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锦之走到案前,从中抽出一张泛黄的纸张,递到沈茂跟前,道:“殿下莫心急,待过了年,太子那边,自有定数。”

    沈茂不解地拿起纸张,看了看,上面只写了一个人的名字。

    “陈安?”

    好像是太子身边的小侍卫?

    卫锦之笑而不语,将纸张撕掉,放到槽案中烧毁。

    北风呼啸,天越来越冷。南边出了个私吞粮税的案子,由于牵扯过多,圣人将沈灏派了过去。

    成婚以来的第一次分别,禾生很是不舍,送他至城门。

    美人儿水灵灵的眼睛,一想到即将与心上人分隔两地,眸子里便晃荡着水波,惹人怜爱。

    沈灏捧着她的脸,低头凑近,柔柔地安慰:“最多一个月,不会去太久。”

    禾生擤擤鼻,下定决心不哭的,可是想着想着眼里便又有了泪水。“再一个月便过年了,说好今年要同我一起守岁的。”

    沈灏点头,看着她这副依依不舍的模样,忽地想起年后的事。

    不出意外,待过了年,漠北的事,圣人定是要派他出兵前往解决的。多则半年少则三月,她迟早得习惯的。

    这样一想,索性狠下心不再安慰,只说会给她写信,让她乖乖地在家等他回来。

    他转身上了马,禾生怔怔地跟上去小跑几步,想要喊他却又未曾喊出声。

    回府之后,一切照旧,只是没了他,她怏怏有几分落寞。

    颓靡了几天,接到他寄回来的信,寥寥几句,说一切皆好,望她照顾好身体,切莫惦记。

    禾生捏着信发呆。

    他去的是荆州,离望京有七八日的脚程,现如今望京的天气已冷得刺骨,约莫着是要下雪了。荆州那边,会不会也是这样阴冷的天呢?会暖和几分还是更加寒冷?

    离了他,方知道,对他的贪念,已经入了骨。

    刚开始的那几日,身边没人,被子里冷冷的,她翻来覆去地总是睡不着,眼底下甚至泛起了青黑。后来翠玉彻夜地陪她说话,这才好了一点,着有人说话,缓缓地也就能够入眠了。

    吃饭时也是这样,以前除了早膳他要上朝不能陪她一起之外,午膳啊晚膳啊,甚至宵夜,都是他陪着的。

    吃饭都没了胃口。

    禾生从暖袖中伸出手腕,轻轻捏了捏原本就瘦弱的腕子,擦了擦泛酸的眼角,问翠玉:“我是不是瘦了?”

    翠玉瞄一眼,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王爷要知道了,定会心疼的。”

    禾生杵着下巴往窗外看,灰蒙蒙的天,许久不曾放晴了。

    他现在有没有在想她呢?

    半晌,吩咐翠玉奉上笔墨,道:“我要给王爷回信。”

    提笔许久,却不知该写些什么。若是直抒相思之情,太矫情,况且他也没有说想她呢。

    手都僵了,一直停在某处,墨都晕开了,却是一个字都写不出。到最后,写了六个大字:“万事皆好勿念。”

    匆匆折好放进信封,命人快马加鞭送去。

    在府里待着,难免觉得心闷,得找些什么事做才好。

    已至年关,各府都在忙着过年的事,她却是不用操心这些事情的。德妃念她新婚第一年,对这些事情并不熟悉,早已遣了宫里嬷嬷协助。

    她正好想找些事情做,便跟着宫里嬷嬷学习如何打理王府掌管各项事宜。

    德妃那边,因念着沈灏出门在外,差人送去今年新得的白狐大氅及一应佩戴之物。

    梅中进宫时,德妃正在为小十三量衣。

    小十三吃得多,长得快,几乎每个月都要新做衣裳。恰逢过年,德妃正好为他多做几件新衣。

    小十三性子活泼,站着不动浑身难受,好不容易量好了尺寸,望见殿门口站了个人,连忙跑过去。

    奶声奶气地喊:“梅舅舅。”

    这声舅舅,是随了沈灏对梅中的称呼。

    梅中笑得脸上褶子都出来了,想要上前抱他,却因君臣有别,行了好大一个礼,毕恭毕敬道:“折煞老臣了。”

    德妃挥手将小十三喊回来,小十三扑地一下趴在德妃膝间。

    “这里是内殿,没有外人在,他喊你一声舅舅,你便受着罢。”

    周德海搬了梨花椅,梅中谢恩坐下,望了望德妃怀里的小十三,笑道:“被人去了,始终不太好。”

    德妃拍了拍小十三的肩,道:“去你梅舅舅那里。”

    小十三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梅中有些措手不及,小心翼翼地将小十三抱了起来,神情慈爱。

    德妃是知道梅中的心思的。

    小十三出生那年,梅夫人老来得子,怀了一胎,本以为顺顺当当的,最后却难产而亡,一尸两命。

    没多久小十三就出生了,生母难产,却终归是保住了小的。又因小十三养在德妃名下,梅中潜意识里总觉得小十三便是他那回到天上的儿子重新转世而得,一有机会进宫探望德妃时,总会给小十三备上许多礼物。

    玩了一会,小十三吵着要去外面,奶妈抱走了他。

    没了小孩子的闹腾,殿里安静下来。德妃看了看梅中,见他鬓边多了几捋白发,不由得心疼起来。

    她这个哥哥,从小好强,梅家几乎是在他的努力下才能有今天的名声。这些年他为梅家上上下下的人做了许多,至中年,却是孤身一人,子嗣寡薄,连个传宗接代的儿子都没有。

    不是没劝过他续娶,每次一说,他总有理由拒绝。

    每次德妃见着这个哥哥,下意识地总想开口劝他续娶,上嘴皮磕着下嘴皮,这次终是忍住了。

    问了些别的,“兄长进宫,可有要事?”

    梅中往四周扫了扫,敛起脸上笑容,朝德妃使了个眼色。

    德妃当即明白,将人都散了下去。

    殿内就剩他们兄妹二人了,梅中忽地起身,朝德妃走去,脚步沉重,面容惭愧。

    德妃正好奇呢,面前梅中就噗地一声跪了下来。

    “妹妹,我从未求过你什么,只这一次,你得帮帮我。”

    德妃怔住,连忙去扶他,他却扼紧了手,不肯起身。

    “兄长这是作甚!哪有哥哥给妹妹下跪的,快起来!”

    她这是真吓着了,梅中一向以严谨清苛示人,即使面对家里人,也从不轻易流露感情。

    他这一跪,着实惊人。

    梅中仰面,眼神闪躲,对自己即将要说出口的话,颇感羞愧。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了,才拿这样的事情求人。

    “我今天来,是为了秾枝。”

    德妃是聪明人,他这一说,便全懂了,却不点破,只道:“……算算日子,秾枝今年已满二十,一眨眼时间过得真快。”

    秾枝对灏儿的心思,她不是不明白,只是,现在灏儿要想娶她,早就娶了,哪会拖到现在?

    秾枝虽好,却治不了灏儿的病。

    梅中继续道:“妹妹,这阵子三殿下颇得圣宠,圣人许是动了将秾枝许给三殿下的念头,秾枝不知从哪里来了消息,气得又大病了一场……”

    德妃叹口气,好说歹说,终是将梅中扶起了。

    “兄长,亏得你参政多年,这样小孩子家的把戏,竟也看不透么?那都是三殿下自己找人说出去的,圣人不过是在他跟前提了句秾枝,万不会将秾枝许给他的。”

    梅中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他太过关切自己的女儿,一时间才乱了方寸,加之梅秾枝的一番恳求,今日才进宫一问。

    德妃以为他进宫是为了这个,当即松口气,问了几句秾枝的病情。

    梅秾枝自小体弱多病,成年后更是因为沈灏的事而思念成疾,身子虚,病怏怏的,没什么精神气。

    这也是为什么德妃一开始很喜欢她,到后头却慢慢疏远她的原因。

    这孩子,心太犟。

    “御医说,秾枝这病,不能再拖下去了,若再拖,怕是……”梅中叹气,神情忧伤:“她这病,根源在心,因心郁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求求妹妹,遂她一回心愿,可好?”

    德妃眸中一黯,问:“兄长想让我如何做?求圣人赐婚么?”

    “妹妹放心,秾枝虽然爱慕二殿下,却并未有那等心思。她想到平陵王府住几日。”

    德妃沉默。

    梅中心一横,作势又要跪下。为了女儿,他豁出老脸又如何?只要一想起秾枝终日郁郁寡欢的模样,他这个当爹的,心里就痛得紧。

    这孩子和她母亲一样,宁可终身不嫁也不愿将就,不同的是,她母亲找着了他,而秾枝,找到了心上人,却多年不曾一偿夙愿。

    许久,德妃出声,语气淡淡的,掺杂着几分凉薄:“哥哥,你是个有分寸的,既然这是哥哥所求的,那我也只有答应的份,只是,有一点,哥哥万记住了。”

    不等她说完,梅中拍拍敝膝,站起来,感激地俯以一拜,“娘娘放心,秾枝久病未愈,身子坏了,心却没坏。”

    自己的女儿,他再清楚不过了。绝不是那等龌蹉睚眦之人。

    德妃点点头,也不好多说什么,亲自送梅中出殿,交待一句:“待我与府里侧妃商议过后,再派人去接秾枝。”

    “嗳。”梅中辞别,“那我静候妹妹佳音。”

    送走了梅中,德妃头皮发麻,揉揉太阳穴,心里烦得紧。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兄长亲自来求,就算不念着往日兄妹情分,看在梅中这些年对灏儿的帮助,这个人情,她也得应下。

    平陵王府,秾枝又不是没去住过,灏儿刚开府那几年,就属她往府里跑得最勤快了。

    秾枝是个有名的才女,琴棋画皆精通,知进退守礼仪,这样聪慧娴静的女子,娶来做儿媳妇,最合适不过。

    无奈,灏儿不喜欢呐。

    指套撂着额间发丝,德妃心情不太好,取下指套,往案上摔去。

    偏偏选这个时候进府,冲着禾生去的么?

    德妃招是蕊进殿,吩咐:“去王府将侧妃召来。”

    禾生正巧也要进宫,前些日子誊抄的佛经已让人张张装裱,制成一本大册子,拿起来颇有几分重量。

    进了德清宫,先将佛经呈上。

    德妃果然很是喜欢,翻起来细看了好几页,连连夸赞禾生有孝心。

    闲聊几句,见禾生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德妃出声问:“这几日可曾有什么烦心事?”

    禾生低了头,抿嘴说没有。

    总不能跟婆母说是因为她太想王爷了吧?说出来多不好意思。

    德妃拉她手,问:“灏儿不在,你一个人在府里,想来定会觉得寂寥。”

    她这儿媳妇心善,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雨,别的没什么,她就是担心秾枝进府的事,会影响到小夫妻二人间的感情。

    女人嘛,都是一样,哪会喜欢有其他的人来分走自己的恩宠呢?所以说,这理由得找好,得尽量顺毛舒气。

    禾生眨着眼睛,“谢婆母关心,王爷不在,我确实有点不太习惯,忍忍就好了。”

    德妃揉揉她的手背,不知该如何开口,话题饶了好几圈,终是回到原点。

    “灏儿有个舅舅,就是当朝的梅中,他家女儿梅秾枝,也就是我的侄女,年少时曾在平陵王府住过一阵子,她思念旧景,想要到府里小住。”

    禾生一,原来是让她招待客人,当即一口应下。

    正好她在府里闲得慌,有个人过来陪陪正好。

    只是,这名字着怎么那么熟悉?梅秾枝,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德妃没想到她应得这么快,以为她心思豁达,未曾将这样的事放在心上。

    既然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嘱咐道:“你若对她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只管来找我。”

    禾生愣了愣,婆母这话说得好生奇怪。答:“婆母的亲人,也就是我的亲人,我哪里会有不满的地方呢?”

    德妃放下心中一块石头。

    毕竟,秾枝爱慕灏儿的事,全望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禾生定也是知道的。

    禾生回府,就命人腾出厢房来,准备迎接客人。

    翠玉多嘴问了句,禾生直接说是梅中的闺女。

    翠玉以及一干婢子瞬间闭嘴,掩掉眸中的讶然之色。

    娘娘也是心大,竟能高高兴兴地迎情敌入府住下。

    这等心胸,岂是一般人能有的?

    因着是德妃的亲戚,而且德妃还亲自唤她入宫交待迎客事宜,禾生下决心要做好此事,让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待忙完了一切,晚上躺在床上,盯着床穗发呆时,脑子闪过什么,忽地想起了。

    ——这个梅秾枝,是不是就是那个梅秾枝,相传苦恋王爷十年的梅家长女?

    禾生惊得坐起来,连忙将翠玉唤来。

    翠玉披着外衣急急地赶来,抬眸见禾生花容失色,面有惧色,连忙问:“娘娘,发生何事?”

    禾生咽了咽,问:“我问你,梅家有几个女儿?分别姓什么名什么?”

    翠玉仔细回想,答:“有两个,大姑娘梅秾枝,二姑娘梅秾月。”

    果真是她。

    禾生懊恼地将脸埋进被子里,一手捶床榻,一手捶脑袋。

    当时怎么就没想起来呢!

    现在好了,她当着婆母的面,将事情应得高高兴兴,开开心心的,想反悔都不成了。

    哪里是什么贵客,分明是情敌!

    翠玉以为发生什么事,小心翼翼出声问:“娘娘?”

    禾生仰起一张写满悔恨的脸,问:“翠玉,你见过那位梅姑娘吗?”

    事已至此,她再抱怨下去也没什么用,既然是她自己亲口答应的,那只能坦然接受。

    只是,这位梅姑娘为何想进府住呢?

    王爷又不在,梅姑娘来看什么,难不成是来看她这个女主人的么?

    翠玉答:“无缘得以相见,但是闺中的姑娘们,倒是很推崇她。说她是个德才兼备的美人。”

    能让一众金小姐服气的人,自有她的过人之处。

    禾生隐隐不安起来,想要了解更多,翠玉却再也说不出了。

    禾生一头倒下,抱着枕被乱滚。

    梅秾枝上门那日,天气难得转晴了,云后染了几缕金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禾生在侧门迎人,面上镇定,心中焦灼。

    她也不知道自己紧张个什么劲,无非这上门的人是王爷曾经的青梅竹马,而且还沾亲带故的,是表哥表妹的关系。

    禾生晃晃头,唔,有什么好慌张的!

    梅府的轿子来了,轻简小轿,并无太多随从婢子。

    “姑娘,到了。”侍女花盛撩起帘子,扶梅秾枝下轿。

    禾生瞪大了眼睛望。

    只见一个着白绫回纹袄的女子,身披雪色大氅,挽回心发髻,银盘似的脸蛋,下巴尖尖翘翘的,柳叶眉微蹙,带有几分西施的弱不禁风。

    一步一摇,姿态卓然,到跟前,抬起脸,冲禾生一笑。

    “见过侧妃娘娘。”

    一个“侧”字喊得格外重,禾生望了望眼前面容秀丽脸色苍白的人,回礼道:“梅姑娘好。”

    两人并肩而行。

    梅秾枝侧过头,丝毫不避讳,目光直直地定在禾生身上。

    灏哥哥大婚之时,她因疾病缠身,无法下床观礼,拖至今日,方有机会一见他娶的女子。

    双眸似一剪秋水,模样着实生得好。

    但灏哥哥真是因为她模样好才娶她的吗?

    梅秾枝收回视线,探望周围旧景,往日之事一幕幕重上心头。

    年幼之时,她曾住于平陵王府,与灏哥哥朝夕相对,虽不能触碰,但她知道,灏哥哥心里是有她的。

    之前她在病中,爹爹不让外人传消息,但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灏哥哥与此女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她虽不曾说全部,但也能猜个大概。

    她不说话,禾生索性也不挑话,就这么干等着,反正谁也不搭理谁。

    路过正殿时,梅秾枝忽地停下脚步,问:“娘娘现如今住哪里?我的客房离娘娘的住处是远是近?”

    禾生在心里描了描,一比划,道:“梅姑娘的住处在西厢房,我住正殿,隔着一段距离。”

    梅秾枝垂下眼睫。

    竟是住正殿,正妃才有的待遇,灏哥哥现在就给了她。

    禾生见她脸色比之前相比更加苍白了,好言问:“梅姑娘,你身子不好,是否需要让人抬软轿来?”

    梅秾枝捂胸口,扯了扯嘴角,苦笑:“劳烦娘娘了。”

    她坐软轿,禾生总不能用脚走,于是乎也坐了软轿。

    到了西厢房,花盛搀扶着梅秾枝坐下,梅秾枝小咳几声,许久抬眸望向禾生,问:“屋里闷,娘娘可愿陪我到园子里走动一二?”

    禾生放下盏茶,觉得奇怪,嘴上应下:“好的。”

    相比于之前的焦心不安,禾生此刻想的更多是如何让梅秾枝平平安安地度过这段小住时间。

    ……感觉这位梅姑娘病怏怏的模样,随时都有倒下的危险呐。

    若是梅秾枝真在平陵王府倒下了,她这个做主人的,该如何向婆母以及梅中交待?

    反正王爷现在不在府里,就算梅姑娘真是想来抢人的,那也得有人让她抢才行。当务之急,便是尽可能地做好主人礼数。

    到了园子里,风大,禾生往旁瞧一眼,生怕她被风刮走了,吩咐花盛道:“扶好你家姑娘。”

    梅秾枝苍白一笑:“谢侧妃关心。”

    禾生尴尬地笑了笑。

    别人唤她侧妃时,着没什么感觉,毕竟她确实是个侧妃,但不知为何,梅秾枝唤侧妃时,语气好像有点怪怪的?

    禾生也说不清到底怪,就觉着似乎带了点居高临下的感觉。她蹙眉,心中晃过一个不好的想法:梅姑娘不会想嫁进平陵王府做正妃吧?

章节目录

独宠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屋只为原作者阿白不白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阿白不白并收藏独宠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