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在老太爷老太太房里只是走个过场,谁知林源济却让她坐下,和颜悦色地和她说起话来。

    便宜祖父穿着崭新的白色细布中衣,也像便宜父亲一样,浑身上下透出温文儒雅的文人气质,此时任谁也不能相信,昨夜衣裳褴褛蓬头垢面蜷缩在人家墙根底下的,就是他们!

    曾经的内阁大学士,辅政大臣,算是权臣了,林源济虽然骨瘦如柴,轻捋胡须面露笑容的时候,居然给人慈眉善目的感觉,这形象跟前世看过的古画册或影视上的朝臣模样不同哦,在高位的大臣,不是三角眼,就是面容严肃刻板,这点,便宜爹几年后估计能对上号,现在他三十八岁,皮相不算差,衣装齐整的话称得上个中年美男,就是那张木板脸让人吐槽。

    林源济五十七岁,因一场突如其来的重病才致仕,不然他还会继续做他的大学士。

    林雅青白天带着林雅晴上街买得两大包袱的东西回来,除了澡豆、洗衣碱等必备的生活用品,几乎每个人都得到几样小礼物,林雅青和林雅晴认为这些虽是小物件,但都是实用的,林老太太却埋怨她们乱花钱。

    送给祖母的是名店糕点,送给祖父和两位父辈的则是书局新出版的书籍,每人两本。

    林源济询问林雅青在街上都看到什么新鲜事物,可还看见官府告示墙上关于林家的官文,林雅青一一作答,那官文她倒是没留心看,幸好林雅晴注意到了,姐妹俩也曾过去瞧了两眼。

    说着话,朱氏也过来了,身后跟着钟氏和二房、三房的孩子们。

    行过礼,林源济看着环绕侍立的孙子孙女们,轻轻颔首,半是激励半是安慰道:“圣恩浩荡,既留得性命在,就不至于断了生路!京城亲故们想是要避嫌,我们也不好强人所难,幸得小青儿有好友相助,几十两银省着些花用,总能支应一家过段日子,等祖父好些了,便给常州老宅写信,林氏是大族,我们这一支的田地财产充公了,族里不会袖手旁观,应能匀出些田产给我们度日……世事无常,少年时遭受些磨难,也是一种历练,只要不失心志,发奋图强,你们日后还是有机会博取一份好前程!我林家的子孙是有志气的,不可一蹶不振!”

    林学知、林行知搀扶着两位五官有那么点相似的年轻男子上前一步,代表孙辈表决心:“孙儿们谨遵祖父教诲!林氏儿郎,不会因一时挫折失去心志!”

    林源济赞许地点头:“谨知、慎知坐下吧,小四小五,你们也坐,有伤的都寻地儿坐着说话。”

    林雅青起身给伤员让位,站到林源济身旁打量那两位年轻男子,他们是二房的嫡子林谨知、庶子林慎知,这兄弟俩既是二房长子次子,在林家孙辈兄弟排行中也是老大、老二,只相差一岁,性格却迥然不同,老大从小受嫡母沈氏宠溺,不肯用功读书,倒学得一身纨绔子弟的坏毛病,吃喝玩乐无所不精,都娶妻生子了,还成天花天酒地;老二少年老成,沉稳持重,读书也很用功,言行举止像个二十多岁的人,其实他才有十七岁。

    林源济对林雅青说道:“你这些兄弟,自小锦衣玉食,没见过刑部大牢的阵仗,又挨了打,很是惊惧了几天,渐渐的倒也磨出些硬性来,都不错。你请的医药大夫,要紧着替他们治疗,他们年轻,不能伤了身体根本,我与你父亲、叔父这里,迟缓些无妨!”

    林雅青笑道:“祖父放心,孙女细细问过大夫了:兄弟们的伤势,大哥、二哥伤到了筋骨,四弟五弟肌肉挫伤挺严重,六弟七弟也挨过棍棒,相对轻些,孙女请大夫用最好的药,大夫说,他有把握能将兄弟们都治好,不留后遗症!那大夫就是前面那个,百年老号容真药堂的容大夫,吴掌柜说,京城治外伤最好的大夫有几位,他是其中之一!”

    林谨知平时多在外头行走,了解些街面上的事,接过话头:“正是,容大夫医术极好,祖父不用担心!”

    又对林雅青笑道:“有劳六妹妹了!这次,也多亏六妹妹的朋友慷慨相助,六妹妹可知是哪位朋友啊?日后我们总要去拜谢人家才好!”

    “大概知道些眉目,还没确定是哪位,日后自然要去谢一谢她!”

    林雅青朝林谨知友好地点了点头,不管人家之前是怎样一个花花公子,大难来时,他能担负起做哥哥的责任,在狱中用自己的身体为幼弟们遮挡棍棒,就冲着这点,林雅青给他点赞了。

    昨夜和林学知、行知去找客栈,一路听小兄弟俩述说牢中之事,说及林谨知和林慎知每天为弟弟们挡棍棒,她不由得为之动容,又听到林谨知总是一边大声嚎哭一边挡在弟弟们跟前迎接棍棒,林雅青想像那个情景,忍不住喷笑,遭到小兄弟俩好几个白眼。

    林源济问林雅青:“方才梁嬷嬷说你让米铺伙计送了几袋米面来,防备买不着粮食……你在街上可是听说近日米粮紧俏?”

    林雅青答道:“是的,今日孙女和七妹上街去走动,进了很多家店铺,问价钱,了解行情,遇到米铺我也进去了,听老板说的:两日后米铺大概每天只开半日,因南边灾地急需粮食,而北地去年遇冰灾,粮食产量不多,京城人吃用的米粮多数是湖广那边调来,路途远,且来得不定期,多数又进了官仓,米铺能筹到的粮食数量有限,孙女想着,说不定过几天米价还要涨起来,所以,孙女就一气儿买了几袋,左右都要吃用。”

    “想法不错,正值灾年,米价一日几变都是有的,咱们家人多,消耗大,买回来放着能省些钱!难为小青儿心思活络,这事办得好!”

    林源济赞赏地说,随即脸上又浮起一丝忧色:“唉!灾情如水火啊,可怜了灾地的百姓!也不知蝗虫治得如何了?我记得我当年将撰写的治灾手稿都留在部里了,他们会不会用?”

    梁嬷嬷端了汤药来,提醒老太爷该吃药了,林源济才醒悟过来:在其位谋其政,他都已经离开朝堂了,还因罪进大牢走过一遭,这时候哪里用得着他去操这份心啊?

    林源济心里自嘲,接过汤药喝下,又问:“小青儿啊,你进那许多店铺问价钱,了解行情,要做什么?咱们家姑娘,从前是不需要自己买东西的,如今家中遭了难,你懂得物品需用银钱买,这已经很不错了,还知道什么叫行情?”

    林雅青笑道:“祖父曾经任过户部尚书,不仅为皇帝掌管天下钱粮,还要殚精竭虑、想方设法促使民富国强!祖父心中有一本帐,那是国家帐册,祖父为国日夜计算,我们做为您的子孙,血脉相承,国家大事还不甚懂,但生计营运之策,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些的!市价、行情并不难懂,重要的是了解这些之后,该怎么做!”

    众人听得一楞一楞的,全都看着林雅青,仿佛不认识她了。

    林源济也不知是悲是喜,看着林雅青,半晌才呵呵笑道:“好!真是我的乖孙女!可叹祖父营营碌碌几十年,将所有精力都放在朝堂,忽略了儿孙,你们却能如此理解体谅!祖父惭愧啊!小青儿,你的意思是想入市经商?说说看,你有什么营运之策?”

    “祖父,青儿和七妹今天走了两条街,有一些想法,还不太成熟,想明日再去城里各处走走看看,便可定下几个方案!”

    “方案?”

    “就是对想做之事进行具体的计划,一步步,一条条,列举清楚。”

    “你只不过在街上走一两天,就能得出几个方案?”

    “是的,至少有两三个!待明晚,我再与祖父详谈!”

    林谨知瞪大眼睛看着林雅青,说道:“六妹妹,大哥我平日爱说些大话,你别学大哥啊!”

    林雅青道:“我可没有大哥那本事,能把树上的花儿吹得到处乱飞!”

    堂兄弟姐妹们一阵哄笑。

    林雅青又说:“若不是大哥现在腿脚不便,我还想请你带我出去走呢!”

    林谨知笑道:“你叫个马车驴车拉着我就行啊,这京城,就没有大哥不熟悉的地方!”

    林源济看着林雅青叹息:“进山先探路,入行问行情!以此可看出小青儿心思细致,行事谨慎,可惜啊,你是女孩儿,又已及笄,本该安安稳稳等着说一门亲事……”

    “祖父,女孩儿怎么啦?自古巾帼不让须眉!青儿虽不才,但请相信青儿!青儿才十五岁,本朝女子十七岁出嫁的大有人在,青儿不着急!”

    林源济:“话是这样说……终究是女儿家,不好抛头露面!”

    “祖父,这个您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

    林雅青朝着堂兄弟们指了指:“何况还有他们!今日不同往昔,困难之际,大家都要齐心合力,共同拓开一条生路,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们能够摆脱困境!到那时,兄弟中想考功名走仕途的,自去继续读书做学问;不想走那条路的,可以探索经商之道——经商也是一门学问,人道奸商奸商,其实是一种偏见,商人精于算计,重利益,却也最讲信用。商人当中确实有奸滑之徒,但也不泛儒商……商人四处行走,交游广泛,见多识广,不仅增长阅历,还能学到许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这就是所谓的‘读十年书,不如行万里路’!”

    屋子里静了静,林老太太突然冒出一句:“你这丫头,平日也没出什么门啊,怎么就能懂得这些?这可不是你们女孩儿学的东西!”

    林雅青道:“祖母莫忘了,姐妹中,我是识字读书最早的一个!因我与四哥同一年生,小时候常在一处玩,四哥三岁开蒙,五岁进学堂,我都闹着跟他一起,先生不给书本,我就旁听……七岁终于给我请了女先生,十二岁我可以在特定的时间出入府中藏书最多的大书房!我是女子,读书不为科考,只为增长学问见识,涉猎极广,我尤其感兴趣的,是各地方志,还有关于商学的书籍……”

    众人再次惊怔,老七林耀知站起来,不满道:“六姐姐,你自己受益于博览群书,却说读书无用……”

    林雅青一楞:“有吗?我什么时候说读书无用?”

    林耀知:“刚才!刚才你说……叫我们跟你一起经商!”

    林学知瞪了林耀知一眼:“六妹妹说的是:人各有志,想读书只管去读,愿意经商自去探索经商之道!你又走神!学堂上也这样,怪不得老挨先生板子!”

    身边兄弟姐妹哗地笑开,林耀知红了脸,摸着鼻子坐下。

    林慎知喃喃念叨:“读十年书不如行万里路?六妹妹,你从哪本书上看到的……”

    林谨知却嚷嚷着打断了他:“六妹妹的话深合我意,大哥跟你一起干!”

    林源济捋须含笑,往日怎么没发现自家孙子孙女们如此活泼可爱?他目光闪烁地看向六孙女,内心百感交集:当初皇后笑着向他提及联姻,他才留意自己这个生得容颜绮丽粉雕玉琢的小孙女,听说她有些才华,他未作多想,只道无非是学了些充门面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罢了,又听到老伴儿说六丫头性情孤傲清冷,不合群不讨喜,他还亲自找了老大来,责令老大多关心教导六丫头……万没想到,六丫头不是寻常闺阁女子,她聪明睿智,与众不同,只是太可惜了,如此有胆有识有才华,可堪大用,却不是男孩儿!

    原本要再问几句话,见六丫头抬手掩着嘴儿打了个哈欠,眼圈顿时透出红晕,一双眼睛更是水汪汪的,想到她从昨夜累到今天,林源济不免心疼起来,便阻止孩子们继续谈论,说道:“要做事,先得有好身体,都先回去歇息吧,治好伤病养足精神再说!小青儿,你也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林雅青便起身行了礼,随堂兄弟姐妹们退出祖父母的房间。

    甘妈妈早已准备了热水,林雅青洗过澡,换上新的细布中衣,笑道:“赶制的衣裳,我瞧着个个穿得都挺合身,针脚也细密,那些店家倒是凭良心做生意!”

    甘妈妈见她洗了澡出来有点精神,便又拿出一个包袱来,说道:“这是姑娘要求做的两套新衣,一套女装,一套男装,姑娘极少穿颜色这么艳丽的衣裙呢,这男装挺好,可惜只是偶尔出门穿用,又不能天天穿,还不如用这缎子做一套正经姑娘家衣裳!”

    林雅青抖开来看,笑着说:“嫩柳黄绣穿花粉蝶罩纱,桃红百花长裙,宝蓝色小团花直裰,好看!妈妈,明天你再跑一趟这家布店,让他们按大哥的身量制一件缎面直裰,要粉红****,多给他绣些花花叶叶,他应该喜欢那样的!”

    “这,又是要做什么?大爷腿脚受重伤,走路都不方便,他也要出门?”

    “先做出来……再说……”

    林雅青倒在枕上,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甘妈妈替她盖好薄褥,叹口气,也熄了灯自去榻上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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