,与民休息,以备荒年。

    这也是应有之意,丰年屯粮荒年用,古来如此。

    本是大好的国策,与民有利,事情,就坏在小人手上了!顾铭之不止置朝廷法令于无物,乃至私加赋税,横征暴敛,逼得百姓活不下去了!饱了他一个,饿死一郡黎民!

    孟脩祎快给这蠢东西气死了!当朝发怒,顾铭之还在押解入京的路上,暂骂不到,便将“病愈”来朝的顾行之骂了个狗血淋头。

    顾铭之区区郡守,能做出如此胆大妄为之事,想也知与他这在朝为相的族兄大有关系。沿边州郡,若非顾忌他有个当丞相的族兄,敢不奏报?使事态恶劣至此?

    想到这老头反对她立后反对得厉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自己家的事都没拎清还管到她头上来了!

    “诸事不察,唯知高卧,家事不严,专盯着朕!你有何面目再居相位!”孟脩祎横眉怒斥。

    顾行之跪着,一力请罪,并无半字抵赖。他也知道,那族弟恐怕借着他的名做了不少恶事。

    看他这一把年纪,颤颤巍巍地跪那儿,诸臣皆有不忍,只是事态严峻,若流民扩散,只怕顾家有大祸,何况陛下那句“专盯着朕”,分明意有所指。

    “臣有罪,愧对陛下信托,恳请辞去丞相之职待罪。”顾行之老泪纵横,颤声道。

    孟脩祎冷眼看他:“卿老矣,糊涂不明,合该让贤。”

    无半分挽留。

    顾行之居相位上朝,及散朝,已是布衣白身。

    顾府旦夕间门可罗雀,这还不止,皇帝晌午便派金吾卫包围了顾府,下诏顾行之,要他静思己过。

    一生清名,一夕崩毁。

    孟脩祎也没闲着,一面下诏,不必将顾铭之押回京了,将他斩于流民前,以息民愤。朝廷知道了这件事,必与他们一个交代。

    另一方面,又拿出驻军图,查看昌乐郡周边驻军,与诸臣探讨,就近调兵遣将,将民变压下去。虽官逼民反,顾铭之可恶,但,造反乃夷族重罪,此事不以任何因由而有变,贼首及亲眷家人,皆要入罪。其他从者,依情节论罪。

    平乱之事,易快不宜迟,慢了。乱民扩散,便不好压制了。

    孟脩祎留着众臣至深夜,方定下方案,由她亲自口述,中书侍郎执笔,写下诏书,四位丞相当场通过,八百里加急,连夜送往昌乐,数道诏书连发,事态紧急。

    这是孟脩祎登基来第一回遇到民变。不大,只一郡,不致动摇国本,但这事本身,令人无比恶心。她分明勤勤恳恳地施政,所下政令皆为国为民,却因底下官员坏了她名声,想也知道昌乐一郡,必称她为不顾百姓死活的暴君。

    代臣受过,她心中岂能高兴?

    一整日,孟脩祎都沉着脸,无半丝欢颜,臣下皆战战兢兢,不敢多言半句。

    诏书发下去,明日便该将安抚百姓的镇抚使派出去。镇抚使代表朝廷,身份不能低,最好是天子近臣,代天抚民,这是一桩能扬名的好差使。

    孟脩祎扫了那些鹌鹑般缩头缩脑的大臣一圈,仍是愤恨不消。

    “镇日只盯着朕家事,于天下大事不闻不问,尔等可知为臣本分?”

    新仇旧恨一并发泄。

    一郡乱民,动静不小,那时京中被锦衣卫折腾得人心惶惶,竟无人将目光放到京外,使得事情发展至今。大臣们理亏,不敢多言。

    但乱民归乱民,立后归立后,还有大臣壮着胆子道:“陛下家事,与昌乐动乱非一事,不可混为一谈。”

    “你们若不将眼睛盯着朕,哪怕分一点到京外,何至于此?”孟脩祎冷笑,“难不成,只要盯着朕立不立后,天下就能太平无事了?”

    大臣们低着脑袋,一脸惶恐。

    “舍本逐末,蠢人方为,朕养了一朝廷蠢人!”

    “若不是陛下生事,非要立后,臣等又何必因忙于固谏而生疏忽。”有大臣突然插嘴,如鹤立鸡群,端的是醒目。

    孟脩祎望向出声的人,是国子监祭酒,她冷笑:“道有李树,摘而食之,苦,怪李树?”本就是自己没事找事,不自省,反怪那因?

    国子监祭酒被她这一讽刺,脸涨得通红。

    “卿这等才能,怎能屈居祭酒?该归家修养才是。”孟脩祎道。

    国子监祭酒脸色顿变,万没想到皇帝一言不合就要免他官。

    孟脩祎见他脸色又红又白的变了几遭,就是不言不语,故作惊讶道:“怎么,卿贪恋名禄,不肯走?”

    国子监祭酒气得吐血,终究跪下请罪。

    孟脩祎正在气头上,怎肯收回成命?罢了他官,让他回家。

    待前祭酒走进家门,一道诏书追来,先斥责了他一通,而后再道“永不起用”,彻底断了他仕途。

    如此,谁还不知皇帝心意,不止为乱民,也为他们之前众口一词地阻挠她立后。

    皇帝执意至此,谁都要掂量掂量,毕竟,陛下强势,并非能任人拿捏。

    糟心的事一连串,孟脩祎都不知该先恨哪一个。接下来,她便面临着与暮笙的分离之苦。

    镇抚使一职,能得名望,又可得功,正是暮笙需要的。

    先前,她在临安施行仁政,已名扬天下,又有“晒盐法”首创之功,使万千庶民因此得利,此番再来一次,民间的声望,便能如日中天。

    孟脩祎的眼中满是不舍,用说“不许走”的语气,深明大义道:“你去,不必挂心我。”

    暮笙一脸无奈,摸摸她的耳朵,道:“哪儿能不挂心陛下?一天不见都浑身难受,这一去,必有月余,我定是寝食不宁。”

    她依依不舍的话语让孟脩祎通体舒畅,唇角扬了扬,又压下:“你说的,不许骗我,要让我知道你哪一日没想我,就罚你将子珮二字抄上百遍。”

    暮笙忍俊不禁,执起她的手,捏了捏中指,含情脉脉地望着她:“都依你。”

    孟脩祎难得红了脸,轻咳一声,道:“不要耽搁了,早去早回。”

    公事为重,顺完毛,暮笙便率众出发了。

    此番为镇抚使,代天而来,孟脩祎为便与她行事,赐她持节,可斩两千石以下官员,但遇不法,随机应变。

    一入昌乐郡界,四野荒芜,道遇百姓,衣着破旧,面色饥黄。暮笙带着金吾卫,越往里走,神色越沉重。

    “上卿大人,再往前走,许遇见难民,容卑下往前方驻军处借兵,并探查实情。”金吾卫校尉请示道。

    为抚灾民,他们一行,带着酒食牛羊,若遇乱民,必遭抢掠,暮笙颔首:“准许。”

    校尉分两路而走,一路借兵,一路探查。

    如此条理分明地走了十日,方到昌乐郡治所在的昌乐城。

    郡守入罪,昌乐郡驻军将领昌乐将军率众相迎。

    正逢第二日要杀顾铭之。

    待暮笙梳洗过,昌乐将军向她禀报此事。暮笙一听,便问:“刑场设于何处?”

    “在集市口。”处决犯人一般都设在集市口,那里人多,可起震慑之用,让百姓引以为戒,莫要触犯律法。

    但这回却是特殊。

    处决顾铭之是要安抚民心,流民都在城外,城中哪儿能看得到?

    暮笙想了想,道:“推迟三日,使人四处去说,朝廷知顾铭之所犯大罪,今要以其头颅谢苍生。将刑场设在城外,请流民尽可来观,届时必不围剿。”

    昌乐将军一惊,迟疑道:“大人,此举太过冒险。”流民来了不剿,岂不是有失职责。

    “听我的就是。”暮笙道。

    昌乐将军仍有犹豫。

    暮笙瞥他一眼:“公与顾氏罪人居一城,他之所为,公不知焉?知而不报,视如同犯,公今乃罪人,望戴罪立功,勿再犹豫!”

    说到底,只因朝廷忙着平乱,没来得及处置他,一旦祸乱平复,就是秋后算账的时候。事到如今他还担心惹祸上身只求平稳,难道不知祸事早与他如影随形,揭都揭不下了。

    昌乐将军颓然,随即想到上卿大人素得圣上信赖,所言定有依据,兴许,这就是他的机会!念及此,将军容色一正,拱手一拜:“听凭大人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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