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君桐侧头看秦玦,他换上了玄色衣裳, 垂目望着城中景象, 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意气风发之感。
    治理城池对他来说就像是捏橡皮泥一样轻松, 你想看什么形状的,我就捏给你。
    虽然有些诡异,但穆君桐不得不承认, 对于乱世中被俘的城池百姓,这是最好的结果。
    冬风刮过,吹不散城中虚假的安稳, 秦玦道:要想恢复到往昔繁华, 终归是需要时间的。
    穆君桐点点头, 真心地夸赞他:你很厉害。
    秦玦扯了扯嘴角,大抵是想笑的。
    或许吧。他说,我还能做到更好。
    这句话被他说得云淡风轻,但他和穆君桐都明白,这既是利诱,也是威胁。
    明明他渴望她温柔的贴近,却要用刀抵着她的腰,用铁链捆住她的脚,明知作茧自缚,却丝毫没有悔改之心。
    他不知道什么是信任和温暖,所以只能用疯狂的接近于恨意的手段来验证爱意,来捆绑双方。
    他亲了亲穆君桐的额头,她没有躲闪。
    过了一会儿,他说:风很大,你进去歇一会儿吧。
    她确实没有好好睡觉,点点头,转身推门进去。内间烘着火炉,有种割裂的温暖惬意。
    秦玦跟着进来,问她:要不要点香?
    想到秦玦那个一闻就让人丧失行动力的草药,她立刻摇头:不必了。
    秦玦看出了她所思所想,解释道:只是熏香,会让你放松。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秦玦点上香,转身出去,为她关上了门。
    熏香气味浅淡,刚刚好,穆君桐本来还有些排斥,闻着闻着发现自己确实放松了不少,暖绒绒的温度包裹着,她慢慢放下紧张与疲倦,靠在软榻上睡着了。
    睡醒以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推开窗一看,残月高挂。
    她很久没有感觉到这么平和了,意识清醒,身子却很松弛。她很享受这种感觉,重新坐回了软榻上,安安静静地放空自己。
    忽然,有一阵铃响传来。
    她下意识警惕,这不是脚环那种铃铛吗?
    直到拐角处出现秦玦的玄色袍角,她才放松下来。
    他的装扮如同白日一样,是帝王常服。穆君桐以为他又要带自己去看他得意的作品,想要起身。
    秦玦却三两步走到她面前,按住她的肩头。
    她不解地看向他。
    秦玦脸上迅速挂起温和的笑意,在她面前箕踞而坐,他道:我们应当要在这儿长留了。南方又有战事,或许是个好时机。一鼓作气,荡平孽贼。
    穆君桐无法发表意见,只能点头。
    他仰着头:你信我吗?
    穆君桐想也没想就道:当然。
    秦玦便笑了,他放软了身子,往她膝边倾斜:一城我能治,三城百城我也能,他们都能变成守序的样子。
    他一动作,铃铛又开始响。
    穆君桐有些诧异,他刚才走动的时候铃响,她以为是脚环。秦玦喜欢郢人装扮,心情好了戴上也正常,但他现在脚明明没动,为什么还会响?
    秦玦抬眸看她,明明看出了她的诧异与疑惑,却并不解答,继续道:今日带你看了一番城中景,也算是半个礼物吧,你不回礼吗?
    明明是讨赏撒娇的话语,他的语调没有控制,硬生生化作理性商讨的样子。
    穆君桐没什么可以给他的。
    她有些尴尬,硬着头皮弯腰亲亲他的头顶:你做得很好,谢谢你。
    他笑了一下,有点像讥讽,穆君桐以为自己眼花,却见他的笑容消失,化作很沉的认真:你睡好了吗?
    岔开话题就好了,她松了口气,点头。她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了,连大脑都轻松了很多,前所未有地清醒。
    秦玦动了一下,叮铃铃响。
    这种声音在她看来是噩兆,条件反射地背脊一寒。
    直觉没有出错,秦玦忽然旧事重提:以前用脚环拘束你是我不对。他道,我要向你认罪。
    穆君桐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下意识问:你想怎么赔罪?
    软榻靠窗,风吹打窗棂,犹如在叩问。
    秦玦回答:你当时问,我怎么不把自己戴满铃铛。
    他解开了玄色常服,外裳垂落,露出绕在身上的金色小铃铛:所以我戴了。
    四周的空气似乎被抽干了。
    穆君桐错愕地看着他,一时无法移开视线。
    他的身体算不上好看,毕竟充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新的旧的,毫无规则,像刀片化作的风滚过一般。可他的体形却很美,是严肃意义上的美,线条、颜色,连落在身上的疤都变成了一种残缺美。
    他用细线串起了精致的铃铛,光泽闪耀,随着他呼吸起伏微微变化,像波光粼粼的湖面,纸醉金迷的金箔画。
    他懒散地坐在地上,没有任何羞耻的意味,仿佛他真的是来认错的。被细细密密的丝线缠绕着,是一个毫无回手之力的困兽和囚徒,像某种被进贤的诡谲艳丽雕塑。
    穆君桐深吸一口气,移开目光:你想做什么?
    他靠过来,趴到她膝头,叮叮当当的铃响化作了他语调的配乐:认罪,求你原谅。
    她不受控制地咬了咬牙。
    想要推开秦玦,却又不想碰他。
    秦玦并不介意,他站起身,推开窗,让她看见外面亮起的灯火,在黑暗如困兽的城池中,仿佛即将燎原的火苗。
    这里的人喜欢点灯,喜欢光亮,战事未起时,他们从不宵禁。他回头,对她道,你应该能想象往日城池的繁华之景。
    穆君桐确实可以。
    她的头脑是如此的清醒,瞬间就能勾勒出那些画面,太过于清醒,以至于心头发烫,理智叫嚣着危险。
    他是故意的,他想要让她清醒,越清醒越好。
    为什么?他想做什么?
    穆君桐难以控制心跳,秦玦似乎毫无所觉,慢慢踱步到她面前,重新坐下:给我时间,我能实现你想要的繁华之景。他趴在她膝头,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他慢慢悠悠地道:毕竟我是你的,我属于你。
    她的视线穿越重重叠叠明灭灯火,撞入秦玦的双眸。视线纠缠,空气中似有什么炸开,似火花,电光,叫人手指发麻。
    穆君桐想,哦,原来他是这种心思。
    他要在她极度清醒时沉沦,这样便不会有半分余地。
    她笑道:你不是我的,因为你不是物件。
    他恍若未闻:我当然属于你。
    他往后仰,及腰墨发晃动,似墨水晕染在苍白的肌肤上。
    他果然有郢人血脉,即使不穿红戴绿,仍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他们独有的癫狂艳丽。
    他指着自己腹部:你看。
    穆君桐不由自主看过去。
    那是她捅他那刀留下的疤痕,很深,很狰狞,但他却顺着这道疤作刺青,画出了一个古怪又诡异的图腾。
    刚刺不久,还未痊愈,血痂浅淡,更增添几分狂热的惊悚感。
    他喜欢极了这个刺青。
    我把恶鬼之奴的图腾改了。他得意地展示自己对自己的伤害,我刺上了你的名字。
    他发出了一个音节,很清幽,像是山间风过的低泣声:这是你在郢语里的名字。
    穆君桐不仅头皮发麻,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艰难地开口:你知道刺青也不意味着什么。哪怕是刺上代表她的标记,说着他是她的奴隶,她的所有物,这只能证明他的妄念和疯癫。
    不。他趴在她膝头蹭了一下,最有效的咒术不是将咒语刻在青石、龟壳或是竹简上,是刻在血肉之躯上。
    他抬头,双眸涌动着一种引人破戒的蛊惑,明知危险,还是想靠近,像是巫术。
    穆君桐僵硬地看着他,她太过于清醒,所以更能体会这种巨大的冲击。无论是他的行为、言语还是容貌。
    阴险至极,连诱人堕落也做得滴水不漏,让人找不到任何借口。
    他渴求地看着她,她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明明在很用力地呼吸,却感觉鼻腔被粘稠的气味蒙蔽。
    她伸出手,撩开她的发,为他别在耳后。
    她又憎又怜地道:你是高高在上的帝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怎可做出这般模样?
    这般低贱,甘将自己比作物、奴,用美色拉她下地狱。
    他笑了,眉眼弯弯,似乎已经料到了她接下来会有什么反应。
    因为我爱你。他道。他不是寻常人,所以拥有更透彻客观的视角。世上形形色色的男人众多,皆好美色,为何女人不会?五妙欲,众生难逃难渡。
    没有人可以抵抗这双眼。不是因为有多美,而是因为其间涌动的爱.欲与妄念,要足够灼烫,烫到将自己焚化到面无全非,才能让对方也感到这种灼热。
    难怪要她好好歇息,要她充分清醒,越清醒越才越能感受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欲念。她清楚明白秦玦的意图,但她无法控制。
    若是妄念可控,也没有那么多人求佛反倒堕魔了。
    她的手轻轻抚摸着他柔顺的长发,指尖滑过划过他的脊骨,第一节 ,第二节
    她找到了致命那一节,只要一掰,他就会丧失所有行动能力。
    他毫无反应,顺从到极致。
    你没有学过不把致命处暴露给别人吗?她冷冷地问。
    秦玦话语带着笑意:你不是别人。接着话锋一转,你伤我,我无从抵抗。甚至还会愉悦。因为若没有折磨、伤害与痛苦,又怎么证明他的爱是如此沉溺与窒息?
    穆君桐猛地推开他,起身,铃铛叮叮响。
    她走到窗边,啪地关上窗,那些山河大好灯火万家的景致却死死映在了眼底。
    回身,秦玦早已跟上来靠近。
    她笑了一声,眼里映着他靡丽至极的容貌,似发泄般地抓住他身上的细索。
    叮叮当当。
    她都不需要再多的动作,他已明白了她的投降,低头迎上了她。她被挤在了窗棂上,在窒息的间隙中咬牙切齿地问: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又是算计又是践踏自尊,只为了诱她看清内心无法控制的俗欲妄念。
    回答她的是秦玦的低头继续,以及更多的刺耳的铃响。
    第100章
    风拍打着窗棂, 越来越重。
    穆君桐双眼红透,像是恨极了秦玦。
    她问:你自甘下贱就是为了这个吗?
    秦玦眼尾染上病态的红,弓着背, 尽力低头, 这个姿势很像是在拷问犯人:不,你明白,你想给我的也不仅仅是这个。
    他并不掩饰得逞的笑意,像是在嘲笑你也是凡人,你也逃不过这些淤泥一般的妄念。
    穆君桐扯住他身上的细索,将他皮肤勒出刺目的红痕, 杂乱无序, 犹如割伤。
    所以呢,这些能带给你什么,又能证明什么?
    证明你我捆绑在一起了。
    他举起她,双脚离地没有安全感,穆君桐本能地用手臂紧紧箍着他的脖子。
    我不想证明什么,我只想要你品尝到我的半分痛苦。
    他曾经以为他们是共犯, 是密不可分的, 她恨也好怨也好, 总归是一路人。但渐渐的,他的贪欲加重。他们不属于一类人,即使他再怎么挣扎, 也只是个邯郸学步的异形。
    他无疑是爱她的,他的爱暴烈而荒诞,几乎等同于恨。恨她的出现, 恨她给了自己骨血, 也恨她随时会消失在自己的世界中。他随时都在演练着分别, 因为他不能同化她,也不能成为她。所以没办法,他只能拉她一起沉进他脏污漆黑的沼泽中。
    他认为这个世间污浊不堪,每个角落里都在藏污纳垢。就像曾经疯狂王城的黑暗角落,年少的他会看到无数的白花花的躯体纠缠在一起,似野兽博弈,是狂欢,也是利益交换。
    他认为世间没有比这更恶心的事了,那些浓稠的翻滚的欲念,那些夹杂着怪声的纠缠,比野兽不如,恶鬼都比这赏心悦目。但他想和穆君桐做这些事,既是因为想要玷污她,也是因为他想要化作那样恶心的怪物纠缠她。
    这一瞬间,她透过他的双眼看到了他破碎的叫嚣的灵魂,高声呼喊着爱意与毁灭。没有人可以抵抗这样的眼神。
    她恨恨地低头,咬住他的唇,在他松手时,一把推开他。
    她没少打过秦玦,某种程度上来讲,她习惯性使用暴力解决问题。
    正如现在,她推开他后还不满足,再一次用力,直接将他连推带按地压倒在地。
    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下一刻就会将他打得头破血流,或是用膝盖抵住他的脖子,直到让他窒息。
    他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身体砸向地面,发出沉闷的重响。
    他撑起上半身,微微抬眉看她,面上挂着挑衅又低微的矛盾笑意。
    穆君桐,你是否感受到了这份爱恨的灼烧,是否同样想和我一起焚毁?
    她快要控制不住,很想要伤害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消内心涌动的躁动。
    可真当她的手碰到了他的脸时,却化作轻到极致的抚摸。她抬起他的下巴,像以前那般观察他的容貌,似在挑选一件品质上好的瓷器。
    当她被逼到极点后再去审视他,他身上的那种病态颓唐的艳丽便极致惊人。
    穆君桐不太了解自己,有时候甚至可以说,她更了解秦玦。那些关爱万民苍生的念头刻在她意识深处,已经成了她的下意识反应。可今夜她实在是太清醒了,清醒到穿过那些本能,看到了自己,看清了自己。
    今夜她不想垂怜众生,只想顺从自己。
    本该掐住他脖子的手抬起了他下巴,本该拿刀的手按住了他胸膛。她跨坐在他腰上,他们的体型差让她像落在浮船上的落叶,随着他的动作不断浮动,摇摇晃晃,像一场暴力的争斗,只为翻身占得上风。
    瓷器碎裂,扎在了秦玦身上,落了血,像雪地突兀绽放的红梅。六年前的那场大火恍若重现,烧毁了皇庙,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黑烟与灼烫。
    他们这种人很难将自己完全暴露给对方,一旦这样做,每分每秒都在本能地提心吊胆。越紧张越防备,破戒感越重。
    人是如此的脆弱,命门遍布,一旦想要坦诚,就必须将自己的弱点送到对方眼前。他们的手会在对方命门处停留,这一瞬,惊悚感让浑身发僵,几乎是下意识想要还手,似乎已经能尝到生死边缘的挣扎。
    可越是这样,那种抛开束缚的感觉越让人沉迷。
    他感到了快意,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感到了恶心。应该是恶心否则他的胃不会这么紧张,全身换做了一滩恶臭软烂的泥泞。这团泥泞终于玷污了那把血光森森的刀。
    他控制住她,引她在铜镜前正视自己的脸。
    看到了吗,你的眼神是多么清醒。你无法自持,你坠向了我。
    晨光熹微。
    他趴在她膝头,懒散着身子,墨发四散。
    因为他用细索捆绑自己以认罪,所以她不可避免地伤害了他。浅淡的红痕错乱地落在身上,不算严重,但他肤色雪白,又落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所以红痕便显得触目惊心。
    她用指腹划过其中一道,趴在她膝头假寐的秦玦一顿。
    似乎是疼了。
    不过以他的忍痛程度,大概率是装的。
    她不想揭穿,讥讽地哼了一声:自讨苦吃。
    他道:是吗?我觉得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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