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才算是熬过夏收,方父这段时日干得最多,脸都叫晒蜕了一层皮。
    方母给他抹完药膏,又去把之前藏在罐子里的乌梅拿出来,仔细挑拣到扔到白瓷碗中,她边挑边道:这几日忙得狠了,歇几日,谁找你帮厨都别去,免得累出好歹来。
    我都给推了,方父碰着那破皮的地方,疼的龇牙咧嘴,他直抽气,这割麦子可比下厨累多了,秋收也不好过。不知爹娘那头收的怎么样了?
    我哥嫂子都回去帮着收了,方母倒水冲洗泡发好的乌梅,捞起一把沥干水,年年都是这般,他们再忙夏收总不好让老人家自己收,就是累人,晚点我托人捎些东西去。
    多捎点去。
    话尽后,方母拿出从药堂买的甘草和陈皮,还有些许山楂和乌枣,一块泡了洗净,装进纱袋中。
    从炉子上拎起铫子,往锅里注入热水,熬酸梅汤就是要正沸的水才好,冷水煮出来没那个味,还应了旁的那个称呼,熟水梅汤。
    小火慢熬出锅,熬好的酸梅汤黑亮,盛出一碗碗放凉。方母又去抱了一小桶碎冰来,仲夏一到,街头巷尾就有不少挑着冰的贩冰人。
    只不过他们这冰不能吃,加了硝石在里头,用来冰镇倒是不错,卖的也便宜,一碗碗挨个放到里头给镇着,等会儿大家回来就能喝上一碗。
    方觉今日散学回来倒是不晚,把书给放到一边,手提着东西进屋来了,找盘子给它装好。
    你这是买了什么?
    方母手上忙活,还特意转过头瞟了一眼。
    买了只糟鸡,回来路上看见有人挑着担在卖,想着最近爹和太公胃口都不算好,就买了一只,方觉将剁好的糟鸡摆在盘子里,又道:还买了些卤味,这样晚上凑合吃一顿,也就不用烧了。
    也是,这几日都累着了,之后再好好补补。
    方母的话音刚落,外头太公还没有踏进门来,就喊道:瞧我出门买了只什么,糟鸡这味我可馋了许久,算是给我碰着了。
    他进门定睛一看,忍不住抚着胡子笑,看来我们倒是赶巧了,今晚吃两只也成。
    他说完后,几人都笑了起来,今晚属实是不用再烧些啥了。等太婆接生回来,阿夏连忙把这事说给她听,逗得她也笑道:你太公办事就这德性。
    说笑完大家才夹起糟鸡来,镇里做糟鸡手艺不错的大有人在,这酒糟要是做的不好,闻着香,吃到嘴里十足地倒胃口。
    不过会做的人,选鸡都不会选老鸡,只要当年鸡,不老不嫩,腌得时候就正好,不会出水也不会太肥腻。
    用的酒糟倒不是当年糟,而是隔年糟,风味更加醇厚,白煮鸡再次入锅煮后,腌制几个时辰就能开始糟,一层酒糟一层鸡,放上好几日才好。
    这样刚拿出来的鸡,酒味浓重,吃起来有点咸,咸中又带着鲜,鸡肉又嫩,糟香入味。不止太公爱吃,阿夏也吃得停不住嘴,这是难得她吃不少后还不会醉的东西。
    只吃糟鸡是挺咸的,她抿了一口放在旁边的酸梅汤,不算特别酸,有点淡淡的烟熏味,不过再喝时就甜味给压住了,冰的正好能消外头的暑气。
    在难得的空闲时间里,一家人剥着毛豆,时不时说点家常话,两猫一狗围着桌子绕圈,直到月光窗墙,化为一点烛光,声响才歇下去。
    翌日,雨点打在檐壁上,从瓦背滑落,全都洒在明月河里,这是芒种后第一场梅雨。
    阿夏推开窗户,外头霖雨绵绵,青烟四起,远处渔船划来,渔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不急不缓地往家中赶去。
    她搬了把椅子过来,坐在窗边静坐听雨,这样的雨缠缠绵绵,不似夏日时的大暴雨,最适合静心,也只有刚下雨才能听。
    对面的大人还搬了小罐来接雨,接来的雨他们称作梅水,滤过后好拿来烹茶煮茗。
    这场雨一下,连日的暑气散了许多,不过黄梅雨要落不少时日,潮得屋里都有不少水汽。晒在廊檐下的衣衫都晒不干,即使晒干了都有股霉臭味,要是哪里过于潮,指定得生霉点子。
    虽说天是不热了,可闷得慌,连日的雨让人都不想踏出门去,一瞧见这雨就闹心。
    方母倒是能苦中作乐,把阿夏喊来,递给她一叠糊好的彩纸,又拿了把剪子,笑着道:这天属实是潮得慌,我们剪个扫晴娘,还记不记得怎么剪。
    还记着呢,阿夏握起剪子,在红纸上东剪一刀,西裁一段,出来个手执扫帚往天扫的妇人。
    你这头上莲花可忘了剪,方母点点那头发,又帮她拿过来,小剪了一番才算完事。
    剪完的扫晴娘挂在屋檐底,叫风吹上一日,不停地晃动着,那扫把就往天上扫去。
    说来也稀奇,明明扫晴娘不过是大家见着连日多雨,怕浇坏了谷物,才想出来的方子,想叫这扫晴娘把雨给扫出去。
    但年年各家挂了扫晴娘后,隔日雨势就渐小,雾蒙蒙的一片也散了些,捱到第三日时,天才彻底放晴,总算是出了梅雨季。
    叫日头晒上一日,转天那潮味就散了不少,各家各户都忙着拆洗衣裳,又是换下被褥来晒。以至于河岸口,院子里都晾晒着衣衫,花花绿绿一大片。
    这时扫晴娘用不到了,便得买些黄纸来将她一起烧掉,万没有随意扔弃的道理。
    等彻底不潮了以后,阿夏闷了这十来日也算是尽够了,出门去找山桃和晓椿,玩闹到半下午还带着她们过来吃了顿饭。
    当然是为着夜里睡在这里,等天黑了些,阿夏将她们带到自己在楼下睡的小屋。
    这屋子原先就是拿她想出拉箱,烧陶瓷的钱赚的,完全按她自己的想法来。屋子里没有屏风,进屋就是挂起的帘子,全屋铺满软垫,椅子做得又矮又软,整个人都能窝进去,跟镇上人家的很不一样。
    还有床也特别得矮,四周虽说安了架子,可没有床顶,只有挂起的纱罩,挡些蚊子。
    屋里用的色大多都很活泼,翠绿的笔筒,涂刷成白的桌,绣出来的帘子上头都是趴着的橘猫,或是卧着的小犬,还有卷毛绵羊。
    连柜子里堆积的各种小物都是五颜六色,绝不拘束于一种色彩。
    山桃每每进来都忍不住咋舌,她拿起一个陶瓷罐,细看上头的红点斑纹,你这心思倒是精巧。
    我可喜欢你这个屋子了,晓椿坐在厚实的软椅上,手搭着椅边,惬意地道。
    所以我这不是重新收拾好后,就让你们过来住一晚吗?
    阿夏从门外端着酸梅汤走进来,放在雕花矮桌上,又跑过去把杏脯、猪油糕还有些卤货摆在上面,才撩起衣衫盘腿坐下来。
    姐妹三个坐在地上,围着张矮桌,对面的那扇小窗大敞着,蒙了层细纱布,也不碍着风吹进来。
    晓椿吃着卤鸭舌,侧过头好奇地问她,你说叫我们两个过来有事情要说,是什么事?
    一说到这个,阿夏就含糊其辞,她说:吃完再说,吃完再说。
    这丫头指定心里有鬼,山桃瞧出了她的神情不自然,本来不好奇的,被她勾得起了心思。
    把自己的手擦擦干净,伸长手环住阿夏的脖子,压低声音状似恶狠狠地道:快点说,是不是瞒着我们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本来她就是随口一说,没想着阿夏没回嘴,这倒是把她给搞得迷惑起来。连晓椿也不吃了,这不是表明事出反常必妖啊。
    阿夏垂着头,手指搅着衣衫,还是有些许不好意思,她小声地说:我们还是别在这里说,我怕等会儿你们把桌子都给掀了。
    成,依你,我倒是要听听这能让我把桌子都掀了是什么大事。
    山桃说完,和晓椿一左一右架起她,坐到旁边的软椅上,两个人俱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让阿夏下意识咽咽口水,那你们要保证知晓后,别太惊讶,还有,也不能打我。
    成成,晓椿满口答应,我保证不惊。
    就算这样保证了,阿夏也知道她们一定会捶自己,忍不住挨住后面的椅背,心一横,把到喉咙口的话给说了出来,我跟盛浔议亲了。
    啊
    哦,
    喊啊的是晓椿,别看她年纪在三个里头最大,可家里礼数多,管得严,平日男子接触得不算多,加之又未曾定亲,自然觉得很惊讶。
    山桃倒是一副了然的神情,虽说岁数跟阿夏差不多,但她这对眼睛看得可不少。
    我可是一早就瞧出来了的,盛浔哥对阿夏和对我们那是一样的吗?
    山桃听见阿夏说完的那一瞬间,脑子里涌起了许多画面,无一例外是盛浔如何照顾阿夏的。好比私底下出钱,忙活着大家给阿夏一起过生,用心程度早就超出了哥哥妹妹的程度。
    至于她为什么不说,还不是想看看阿夏何时开窍,没想到真比她们两个还早。
    一想到这个她就悲愤,环住阿夏的脖颈,她哀怨地道:你说你年纪这般小,这么快议亲做什么啊。我娘要是晓得了,她得逼着我一日看二十张画像,她会更丧心病狂,现下就连山南师傅的儿子都想着给我牵媒拉线。
    晓椿和阿夏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不清楚她到底是怎么想的,等她说完了以后,两人才盘问起阿夏来。
    咳咳,老实说,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勾搭,不不,相看上的。
    晓椿状似十分严肃地盯着她,怎么也想不出两个人的苗头在哪,属实让人惊讶。
    这都能称得上她在陇水镇听过最新奇的事情了。
    这你让我怎么说。
    晓椿,瞧你问的什么问题,山桃摇头晃脑的,她趴在阿夏的椅凳前,一脸好奇地问,那你跟我们说说,盛浔哥在你面前也这般正经吗?
    听到这个话,阿夏差点没笑出声,又有点脸红。不过这话她也不好说出口,就吐出三字,还行吧。
    切,信你的鬼话,晓椿,你瞧她一点也不老实。
    山桃嘿嘿一笑,上手挠阿夏的腰侧,她这人最禁不得痒,笑得左扭右扭,眼泪都快出来了。
    说不说?
    好好好,我说我说。
    阿夏擦掉眼角渗出的眼泪,才坐起来跟她们找了几件事情说,其他的她嘴严着呢,主要还是她难以启齿。
    不过饶是这般,还是让山桃和晓椿对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道:真是看不出来。
    三人在屋子里闹了许久,把该打听得都打听了一遍,才心满意足地换上临睡前的衣衫。
    一起躺在床上,左右各侧过身子来,晓椿摸摸阿夏的头发,由衷地替她高兴。
    而山桃则仰躺着看床顶,她这时也不嬉皮笑脸了,而是说:那到时候,你的霞帔一定要让我来绣。还有盛浔要是敢欺负你,我肯定领着山南去给你讨公道。
    成,那我这后半辈子的稳妥就全权托付给你了。
    阿夏将头埋在她的胳膊上,调笑道。
    那没问题,全都包在你山桃姐身上了。
    这大言不惭的话听着两人直发笑,索性也睡不着,三人闲聊起来。
    漆黑的夜,外头时有风声,混杂着蛙叫蝉鸣,屋内时有软语,阿夏好似又回到很久以前,三姐妹大夏夜的不肯回家,抱在一起躺在外头的草席子上看星星的画面。
    她的梦里都是山桃在前面跑,而晓椿牵着她的手一步步往前走。不过大家都像雨后竹笋一般,雨一捧,风一打,忽地长大了。
    这里三姐妹岁月静好,盛浔那边可就没这么好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发红包
    端午习俗来自《清嘉录》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范仲淹
    糟鸡参考《鲁迅笔下的绍兴菜》
    感谢在20220803 23:22:38~20220805 18:44: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牙、山有明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酿夏 10瓶;春未绿 9瓶;余待汝归延似吾等昔也 3瓶;旋转跳跃不停歇 2瓶;懒虫的猫窝、啾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盐水鸭
    盛浔这一群人, 虽说平时各忙各的,但他们有个常聚的地方,就是坐落在河光巷的李家酒肆。
    这家酒肆开了不知多少年, 门口的牌匾都脱落不少,可这店里的酒香打老远过来都能闻见,馋得好酒的人就算不买,也要坐在门口纳凉。
    开酒肆的是对中年夫妻, 他们做小食,爹娘酿酒, 酿的黄酒在镇上也算是能排的上名号。酿的酒多了后, 那酒糟自然多,不能浪费。
    所以这对夫妻每年到夏时就开始做糟食, 这糟货也是得分的, 有熟糟、生糟、醉糟, 酒肆里都有不少。
    熟糟的, 料要先煮熟, 像糟鸡爪、糟猪蹄和糟毛豆,还有他们最拿手的糟钵头。至于生糟, 那就是拿酒糟直接给抹在菜食上,最多的是抹到鱼上, 才有了一道美味干煎糟鱼。醉糟则是先喷酒腌再糟, 吃的话酒味更加浓厚。
    因此盛浔到酒肆后, 要了一盅糟钵头、糟猪蹄和花生米和糟毛豆, 外加几罐子酒。
    李姨笑着收下他递过来的银钱, 今晚你们这几个又一道出来喝酒啊?
    对, 许久没聚过, 李姨二楼那间厢房还空着吗?
    还空着呢, 李姨记着东西,话语带笑,你自个儿上去吧,东西等会儿让我家小子给你端上去。
    盛浔道了声谢后,不紧不慢从酒肆那狭小的楼梯上去,径直从喝酒的汉子前穿过去,打开紧闭的房门。
    这间厢房靠南,正对着前面的河流,视野开阔,盛浔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也颇为有些头疼,等会儿到底要怎么跟他们开口。
    比人到的更快的是糟货,父子俩一起端上来的,摆在瓷盘里,堆得满满当当的,最后放的是还正烫的糟钵头,食料全都浸在汤汁里。
    人还没来,他也不好先吃,只拿汤勺慢慢将糟钵头给搅一搅,糟香猛地扑面而来,这股香霸道而浓烈。
    说起这糟钵头,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糟钵斗,只因这是放到口小肚大的钵斗中炖煮而成。
    只不过比起一般的炖菜要更复杂些,要糟的料都是些内脏,诸如猪耳朵、猪舌、猪肝、猪肚,处理麻烦不说,还得做糟卤。
    糟卤是酒糟中掺酒,再加点料,放置一个晚上,用布袋子装,一滴滴吊出来的就是糟卤。然后等菜蔬全都放到钵斗中煮,倒高汤和糟卤,慢炖沸起,笋片、火腿、油豆腐也必不可少。
    那股子糟香完全被炖煮出来,全都渗进菜蔬里:猪肚爽口,猪舌滑嫩,猪肝自由一股粉糯,油豆腐一肚子汤汁,笋片有脆劲。但都离不开酒香,趁热吃汤汁肥美。
    被这香熏得他都有点坐不稳,外头才传来三青和小阿七的笑闹声,山南就默默地走在后头,不过一推开门,他倒是走得最快的。
    这好吃的性子再加上很灵的鼻子,可不就早早闻着这个味了,甚至就差不等人直接开始吃。
    小阿七笑嘻嘻地松开放在三青背上的手,哇了声,浔哥,你今日可真够意思的,连糟钵头都请上了。
    我看他那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三青看他这架势,跟鸿门宴似的。但这手可没停,夹了块糟猪肚,够味,哪怕前头是刀山火海也认了。
    山南附和的是小阿七的话,确实够意思,我馋这个味很久了,本来想从师父那回来买的,结果今日就在这见到了。
    恋耽美

章节目录

小镇人家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屋只为原作者作者:朽月十五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作者:朽月十五并收藏小镇人家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