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宪,她想到凉州被放弃,粮草不济,援军也没有,迫不及待要诉说冤屈,这一次是君知行背叛了我们!
    当时长顾走了以后,她越想越不对,君知行到底和陛下说了什么?
    她派出人在凉州四处打听,后来得知,君知行在凉州乐营带走了两名女伎。
    君知行年少时跟着沈溯出去打茶围,苗璎璎知道之后,觉得他干出这种事不足为奇。可是这毕竟是凉州乐营,他在玉京要多少美人不够?皇宫大内,秦楼楚馆,那里的美人比凉州穷乡僻壤更多,他就算是到了这里之后真饥渴难耐,想物色美人,走的时候又何必带走?
    苗璎璎前后联系一猜测,多半便猜出来了,他模糊了,或者根本略过了凉州百姓遭受战火,被敌人蹂.躏的事实,对此只字不提,而着重刻画他在凉州遭受的款待,陛下自然震怒。
    君至臻出兵北伐,本来是为了抵御胡人,还边境一片宁和。但因为陛下生了猜疑,他做什么都不会对。
    说不准陛下还以为他这是虚晃一枪,为了向附近的龙城军招兵买马扩充实力。
    苗璎璎将自己的猜测说给君至臻听,他很是沉默,一句话也没有,等到许久之后,才犹豫着蹙眉:璎璎,我实在不相信,知行会出尔反尔。
    苗璎璎大怒:你难道不相信我?他要是早没料到敌人发兵素川,又怎么派长顾来要接走我?何况,是长顾亲口告诉我的,他现在大概巴不得你死在外边!
    但不论她怎么说,君至臻心里大抵是存有疑虑的。
    也是,他们是娘胎里就抱在一起的亲兄弟。
    要不是她亲身经历,实在也难相信,从前那个没心没肺的皇室四殿下,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难道仅仅是因为,她么?
    苗璎璎不敢那么脸大,认为君知行的转变全部与自己有关,现在的君知行,让她看不懂了。
    这时,突然有人在外边敲门。
    殿下。
    是军师徐节。
    君至臻轻轻拍了拍苗璎璎的背,唇角微挑,此事等我回来再说,璎璎,你身体虚弱,暂且休养着。
    便朝外道:何事?
    徐节道:庆功酒,大家伙儿等着殿下过去。
    君至臻道了一声来了,便起身,将染血的外袍脱去,往外去开门。
    苗璎璎抬手轻轻地盖住自己的肚子,那里头依然平静,但她知道,他还在。母婴之间有种奇特的联系,哪怕不用亲眼看见,她也能感觉到他此刻的快乐。
    罢了,也不急在一时。
    宝宝,娘亲等会儿就告诉你父王,你的存在,一定会让他很高兴的。
    君至臻大步流星地来到前院正堂,此时,酒窖里所有的酒水都被搬了出来,除了跟随君至臻一路从北海疾驰而回的心腹爱将,还有此日在城外奋勇杀敌的百姓代表。
    此战,所有人都居功至伟,堪称酣畅淋漓!
    今日又杀了这许多胡人兵,也不枉了这剑刃上隐隐碧血。君至臻左手持酒碗,右手执剑。
    柴生目光微凝,他让人帮他满盏,随后,大步来到了君至臻面前:秦王!
    柴生说话掷地有声,伴随着他一声喊,场面宁静了许多,都诧异地看向他来。
    但柴生行得正坐得端,不闪也不避:柴生心胸狭隘,先前对王妃多有误会,王妃开府放粮,亲登城楼挥斥军令,与素川城共存亡,真乃巾帼豪杰,柴生敬佩!
    君至臻听到别人夸赞苗璎璎,含笑,缓缓点头:我知道。
    戚桓、李由等人哈哈大笑,共同举起酒碗:庆贺王爷,为王妃,我们再干了这碗!
    众人举起手中的酒碗,一饮而尽。
    君至臻道:庆功酒之后,李由带一支队伍,清点城中的伤病,将所有伤病集中,药材如有缺,就近入玉门关调。
    李由道:诺!
    徐节手把羽毛扇,来到君至臻的面前:秦王,不知王妃可对秦王提过,先前
    话音未落,突然一道拉长了的公鸭嗓从外而内,由远及近而来。
    寻声望去,身着惨绿宦袍,衣冠楚楚,双眸浑浊、嘴唇肥厚的老内监,领十几个从宫中而来的天使,一路碎步疾行穿庭过院,便是他口中呼喝:
    圣旨到
    作者有话说:
    正式进入尾声啦,正文大概也就八十章左右。
    第77章
    苗璎璎在寝房内先歇下了, 庆功酒筵的动静很大,她不可能完全睡着, 只是浅浅地眯了一会儿, 也不知为何,今夜她心神不宁,总觉得眼皮一直再跳,跳得厉害。
    她实在坐不住, 便翻身起榻, 双脚趿拉上自己的绣鞋, 举着一支蜡烛, 慢慢摸索到墙边。
    前厅灯光璀璨, 觥筹交错,苗璎璎将蜡烛吹灭,挽起踏跺上莳萝置下的六角铜茎垂幔莲花灯, 慢慢悠悠地踱到前厅。
    此时,她忽然听到禁中天使拉长了公鸭嗓的嚎叫
    圣旨到!
    那一瞬间, 便好似有一把利刃突然插入了庆功宴中间,周遭鸦雀无声。
    苗璎璎心里一紧,眼前飞快略过一行翡翠罗裳衣影, 像鬼魅般朝着他们喝酒的花厅里飘过去,苗璎璎放下莲花灯, 也紧紧追随而入。
    秦王接旨!
    天使中为首的老内监目不斜视, 紧盯着秦王。
    但在众目睽睽相视之中,所有人都感到分外诧异。他们才打了胜仗,驱逐了胡虏, 复我汉家荣光, 难道陛下这么快就得知了此事, 前来嘉奖的内侍都已经千里迢迢从玉京赶来了凉州?
    秦王,还不上前?莫非殿下打了胜仗,便想抗旨不成?
    老内监显然内心不够,见君至臻仍没有接旨的打算,不禁扬高了嗓再一次向他强调。
    君至臻在一众部将的眸光凝视中,缓步来到老内监的面前,屈膝,臣,陇右节度使,君宪,接旨。
    屋内的光好像突然不那么亮了,看不清秦王此刻晦暗的脸色。苗璎璎立在人堆之外,眼睑搏动得厉害,可是看到他在人群中孑然清傲地跪在那里,心却感到莫名疼痛。
    漆黑的阴翳笼着他的一侧脸庞,只在人影没有遮住的地方,露出一线偏麦色的坚毅下颌,单是一个剪影,都那么傲岸。
    可苗璎璎觉得,这个时候下达的那道圣旨
    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内监展开圣旨,一丝不苟地开始宣读:应天顺时,受兹明命,今有秦王君宪,召令而不回,私率大军,侵轧北人,实乃僭越职权、玩忽辱圣之举,弃黎庶于水火,枉天恩以阴违,其状罄竹难书,有负朕之栽培,朕不胜疾首痛心,特褫夺秦王紫绶玉螭,允尔自裁谢罪于天下。钦此。
    话音一落,秦王左右皆瞋目而视,发上指冠,李由磨牙挺身而出,一挥袖袍:不可能!
    苗璎璎正站在人群之后,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可她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陛下这道圣旨,是赐死的诏书!
    这根本不是什么嘉奖令,而是一张催命符!
    她强行拨开人潮,朝花厅奔了进去。
    不光李由,戚桓、徐节、柴生等人,无一不是义愤填膺,每个人都站了出来,甚至拔剑相对。
    你念的什么诏书?秦王率军北伐大捷,令胡人不敢南下牧马,欺辱我梁人百姓,陛下非但不奖,反而要诛杀有功之臣?是何道理?
    对,一定是你这老阉竖假传圣旨!说,你背后主使是谁?
    我不说我便提剑一剑宰了你!
    老内侍给人传了一辈子的圣旨,何曾见到过如此激烈的阵仗?看着样子,他们就算真提剑,将自己就地正法,也不是没有可能,他吓得两股战战面如土色,连忙摇头挥手。
    这,这不是老奴杜撰的!这是圣旨啊!圣旨是这么写的,老奴不知道,老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秦王勿杀我,勿杀我
    李由说什么也不肯相信,冷笑道:不是你杜撰的?我不信!我今日就杀了你,回头再向陛下请罪,祸事是我一人闯下的,是我的过失,便是要五马分尸,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拔剑就要向老内侍砍下去,老内侍眼看剑锋拂下三尺寒芒,就要从自己头顶劈落,吓得当场尿崩,但也说时迟那时快,李由的剑刃根本没来得及将老东西的头颅削下,却被一只手抓住,李由定睛一看,吃了一惊眼珠凸出:殿下?
    君至臻的一双肉掌抓着那剑锋,人毕竟是都是肉做的,此刻,大片的鲜血淋漓地从掌心渗出,沿着剑刃滑落一段,便汩汩滴落,地面,一朵朵血色的梅花怒放,很快,便汇聚成一滩。
    李由不敢再用劲,连忙撒手撤了剑。
    铿锵一声,宝剑掉落在地,剑刃兀自颤抖着发出轻细的龙吟。
    秦王
    秦王!
    所有人都在叫他,或哀痛,或震惊,或觉得可惜。
    君至臻慢慢转过身,将老内侍手里的圣旨捧了过来。
    一直到此刻,他都难以相信。
    父皇从小不喜欢自己,虽说不上厌恶,也没什么父子天伦,但对他的教导一直不少,只是比不上对太子和知行悉心。
    为了得到那一点的关怀,他逼迫自己做自己不爱的功课,哪怕是太子皇兄,也有学累的一天,也会出宫去游行观花,在街头掷果盈车,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他却日复一日埋首于书山剑影之中,不知疲倦,不知年岁。
    父皇一丁点的赞扬和鼓励,便会让他觉得满足。
    可是后来,他大概是真的明白了,人的好恶,有时候是注定了的,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就算他再为此努力百倍千倍,那些不喜欢你的,有偏见的,终究是不会喜欢。
    这道圣旨,是真的。
    每一个字,都是父皇亲笔所写,银钩铁画,字迹风骨遒劲,如亭亭山上松,印玺也是真的,猩红夺目。
    明帝有一个习惯,他盖印玺时总是习惯右边侧歪,连这个细节都对得上。
    圣旨是真的。
    当君至臻这句话一出口,满堂哗然。
    徐节都不得不为之露出震惊的颜色,可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没有秦王熟知明帝陛下,他都说是真的了,那这圣旨,绝无伪造的可能。
    老内侍也为之松了一口气,他悄悄儿地将脑门上的汗珠用自己的惨绿衣袖抹掉,多谢秦王殿下为老奴正名,既然这圣旨是真的,殿下
    君至臻自嘲地负起双手,目光在人群中环顾,没有人说话,可他们的眼睛都仿佛在劝他,君至臻叹道:我原以为,此战之后,能得与璎璎归隐,终究是要辜负她了。
    没有人比他更懂,心沉入谷底的感觉。
    在暗无天日的深渊中,在越陷越深挣扎不得的泥潭中,苦苦求生多年,终还是被断了一线生机。
    君至臻哂然,腰间饮血的长剑被他抓在手里,横剑于前,引颈就要朝着剑锋割去。
    众人阻之不及,眼看那剑锋就要擦过脖子上的血管,这道血管一旦割破,纵使大罗神仙也不救!
    殿下不可!
    殿下!
    没有一个人有那个能力,能在秦王出手之后,将他的命从他自己手中抢下来。
    不过瞬息之间,人群中骤然爆发出凄厉的呼声,众人来不及细视,只见王妃从人潮中挤了进来,犹如灵猫般伶俐扑向君至臻的剑锋,那剑刃在离咽喉不过寸余之处,被苗璎璎双掌抢下。
    她也不管那杀人如麻、剑下亡魂无数的剑刃有多么锋利,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将剑锋抓住,不让它划破君至臻的颈,血如泉水般漫溢而出,君至臻感觉阻力,恐伤来人,便没再施加内劲,蓦然睁开眼,望向身前抓着他剑的人,是苗璎璎。
    他的爱妻。
    这一剑下去,他势必最辜负的人。
    苗璎璎因为冲势太急不能刹住,几乎半跪在地上,要沿着君至臻胸膛瘫滑下去,君至臻随着她跌落,身体犹如被抽离了脊梁般,也随之滑跪在地面。
    这时,苗璎璎与他的眸光碰上,看到他的瞳孔中犹如一片死水,再无波澜,手里一点都不疼了,心脏才像是真正被剑扎了个三刀六洞,千疮百孔。
    别,别
    她好像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口中来来回回地喃喃着的,便只这么一个字。
    别离开她,别抛下她。
    刀山火海都趟过来了,前线都大胜了,他们离归隐只差了最后那么一步。
    一步之遥而已!
    璎璎,他漆黑的眸,只是动了一下,看了看她,神色平静得如一面裂痕斑斑的古镜,放开。
    苗璎璎死命抓着剑锋,嚎啕失声:不放!我不放!
    她拼命摇头,说什么也不肯将剑还给他。
    璎璎。君至臻微微勾了勾嘴角,如以往那样唤着她。
    每一次,当他喊他的名字时,总是那样温柔,从来舍不得有一丝脾气,只是这一次他眼中波澜不惊,毫无求生的意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就算我不自刎谢罪,你和老师也会受到牵连,圣旨已下,不可能有别的选择的。
    他抬起手,满是鲜血的掌心抚上她的滚烫的面颊,她的点点泪痕如雾光一般模糊了视线,感受着炙热的手掌,卷着残存的血腥肃杀之气缓慢地滑过自己的脸庞,那么小心翼翼,那么珍重疼惜,那么眷恋不舍。
    苗璎璎突然道:阿宪,你别冲动,我们还有别的办法的!我们回玉京,这就回玉京,求见陛下,你忘了么,扶苏和胡亥,这一定不是真的
    她语无伦次,断断续续,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什么救命稻草,她就往里边塞。
    我我
    她突然想起来,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再一次泪水肆虐,涌出眼眶,啪嗒地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阿宪,我有了你的骨肉你摸摸他是真的!他一直没有等到他的阿父回来,你真的忍心,让他变成一个遗腹子吗?
    满堂宾客,无不是英雄豪杰,此际也不禁湿润了眼,哽塞不已。
    天子在其位谋其政,生性多疑,可他真的能够闭目塞听么!秦王征战在外,为国驰骋疆场,戎马倥偬,只为保境安民,功成身退之后与王妃一双人归隐田园,天子为何不信,宁可赐死亲子,也要满足心中那一点猜忌?
    砰,君至臻手中之剑坠落在地,他怔怔地低下头,一片染了血的牡丹攒花纹软锦诃子下,贴着柔软温热的雪玉肌肤,那里已有微微的膨隆。
    他一瞬不瞬,犹如痴愣。
    苗璎璎带血的手掌捧住他的脸,将身支起而上,泪水蔓延过的嘴唇贴住他的额头,从他宽阔的额头,至修长的墨眉,至挺拔的鼻梁,滑落至嘴唇,甚至两鬓和耳朵,一遍又一遍地亲吻,每一遍都比之前更加虔诚,泪光点点,如飘零的星,苦涩地在唇舌间不断晕染。
    她一遍遍地祈祷:活下来,活下来
    她可以不管什么忠君,什么叛国,什么君要臣死,什么父要子亡,她只管留住她的夫君,她孩儿的阿父,她爷爷的弟子,她表哥的挚友,这辈子,哪怕他不再属于国家,也不再属于天子,也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她不准他死,他就不能轻易撒手人寰。
    阿宪,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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