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人多口杂,二则时不时传来远处的炮火隆隆,家国破碎之下,人立危墙之时,为着彼此着这点点子儿女情长斤斤计较,实在是可笑的很。

    他就着车踏板剐了剐脚底的碎冰,掏出围巾戴上就爬车上打了火,毕竟找药这事情紧急,耽误不得。

    岑嘉钰脚下小心翼翼,心里头又何尝不是小心翼翼,她用力梗住脖子不叫回头看,用力拖住鞋不叫它带了自己奔过去。

    尽管她恨他欺骗,尽管屋里有救了她的苏泓宣,但她刚才叫冷风吹走的那一丢妄念又攀上了心头,她想去叮嘱他小心,她想和他一起去,这样就可以不用再担心。她又心里暗暗怪他,为什么要跑到海市来呢?

    奶妈妈却仿佛看透了似的:“小姐,有个卫兵样的人爬上了沈公子的车呢,而且这是行好事,佛祖保佑的。”

    便推着她一径儿进了屋。

    曹仪行把棉纱都帮医院屯好了,坐在椅子上歇息,她老婆正絮絮叨叨和他说有人抛弃妻子跑了的事件,也不知是在自我庆幸还是在给他敲警钟。

    曹仪行半合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就听见熟悉的高跟鞋声,他睁开眼,果然是岑嘉钰来了。

    岑嘉钰叫一声“嫂子”便道:“我们厂子是不能开工,但是我们要开了摊子把之前囤积的绸缎开卖起来。”

    曹仪行坐起来:“怎么说”已经不像以前听到岑嘉钰的主意会先质疑,他现在会想知道岑嘉钰的主意是怎样,要怎样执行。

    岑嘉钰道:“刚刚竟有旁边村庄里的人来问,卖不卖绸缎,他们家里有人结婚,要买了用。”

    曹仪行哭笑不得:“这真是,这真是······”

    岑嘉钰摆摆手:“你别说,他们想着反正跑不到哪去,日本人来了做个顺民就好,反而是结婚的好日子不能耽误。我想着,不如我们自个儿把绸店仍然开起来,就是让大家知道,我们美华是无论碰上什么情形,都是要长长久久开下去的。”

    曹仪行深思道:“也不是不行,毕竟,世道再乱,穿衣吃饭是免不了的。只是这仗······”

    岑嘉钰捏着手绢,打消了曹仪行最后一丝犹豫:“今天你也听沈公子说了,有军队来增援,这仗是要赢的。”话里信任透着坚决。

    曹仪行往外走:“好,也算是表示一下我们不屈服的决心。走吧,咱们先去盘盘货。”

    沈谦慎父母大姐他们在宁市,二姐在湖南,海市只留着看门的,沈谦慎索性不回去了,累了便在美华这边将就睡着。

    岑嘉钰暗地里支使者曹太太送了被子。

    奶妈妈装作不知道。

    也不是为着岑嘉钰的原因,这边的医院,他帮忙运送药材、物资;前线下来的伤员,死了的帮忙运出去埋,忙的不可开交。

    岑嘉钰也忙,家里老的小的病的,医院这边哭的吵的闹的,店里买的卖的送的,忙的脚打后脑勺。

    但还是会碰到,远远相视一笑,背景里再多的人,也只看得到那里立着的人,仿佛得了安慰和鼓劲,又再去忙碌;日本飞机来轰炸,沈谦慎还过来帮忙抬了苏泓宣的担架去密林里躲着,这般近处接触,却是相顾无言了。

    于是便在这一天天的炮火里过着。

    到了二月末,战火终于有平息的苗头了,美国领事出面调停,双方暂时停战了。

    第二日,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宁静的清晨了,大家醒了却如同在梦里一般,不不不,梦里也时常有炮火的。

    岑嘉钰眼圈黑着,显然是没睡好。

    奶妈妈叹了一口气,刚想说什么,就见缤娘哭着跑过来。

    “这是怎么了?”

    缤娘哽咽着:“苏夫人,苏夫人,她要去了。”

    “啪!”只听里头传来杯子碎裂的声音,苏泓宣的声音打着抖:“你进来说。”

    岑嘉钰冷静些:“你别慌,你哪里听来的?”

    战时以讹传讹说谁死了是经常有的。

    门外挪进一个畏畏缩缩的男人,缤娘扯他过来:“这,这是我男人,家里头派他来传讯的。”

    听这男人说,苏夫人算是忧思郁结过世。茶庄里的周长工去世了,好多手艺都没传下来的,那可是苏家茶庄赖以为命的东西;儿子儿媳又在海市,海市又在打仗,她前些日子病了,现下竟是个拗不过去的光景。

    苏泓宣立马叫回去,岑嘉钰答道:“好,急是急,你也别太慌。好不容易养了个大概,再弄伤,回去一堆事务谁来处理。”

    她眼睛又往门外看了看,沈谦慎已经几日不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沈谦慎其实在门外站着,他突然笑了一下,岑嘉钰一向重情重义,怎么会不答应?这是她丈夫,自己一个外人,算什么?

    难道大吼大叫,历数两人相处,历点自己付出,逼她离婚?不行。自己同她这段恋情,会让这院里一个人人夸“有能力,有善心,还对卧床丈夫不离不弃”的神仙人物般的苏太太被唾弃到泥土里。

    难道送上去讲,我姨夫前几天叫日军弹片伤了,挨到今天,没挨过去。看她选择陪他还是陪自己?那是难为她。而且她怎么权衡呢,自己也实在没把握。

    沈夫人说,他的儿女值得最好的。

    知子莫若母,沈谦慎也是这么自我认知的。

    他希望她爱他,要是心甘情愿的,不是乞怜卖惨得来的;要是完完全全的,不是委曲求全的。

    要是她自己选择的,而不是他逼迫她选择的。

    他的骄傲,不允许。

    沈谦慎走进来:“岑嘉钰,你要回杭州?”

    岑嘉钰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是,我婆婆······”

    苏家那边的说法是,人去世不得在谱的下一代送终,阎王爷看没人供奉,是不让入轮回的。她没离婚,就有这份义务。且,她内心是极敬重苏夫人的,苏夫人于她是大恩,她不能忘恩负义。

    沈谦慎打断她:“我送你们去蔡家渡吧。那边上是渔村,出个高价钱,总有人愿意开船送你们去杭州的。”

    沈谦慎开的快,别人只当他急,岑嘉钰却知道他这是在狠。

    还是这条路啊,他曾在这里追她远去的嫁船,现下又亲自把她送回婆家。

    沈谦慎看着要上船的岑嘉钰:“嘉钰,我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就去香港了。也不知道以后还见不见的到了,你自己保重。”

    岑嘉钰想抬头只觉得嘴里已经吃到味,仓促间也不知道是血腥味还是泪咸味,她忙顺势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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