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个想法,禾生看向梅秾枝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若真是如此,她才不会肯呢,王爷说过了,他这辈子都只会有她一个。

    梅秾枝笑着问她:“侧妃娘娘,你这样看着我作甚?”

    禾生回神,淡定应付道:“梅姑娘好看,我忍不住多瞧几眼。”

    梅秾枝垂头轻笑,眉拢轻烟,“灏哥哥以前也这样说过。”

    ……灏哥哥!

    禾生怒目圆瞠,为了不在梅秾枝跟前失态,抢在情绪爆发前,将脸别开。

    王爷是哪门子的灏哥哥,喊得这么亲切作甚!

    哼。禾生撅嘴,往前走一步,正好挡住了梅秾枝的视线。

    梅秾枝语气如常:“侧妃娘娘,你怎么了?莫不是秾枝说错了什么话,惹你不高兴?“

    ……要忍住。

    禾生学沈灏戳她脸那样,手指往嘴角一掀,笑容僵硬,回头道:“没有呀,我只是担心梅姑娘身子,外面风大,还是快回屋,待改日你身体好些了,我再陪你出来逛。”

    梅秾枝弯腰福礼,有意往她脸上一瞄,笑得镇定自若:“好。”

    梅秾枝一进厢房,禾生尽完礼数,立马回了正殿。

    气冲冲地往榻上一坐,吩咐翠玉道:“笔墨伺候。”

    她倒要问问王爷,这个梅秾枝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翠玉捧了笔墨宣纸而来,小心翼翼劝禾生:“娘娘,切莫中了别人的圈套。”

    今日那位梅姑娘进府时,她恰好在禾生身边伺候。那一股子不服气的嫉妒样,一看就是来找茬的。

    禾生一掀宣纸,赌气道:“我知道,所以才要问一问王爷!”

    翠玉继续道:“现如今她什么都不是,而您却是王爷明媒正娶的女子,若王爷真与她有些什么,哪会等到现在?”

    禾生鼓着腮帮子,心里的火早就下了一大半。

    翠玉说的,她何尝不明白?之前梅秾枝未登府前,她便有了猜想,今日一见,越发坚定心中所想——梅秾枝摆明就是来挑衅的。

    道理她都懂,可还是会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他之前的生命中没有她,她有了他的现在与未来,却还贪心着想要窥探他的过去。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对着梅秾枝的时候,才会无法淡定吧。

    她挪开案上的墨砚,盯着空白的宣纸发呆。

    许久后,写下一行清秀小楷。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明明想要发泄一通,最终却还是写下了这令人害羞的情诗。

    红蜡一滴,封好信口,交待小厮将信往南边送去。

    写完信,往榻上一躺,八字形地呈开,招了翠玉上前。

    翠玉有眼力劲地为她推捏。

    禾生将脸往枕头上蹭了蹭,声音懒懒地,问:“翠玉,我这样,是不是很懦弱?”

    哪有别人挑衅到了家门口,还要悉心待客照顾的呢?

    翠玉摇摇头,语气老成:“娘娘这叫宽厚,您有您的地位,她有她的身份,不相干的人,何必为她动气呢?”

    禾生糯糯地扯着嗓子应了句:“嗯——”

    前一晚下定决心要淡定的禾生,第二日差点没忍住,平时第一次想要赶人。

    梅秾枝坐在她对面,拉着她的手,亲热地指着正殿前的大松树,道:“灏哥哥建府那年,我正好六岁,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看着建起来的,其中不少奇形异状的建筑,还是我给出的主意呢。”

    禾生强忍着心头不快,牙关咬紧,笑道:“哦,真是麻烦梅姑娘了,这府邸我住着特舒服,原来还有梅姑娘的功劳在里头。”

    梅秾枝宛若秋水的一双眸子,静静地朝她脸上剜一眼,似乎想要在她脸上看出什么恼怒成羞的神情来。

    事实上只差那么一点,她确实能看到禾生动怒的样子了。

    梅秾枝继续发力:“侧妃娘娘与灏哥哥相遇,不过一载未到吧?”

    禾生稳住面上神情,“对。”

    梅秾枝掐指一算,“算起来,我去灏哥哥已经相识二十年了呢。自打我出娘胎,便与灏哥哥有了牵连。灏哥哥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我全知道。”

    她一字一字,缓缓而述,似是有意刺激禾生。

    禾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要淡定!淡定!

    梅秾枝皱眉,“侧妃娘娘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对我说的,有所怀疑吗?”

    禾生摆手,笑嘻嘻道:“哪有,梅姑娘继续。”

    梅秾枝望着她嫩得几乎能掐出水的脸颊,心中愤然,莫名地有股子怒气。

    守了这么多年,竟输给了一个二嫁的小寡妇!

    这样的想法一出,梅秾枝震住,慌忙抑制住心底的那股子恼意。

    却终究是高估了自己的定力。

    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伟大。

    她嫉妒,嫉妒地快要发狂了!

    这些年来,从未对灏哥哥说过爱慕二字,只因能说出口的言语都是微不足道的。只要她用充满情意的眸子望着他,那便是她最真诚的告白。

    曾以为就算灏哥哥始终未对她动过心思,那也没关系。她爱慕他,爱慕的是他这个人,就算他一点回应都没有,她却仍旧是满足的。

    她以为自己可以这样一直一直纯粹地恋着他,直到传来他迎娶别人的消息。

    梅秾枝捂着胸口,略微有些喘不过气来。

    禾生下意识去扶她,被她一手甩开。

    “你走开!”

    禾生倏地一下就火了。

    难不成她在府里咳死了,王爷便会是她的吗?

    梅姑娘到底在想些什么!既然生了病,就得好好地在家养病,平白无故地跑这里说些让人讨厌的话,没把别人气着了,反倒先把自己气倒了。

    就算想争男人,好歹也要健健康康的,有命争才行!

    “翠玉!”

    翠玉忙地跑进来,“娘娘有何吩咐?”

    禾生声色俱厉道:“去宫里请位太医来。”

    梅秾枝婉拒,道:“无需侧妃操心。”

    禾生一这话就火大,回头道:“你既然住到了我的府上,那便是客人,主人怎么安排,客人就怎么受着,赶明儿你要是一口气没喘上来,倒这了,我和王爷这年还怎么过,全府上下还怎么庆贺新年?”

    她难得这般严厉,连翠玉都被吓着了。

    梅秾枝蹙紧眉头,抖着嘴唇,将头低了下去。

    看着软,实则是个烈性子呐。

    禾生也不想再待下去了,提裙便往门外走,走前想起什么,放话道:“太医开的药,务必盯着你家姑娘全喝了。”

    花盛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话是对着她吩咐的。

    连忙应下。

    正殿里头,翠玉一路小跑跟上,嘴上嚷着:“消消气,莫气坏了身子。”

    禾生顿住脚步,嘴硬道:“我哪有生气?不过是嫌她矫情罢了。”

    梅秾枝一口气说那么多,句句不离王爷,嘴里说的全是王爷的事。

    什么“灏哥哥最喜欢冬枣”,“灏哥哥爱赤色”,“灏哥哥喜四月扬子头的春景”,如此这般啦,“灏哥哥”长,“灏哥哥”短的,她得耳里都快生茧子了!

    翠玉往前探脑袋,“真没生气”

    禾生踢了踢鞋头,轻飘飘一句:“有一点点生气。”

    翠玉赶紧扶她躺下,学昨日那样,为她捶背敲腿。“我的王妃娘娘,还是头一次见您那样呢。”

    禾生返过头,“刚才那样很凶么?”

    翠玉点点头。

    禾生拿起枕头作气地揉了揉。

    像这样的事情,谁先发怒,谁便输了。女子间的拉锯战,比得就是耐性。

    翠玉捏她后脊椎,手掌一压下去,疼得她又酸又痛。

    眼泪汪汪地趴着,心想:没有王爷抱着睡,她睡觉都不安稳,连着落枕了好几日。

    翠玉问:“娘娘何必为她请太医,直接往宫里一说,让梅家把她接走不就成了吗?”

    禾生不太情愿说出缘由。可能是她待在王爷身边太幸福,心变得比以前更软。

    好好的一个姑娘,将自己折磨成这样,病得那般厉害,还巴巴地跑上门来挑衅,生怕别人不把她当笑话么?

    闷了许久,怏怏道:“……我觉得她这样不值得,有点可怜她。”

    翠玉吓得一声,以为自己错了。

    禾生唔一声平躺好,声音细细小小地,手枕在沈灏素日睡的枕头上。

    可能是因为太喜欢王爷了吧,对他的喜欢,已经远远不止想要占有他那么单纯了。

    出于女子的私心,她到别人觊觎王爷,心里还是会不舒服,却会下意识去想,若是她当着人面生气了恼怒了,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如果梅秾枝不是梅中的女儿,她今日定是要赶人出去的。

    那是他舅舅的爱女,他在巩固地位的过程中,需要得到梅中的支持,况且梅秾枝苦恋王爷这么多年,就算是愤愤不平,也是理所应当的。

    只要梅秾枝没有做出什么实际过分的行为,让她逞逞口舌之快又如何?

    禾生将他的枕头捞到怀里,那上面留有他的气味。

    “王爷是良配,却只是我一个人的良配,梅姑娘花了这么多年,去等王爷,着实是不值得。”

    翠玉着这话,有点迷糊,问:“王爷那么好,怎么就不值得了?”

    禾生瞥她一眼,“凡是一切不合适的,即使再好,也不值得。”

    翠玉将话嚼了几遍,觉得甚有深意,了个七八分明白,转而问道:“往后怎么办,她那样小家子气的人,难不成还真天天往前凑么?”

    禾生无奈叹口气,她就是再可怜再同情梅秾枝,让她时时梅秾枝讲灏哥哥什么的,也肯定受不了。

    得想个法子,练练自己的心气才行。

    本想躲着,她不去,梅秾枝便自己找来了。

    因着府里有客,禾生不好出门游玩,又不想去麻烦婆母,没有理由拒见,只得梅秾枝又讲起了传说中王爷的种种习惯。

    刚开始是不耐烦的,到一半,禾生忽地意识到:若梅秾枝说的都是真的,那她对于王爷的了解,确实远远不及梅秾枝。

    当天晚上又郁闷了。

    翻来覆去想了许久,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很了解他吗?

    不了解他,就是不喜欢他吗?

    待窗边露出第一缕晨光,她终于成功开导自己:既然不了解,那就从现在开始了解好了。

    梅秾枝不是自称很了解王爷吗,天天跑来炫耀,想来她二十年的人生,全拿来研究王爷的喜欢了吧?

    正好捡现成的。

    不出意外,梅秾枝准点入正殿,又准备开始侃侃而谈“灏哥哥那些不得不说的事”。

    只是这一回,她还没开口说,禾生便伏在案上,研好墨准备好纸笔,催她:“梅姑娘,你慢着点说啊。”

    梅秾枝一脸好奇,却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嘴不停歇说了一通。

    说得口干舌燥,抬头发现禾生在整理纸张,密密麻麻写了许多。

    禾生挑了几张,方才梅秾枝说得太快,废话多,要点少,她简要记了几笔,也不知道正不正确。

    问:“梅姑娘,有些事情还需请教一番。”

    梅秾枝淡淡道:“侧妃娘娘请讲,只要是关于灏哥哥的事,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禾生在心里稍稍叽歪片刻,将方才没记清楚的点重新问了一遍。

    梅秾枝自豪地又说了遍。

    这个世上,没有谁比她更能了解王爷的了。

    侧妃与灏哥哥终究只有一年不到的缘分,怎能比得上她这个二十年的表妹呢?

    禾生拣重要的记下。

    梅秾枝抵不过心头好奇,走过去探了眼,问:“侧妃在写什么?”

    禾生晃晃手里的纸张,语气真诚:“我虽不及梅姑娘那般了解王爷,但俗话说得好,笨鸟先飞,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你说一遍,然后全部记下来,日后得空便翻一翻,那么不出半年,王爷的喜恶,我也能像梅姑娘这般背得滚瓜烂熟了。”

    她咧嘴一笑,继续道“多亏了梅姑娘,省下我不少力气呢。”

    梅秾枝几乎气煞。

    好啊,她观察了这么多年的成果,顷刻之间被人这么轻易拿去了!

    禾生生怕她气得吐血,急忙唤来随时待命的太医,道:“快给梅姑娘瞧瞧。”

    梅秾枝继续这么住着,却不再主动拉着禾生说话。她似是再等沈灏回来,仿佛只要沈灏回来了,她便是还是有希望的。

    德妃将禾生召进宫,瞧着她的面色,比之前憔悴些许,担忧问:“近来与秾枝处得可好?”

    禾生揉揉眼睛,不敢说假话,“梅姑娘似乎不是很喜欢我。”

    德妃长长叹口气,“好孩子,让你受委屈了。”

    德妃要不这么说,禾生倒真不觉得自己委屈。她每天该吃吃该喝喝,偶尔梅秾枝来了,还能做点笔记,日子还是过得挺潇洒。

    可是,现如今德妃这么一说,她生出酸涩来,觉得确实好像该委屈一番。

    这么一想,小媳妇作态又显出来了,问:“王爷什么时候能回来?”

    再有十天便过年了,她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岁。

    德妃拍着她的背,“快了,待他回来,让他好好补偿你。”

    “……有什么好补偿的……”嘴上软软一句,心里却想到歪事上去了,脸一红,抬头冲德妃道:“我替婆母好生招待了梅姑娘,婆母今年可得封我一个大大的岁钱。”

    禾生一番撒娇着,反倒冲淡了德妃心里头那点子扭捏。

    人是她求着送进府的,秾枝这些日子尽给禾生找不痛快也是真的,她这个做婆母的,给儿媳妇找了这样的事,确实不太应该。不是不担心婆媳间因这个生了眦睚,只是她也没有办法,只得以后再补偿禾生。

    现如今禾生这般说,她倒是放下了心中的石头。

    德妃揽了她的手夹在手心中,笑道:“定给你封个最大的岁钱。”

    婆媳间这边说着话,那边平陵王府有了动静——沈灏提前回京了。

    原本是想给禾生一个惊喜,一路上瞒着,到了王府,却扑了个空。

    翠玉回话:“娘娘进宫探望德妃娘娘去了。”

    沈灏略显失望地摆摆手,犹豫着要不要进宫去找她,恍神间,门口有个清丽的声音响起,碎碎的步子朝内屋而来。

    “灏哥哥!”

    沈灏刚回来,并不知道梅秾枝在府中,紧皱眉头看向翠玉,翠玉连忙将梅秾枝小住的事情回禀。

    话未说完,梅秾枝已到了跟前。

    双目含泪,激动异常。

    盼星星盼月亮地,终于盼到了他!

    沈灏许久未曾见她,人倏地这么一下出现在眼前,他有些懵,好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往后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脸上是再平常不过的冷淡。

    “秾枝表妹,是你啊。”

    对于这样淡漠的沈灏,梅秾枝并不觉得陌生。反而觉得这是应该的,高高在上不近生人,才是沈灏真实的一面。

    沈灏一见她,头有些大。

    怎么说呢?梅秾枝从小就爱缠着他,比小十三更黏人,粉雕玉琢的娃娃,按理说应该是人见人爱,可他着实不喜欢。

    大概是从十几岁开始吧,那时梅秾枝刚学会说话学会走路,便整天地让舅舅抱着她往他这里跑,后来出宫建府了,她便来得更勤了。

    他能躲着小十三,却无法躲梅秾枝。只因梅中是他舅舅,他总不能将自家舅舅拒之门外吧,也只能慢慢习惯梅秾枝的接近。

    幸好她知道他不喜欢被人触碰,虽然黏人了点,却从未做出让他不高兴的事来。

    记忆里,这位小表妹,总是竭尽所能地讨好他。

    梅秾枝往前一步,并不挨着他,小心翼翼问:“灏哥哥,我擅作主张便求了父亲来王府小住,你不要生气。”

    ……没生气,就是担心禾生生气。沈灏沉思片刻,拣了几句家常问。

    干巴巴的几句话,她却答得很是高兴。

    好久没有这样和灏哥哥说过话了,上次同他这般近,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

    许是见不得她这样伏小做低的姿态,沈灏道:“舅舅一直为你的婚事操心,你也是时候成亲了。”

    梅秾枝愣住,圆圆的眼睛朝沈灏一望,张嘴欲言,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多想告诉他,她喜欢的是他,她想嫁的是他啊!

    她可怜楚楚的模样,沈灏已见过太多次。

    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是件让人累心的事。这些年,碍于情面,他不好点破,左不过暗示几句,希望能让她知难而退。毕竟是舅舅的宝贝长女,若是话说得太重,她一个想不开寻了自尽可怎么办?

    正想着,外面有人通传:“王妃回府了。”

    梅秾枝丝毫不为所动,沈灏却下意识有些慌张,望了望梅秾枝,想着该把她往哪里藏。

    手忙脚乱地张望四周,还没来得及找好地方,见有人一脚踏了进来。

    沈灏起身相迎。

    禾生猛地一下见着他在跟前,人整个愣住了,以为是幻觉,而后回过神,被他一把抱在怀里,暖暖稳稳的臂膀,是她想了大半个月的怀抱。

    躺在他怀里,这些日子的相思之苦顷刻爆发,哇地一声哭了,盈盈弱弱地喊着他的名字。

    殿内人习惯性地自动退避。

    梅秾枝站在前方,望见沈灏脸上宠溺的笑容,极有耐心地哄着怀里哭啼的人儿——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她抬手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有着灿烂微笑的人,是她的灏哥哥。

    怎么会呢,以她对灏哥哥的了解,灏哥哥从来都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怎么会轻易对着一个人这么百般呵护?

    瞧他眉眼里的柔情,同她这些年看他时,一模一样。

    只是,这份柔情却不是给的她。

    梅秾枝急促呼吸,蓦地一下,仿佛见心底有什么东西,啪地一下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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