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的日子虽然萧条寂寥,但也有许多好处,譬如天朗气清的时候就比春夏两季多了一些。

    难得好心情,几位太太聚在一起带了各自的绣品聚在小花园里传着互相看。四太太忽地提出,道着外人都传我们宅门里的女人太无趣了些,时今借着这秋高气爽、如斯美景,咱们也应应景儿,选个绣花的“花魁”!

    这个提议一出,立刻引得诸位太太相继回应,都深以为然,觉的甚好。

    但这其中,可沒谁是当真觉的浮生无聊、此举深有意趣的。其中大太太想摸摸这府内众人的风向;太太是想探探众人的心、知道她们到底心向着谁;二太太亦有探问风向之图;四太太则也是想瞧瞧这大太太和太太究竟谁更有手段、对人心更有笼络,她在从前并不曾见过这位大太太,更不曾与大太太打过交道,故而更要择机会好好探查……

    就着现成的绣品摆放在小几上,太太让几个小丫鬟组成三队,各自拿着一束园子里就地采來的麦穗,心中觉的谁的绣品最是优秀,便将麦穗送于谁。

    其实论及这绣品的针线、品相,是谁也比不过大太太的!若就绣工而论,大太太绣的最好。

    但大太太才“病好”归府,沒有势力,后院的管理之权还是被太太牢牢儿的抓在手里,小丫鬟们不敢得罪太太,自然是送麦穗给太太的最多。其中二太太、四太太也都各自收获了麦穗,但尴尬的是大太太却一根麦穗都沒有获得!

    这比的根本就不是绣品,而是势力……众人都是明白人,都沒白生了这一对眼招子,自然是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的。

    大太太并未觉的面儿上怎样挂不住,心中也并未有半点儿的气。她一早就看出了这之中的猫腻,并未当真,故而不曾上心,且随着她们去了就是!

    可这最是称了太太的心,太太毫不掩饰自己的自得,将那份傲意、对旁人的不屑之色在面上流转的尽致淋漓!

    这么瞧在眼里,伺立在大太太身后的凤凤登时就火恼了!她看不得太太这个样子,心道着她管理着万府后院,众人都不敢得罪她,便这般变着花样的哄她开心,她这又有什么可得意的?若是对她凤凤,她也就忍了,但说也奇怪,凤凤总是下意识护着大太太,私心里一丝一毫的苦和委屈都不愿大太太领受!

    这样的感情很奇怪,这是一种近乎于跋扈和霸道的护短,很是不能理解,是凤凤前所未有过的,有些时候想起來她自己都不知这感情发于何处。

    此刻,就着一脉热切心绪的撩拨,凤凤转身就出去!

    大太太察觉到凤凤的离开,微有惶惑。

    但凤凤很快便又回來,只见她怀心里抱着一大把麦穗。她唇畔勾了一道弧度,向大太太走过去,把这一大束麦穗全都推进了大太太的怀心,声音朗朗的,不卑不亢:“每个人的眼光不同,凡夫俗子欣赏不了上品好物。”与此侧首,“但是大太太的绣品,在凤凤这个浊人心中是最上乘的!”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举动,这寥寥的几句话,顿叫大太太欣慰不已!她思量须臾,反把麦穗扎成的花束送给凤凤,颔首定定的瞧着她,目光温暖、口吻慈爱:“你这样灵巧懂事,又生就的……算了。”于此停住,微笑一笑,“夸你面貌秀美,倒有夸我自己之嫌,我便不说了。”

    凤凤会心,心绪一暖。

    大太太把麦束往她怀里又推一推:“纵然,你才是最该得这认可的人!”她是真的动容。

    凤凤亦笑一笑:“若是给我,则可惜了这好端端的麦花了!”

    “只可惜不是春夏,不能有春花夏花才是!”大太太玩心漾起來,且玩笑道,“若不然呐,鲜花配美人,才最是相得益彰!”她开始不吝惜她的赞美,真心欣赏着凤凤。

    “呵!”太太那性子素來火燥,这边儿大太太跟凤凤有些刻意的言话被她瞧着、着就很不舒服,她轻呵一声。

    众人便转目瞧去。

    太太刻意故作了声调:“方才我不曾察觉,怎么时今才发现,大太太绣的可不是牡丹,倒似乎……是土里土气的芍药!”她刻意这样贬损。

    二太太浅浅一笑,姿态悠然、似乎是随心的接口:“太太眼拙,那绣品上分明就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的花中皇后!更怎么就给瞧出了是芍药?唉!”又摇摇头叹息一声,“还当真是‘各花入各眼’,习性所至,所以分明是一样的东西,看到的便会不一样了吧!”这话明是在说绣品,其实是在暗中把太太方才那贬损之话一字不落的推回去,全变成了在说自己。

    四太太眼波兜转,瞧着这一座华美精致的凉亭、远方那恢宏贵气的屋宇,心中一恍惚,思绪忽而飘摆,不知道为何,兀就换做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是跌入到另外一重思绪当中……

    太太闻了二太太这话,面上一个不屑,唇兮略哂:“不是什么人都配得上绣牡丹的!”轻飘飘的句子,是在暗指大太太配不上牡丹的命格,只能是在她眼里土气的芍药!

    凤凤下意识想反驳,被大太太止住。

    甫然一回神,凤凤方惊觉自己又一次陷入了过激的情绪中……她心中一定,滋味莫名。

    这时老爷过來了。他见天色晴好便出屋散步,得下人们说几位太太在这里互赏绣品,一时也來了兴致,便过來看看。

    正巧瞧见了太太、二太太这一來一去,他并未清,持着好兴致笑问她们:“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四太太在老爷过來的时候就恢复了神志,她略一动思,笑吟吟最先接口:“几位姐姐在争论,到底是太太的绣品好一些、还是大太太的好一些?”边将二人的绣品递给老爷看。

    说话时把太太放在前边是一种成型的习惯,但老爷了这话心中微黯。他有些不悦,思量着大太太毕竟是他的原配,太太纵然有着管理后院的权利,也是与大太太身份企及的,怎么能把小辈排在长辈的前面?但他心照不宣,并未表露。

    可是只有四太太一人不曾察觉,跟在他身边经年的大太太、太太、二太太都已经瞧的清楚。

    老爷将两幅绣品认真看过,他认得二人的针法,识得各是出自谁人之手。须臾后颔首,亲自下了决断:“蕴珩的绣品果然是最优秀的,不仅不曾比以前生疏,还愈发绮丽起來,自有一段不得临摹的风骨啊!”说话时向大太太看过來,温和一笑,又转目瞧向了凤凤。

    凤凤下意识颔首。

    但就是这一低头的温柔,突兀让老爷心头一动……他似乎有点儿舍不得移开这目光了!眼前这个人的这一张脸使他不由便追思无限,让他想起与嫡妻那段美好的岁月。他觉的,他是贪恋的,忽然觉的。但他贪恋的究竟是这个人,还是这张脸,还是这样一段再也回不去的年少、美好的时光?

    了老爷如此评断,太太心中憋屈,情绪满溢又无处发泄,她觉的这感情作弄的很,似乎再难以过得了这个劲儿了!

    老爷的反应、太太的反应,细心的大太太不动声色全都瞧的清楚。思量须臾,她主动缓和这气氛向老爷笑说:“我本就是绣着玩儿的,实在不足一提。”又转而对太太颔首,声音温和如故,“老爷评判,把这最优给了我,诚然是抬举了。啧,还是太太你的绣品最是传神,年轻时就手巧呢!”

    大太太这举措在太太看來免不了惺惺作态之嫌,但她心里那憋着的情绪多少好了一些。对着这一张温和的面孔,她实在不好在老爷面前使性子刁蛮。辗转须臾,只得也对大太太笑一笑。

    如此的干戈化作玉帛,在几位太太之间素來都是极难办到的事情,眼下这两个人倒是开了个好头。

    老爷看在眼里,不由对着大太太目露欣赏、由衷欣慰。他暗叹着,到底还是自己的原配妻子,那名门望族里出來的大家小姐,言行礼教都是旁人所不能比的!委实是如此的啊……

    大太太推说自己乏了,要先行失陪。

    因大太太也住在青阳院,与老爷是同路的,老爷便提出与大太太一并回去。

    但是大太太委婉拒绝,说这里秋光无限,要老爷坐下來与几位妹妹再赏看这秋景。

    老爷心里明白她的顾虑,知她不愿掀起风浪,心中愈发欣赏自己的妻子,是怎么看都觉的不生厌,便是时今她已是四十有七的年龄,瞧在他的眼里也依旧是美丽端然的。她既然如此用心,他又如何能不领情?自然便应下了。

    大太太礼仪有度的辞了众人,在凤凤的陪同下转身离开。

    老爷的目光沒有移开,一直目送这两个人行了很远。看着大太太,再看看她身边的凤凤,这当真是一种神迹!

    大太太就在那里,那是真实的存在,在她的身上可以极深刻的体现出岁月的无情与时光的不复,而在凤凤身上则可如是真切的瞧见那些昨日过往、那青春情动之时清晰可见的影像……瞧着她们两个人,便恍如是今时眼下与昨日重现的完美组合!

    怎么不令人动容?老爷心中油生起一种慨叹,那是一种近乎对生命、对自然的礼赞!真挚、纯粹、无瑕、无垢、充满着真实也游离着梦幻!

    多么的,多么使人着迷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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