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小山包下,是密集如馒头般的坟头,江风回旋时带来阵阵臭气,林雅青刻意不看往那边,用袍袖捂住口鼻,跟在柳老五身后朝前走。

    绕过小山包就是一片低洼地,用竹片竹壳搭起许多低矮的棚子,这些棚子也就能遮遮太阳,雨水是挡不住的,又建在低洼处,雨天哪能住人?

    除了生病的人,大多数灾民不肯呆在那些棚子里,想是饿得呆不住吧,一群群瘦成皮包骨,根本看不出是什么肤色的难民或坐或躺在大太阳底下的泥地上,木然地瞪着大而无神的眼睛,眼珠子久久都不会动一下,他们身上的衣裳已经不能称之为衣裳了,可以用泥层来形容!

    令林雅青特别惊心的是这些浑身脏污的人群中有女人!还带着幼小的孩子!

    瘦成木头般的脏女人,抱着她们木乃伊一样的孩子,孩子伸出鸡爪都不如的手去摸母亲干瘪的胸脯,张着嘴慢慢翕动,如果孩子有力气,肯定能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声!

    林雅青用袍袖捂着半张脸,眼泪流个不停,都不自知。

    前世在职位上因主持裁员被人骂心狠手辣,她也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心肠硬的,眼前情景却让她腿软得几乎迈不动步子。

    柳老五觉得林雅青是被吓着了,忙要扶她离开:“这里气息不好,六爷受不得,咱们快走吧?”

    林雅青摆手不用柳老五扶,转身继续朝前走,走了二三十步远,情形没什么改变,凄凉景像不忍目睹。

    正打算跟柳老五离开,耳边传来阵阵吆喝声,抬头四顾,瞧见不远处撑起两方大布棚,布棚下站着好些人,边用勺子敲着大木桶边大声吆喝着,灾民们却并不积极围过去,那些人没法,只得拿碗舀了大木桶里的东西送往灾民扎堆的地方。

    林雅青指着那布棚问:“这就是官府设的粥厂?怎么灾民不去吃啊?”

    柳老五苦笑:“六爷,若是能吃的,灾民不用招呼自会围上去——官府的粥厂还在前头,如今也没到饭点,那布棚是官衙医官们设的,这地方每天都饿死人,天气又闷热,因怕起瘟疫,医官们天天都来施药,那药汁苦涩又割肠胃,喝下去肚子更难受,没人愿意喝!”

    林雅青默然,走到布棚前果然闻见一股浓郁的草药气味,她光顾着朝那些大木桶张望,脚下不小心踢着块突出地面的石头,下意识地一个起跳,自己站稳了,却撞着一人,那人手里捧着的一个碗跌落下地,碗里汤药泼得一滴不剩。

    林雅青还来不及道歉,就听那人怒声喝斥:“哪里来的膏梁纨绔,这里不是赏玩风景之处,瞎撞什么?这一碗药汁是用赈灾银钱买的,你赔!”

    柳老五忙上前连连躬身行礼,赔笑道:“官爷息怒!少爷一时不小心,不是故意的。少爷同情灾民,好心过来瞧瞧,看能不能帮点什么……呃,不是赏玩风景,不是的!”

    那穿着医官服饰的年轻人哼了一声:“有什么好瞧的?同情、好心,那就拿出点实惠来,救济灾民!”

    一时失神才误碰误撞,又不是故意的,而且自己走的地方也不是正经道路,他干吗非要往自己身后凑?

    都道歉了,态度还这么倨傲,林雅青蓦然间也恼了,冷冷道:“我确实同情,却不滥好心!而你们呢?你们自问是好心好意吗?给灾民这一碗药有用吗?他们现在需要的是食物,食物!你是学医的,就该懂得:人吃饱了,身体壮实才不会生病,如今他们是因为饥饿才奄奄一息,你们不给粮食,却拿他们当病人治,这药汁倒了才是正经,免得喝下去活活被你给治死了!”

    “你!”

    年轻医官变了脸色,指着林雅青说话都变结巴了:“你你!这、这、这算什么悖论?”

    “这不是悖论,如果你真不懂,就回去问问你师傅!”

    柳老五见布棚下走出几个人来,怕惹事,对林雅青使眼色:“少爷,咱们还是快回去吧?”

    林雅青不想柳老五难做,便点了点头,刚要原路返回,却听见一把清朗的声音说道:“太医院冯正青,奉命在此轮值探诊、给药!刚才属下也是一时着急,有不当之处,还望公子见谅!”

    林雅青回头,果然看见一位穿着太医院医官服饰的年轻男子,长身玉立,面容清秀,正对着自己微笑。

    只得转过身来,朝那男子行了一礼:“是太医大人,在下有礼!”

    冯正青先前见那位蓝袍少年生得粉雕玉琢,风雅俊美,想不通何以这样人物跑到灾民聚集地来,之后发生了那场争执,冯正青才看出来,蓝袍少年虽然只是普通富家子弟装扮,不经意间散发出来的那种高华气度却不像是寻常纨绔儿郎所能有的,而他随口说的那番话语,很是耐人寻味。

    冯正青微笑道:“公子是从城里出来的吧?方才听公子身边随从所言,想是家里大人派公子过来探看,有意施舍食物的对吧?公子与家人有此善念,实乃灾民之福啊!”

    原来这位太医大人除了管施药,还会募捐。

    林雅青看他一眼:“民间零零星星的施舍,不过杯水车薪,官府为什么不尽全力?”

    “公子也看到了,光是此处就这么多人,金茅镇有三个流民聚集点,别的镇也有,而且流民人数还越来越多……官府的粥厂每日都煮两次粥,远远不够,尚需要民众协力支持救济!”

    林雅青又问:“不知负责此处赈灾救济的是哪位大人?”

    冯正青一顿,很快坦然答道:“是安王殿下!不光此处,南边灾区也由安王殿下负责。一边要筹粮救济灾民,一边谋划为灾民重整家园,恢复生产,安王殿下不辞劳苦,可谓呕心沥血!”

    林雅青笑了笑:“安王为灾民这么劳苦,真是难得!太医如此了解,想必经常见到安王殿下?”

    冯正青看着林雅青的眼睛,点一点头:“下官奉旨随殿下赈灾,掌管医药事项,殿下会随时召见下官,询问了解灾民健康状况!”

    “呵呵!好一个健康状况!在下以为,弄这些明面上的东西,还不如多运些粮食过来才是正理!”

    林雅青说着抬手做了个揖,道声“告辞”,转身就走——她呆不下去了,冯正青那家伙眼光很毒,不但在她脸上扫来扫去,还移到胸脯上去盯了两下,不是说非礼勿视吗?太医就可以不要德行啊?

    冯正青见林雅青要走,忙跟上一步:“公子!还望公子支持赈灾,可否尽早前来为灾民施粥?”

    林雅青转头望向扎堆躺坐在日头下如同死人般的灾民们,几个瘦弱的小孩从人堆里爬出来,跪趴在地上揪青草嚼食……她内心千回百转,叹了口气,淡然道:

    “我只是来看看而已,其实我也是落魄之人!冯太医应该听说过,不久之前出事的林府,曾经的户部尚书林源济,是我的祖父!祖父为大盛皇朝掌管户部几十年,每遇天灾,他老人家是如何做的?户部应有记载,在下觉得,赈灾的人可以借鉴!”

    说完,林雅青看向柳老五,柳老五忙领着她往河边停船的地方走去。

    冯正青楞在当场,看着林雅青的背影,暗想:果然没看错!只道不是寻常人家,料不着竟是林府!自己多年在宫中行医,眼光不会偏差,这位定然是女儿身!林府这般年纪的小姐……是谁?难道是她?林府已经抄家封府,无依无凭,听说一家子流落街头,可瞧着这位恣意洒脱,言语无忌,仍是一派贵公子高傲气势,却不像那么回事,看来传言不可信……殿下也曾有意寻找林家,既见着这位,需得及早禀报才好!

    冯正青招来下属嘱咐几句,即让人备马回城。

    那边柳老五护着林雅青回到停船的地方,也暗松口气,他以为这位六爷只是京城里寻常富户的少爷,没想到竟是户部尚书林源济的孙子,对待林雅青的态度越发恭敬。

    看着小栓子在船上高兴地跳起来喊六爷,柱子笑着要拉六公子上船,六公子毫无嫌弃之意,伸手就让柱子拉了上去,柳老五不由得感慨:林尚书家的公子,果然与众不同,气度非凡,胸怀开阔不拘泥!传说林尚书也是如此,不论去到哪里巡察,总是信任民众,不耻与百姓同行同乐!

    柳老五是个船夫,每天在渡头运河里讨生活,不认得朝堂大官,关于大官们的八卦新闻无意间却听说不少,譬如林源济,这位户部尚书的名头在乡村野里可是家喻户晓,只因他当官几十年,为国为民办了许多件实事好事,老百姓受益,自是对他惦念得很。

    前阵子传出消息,说林家因贪墨获罪被查抄,人们议论纷纷,却一致认为,定是林府年轻一代做官不踏实,落下贪墨之罪,老尚书是绝不会做那种事的!

    林雅青看了灾民们的惨状,无心再去别处玩,让柳家父子把船划回了渡头。

    柳柱子跳上岸缚住船绳,柳老五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支开小栓子,对林雅青说道:“老五有几句话想跟六公子说,不知可否?”

    林雅青笑道:“柳叔不必客气,请说!”

    “今日我家小船竟载了林尚书家的六公子,老五心里高兴!又想到六公子出门身边总得跟着个人,提防万一出现今天那样的事……六公子您看,我家柱子虽然生得不秀气,却是壮壮实实,力气很大的,平时船工们打斗着玩,三五个大汉也近不得他,六公子不如收了柱子,让他跟着您?”

    柳老五这话倒是让林雅青为难了一下,想起昨晚上林谨知看过林慎知做的帐目,得意洋洋地规划着要扩张生意,还要买几个人回家给长辈们使唤,便笑着对柳老五道:

    “多谢柳叔为我着想,不过,柳柱子跟在柳叔身边不是挺好的吗?你也有个帮手啊。”

    柳老五叹道:“六公子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小船,并不需要两个人,如果有能力,早给他另置一条船了。家里孩子多,小栓子下边小桩子、小杜子是双生,六岁了,俩孩子先天不足,一生下来就离不开药罐子,这些年做活挣的银钱,都给那小兄弟俩买药了……柱子是大儿,十六快十十七了,总跟在我身边不是法子,我早就想另给他找个出路。”

    林雅青点了点头:“既是这样,等我回去告诉我大哥,若是柳叔愿意让柱子跟着我大哥做长随,明日下午可让柱子去‘四季常青’找郭掌柜,那时我大哥会在店里。”

    柳老五本想让柱子跟着六公子的,却听说是做大公子的长随,他想说句什么,终是闭上嘴,只笑着道了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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