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禁为之心折,甚至,短暂地忘记了来到节度使府邸的目的。
    苗璎璎目光扫视一遭,停在了最当中,一个精壮的中年男子,看起来似乎最有发言权的领头羊身上,她道:诸位,我知晓,素川被围多日,城中缺水断粮,诸位面临了前所未有的危急,但现在,我们共同的敌人是依然在城门外叫嚣的敌人,我们应将全部的精力,放在应对胡人,驱逐胡人上,而不应内耗。我们都是前线浴血搏杀的将士的父母、妻子、儿女,此刻我们是一样的被留在城中的家眷,我们理应勠力同心。
    说得轻巧。果然,那领头羊发出一道蔑笑声。
    人群中立刻有附和之徒开始叫嚣:对!你说得好听,可是你每天穿金戴玉,住在王府吃喝不愁,哪里知道我们的苦处!
    对!
    对,何不食肉糜!你哪里知道我们这些老百姓是死是活!
    人群一哄而上,意欲闯进节度使府。
    徐节下令士兵挡在王妃面前,莫让刁民伤及王妃玉体。
    百姓有人举着火把,便要往里扔。
    苗璎璎瞳孔一缩,将腰间九节鞭如雷霆万钧般抽出,劈袖急飞而出,九节鞭破空如箭,将那根火把打落在地。
    火星子没过一堆人的头顶,随即迸落,众百姓吓了一跳,惊骇于这弱女子一手威煞,不敢近前。
    苗璎璎再一次越众而出,凛然道:诸位再听我一言,现在胡人的兵马五倍于我们,朝廷军鞭长莫及,救不了素川,而秦王又在北伐当中,暂时也到不了这里。如果你们愿意拼杀,不惧屠城,我们便杀出一条血路,无论生死,轰轰烈烈与敌人战这一场!如果,你们当中有人怕死,害怕敌人攻陷素川之后大开杀戒,我可以白衣符节而出,献上素川,换祈饶恕素川百姓,苟活残命,从今以后,大家胡服骑射,向北叩首。不知道诸位,想如何选。
    这
    百姓们一时犯了难,不知道该怎么选。
    其实他们看得也清楚,现在无非就这两条路,死战,或者投降,就算今日烧了节度使府,明天他们依然要面临这样的抉择。
    当无法选择时,有人将目光投向了人群中最鹤立鸡群的领头羊,盼他来拿一个主意。
    柴生,你说吧,这事儿怎么办?
    对啊柴生,你把我们大家伙儿召集起来为难秦王妃,可是就算我们把着宅子掀翻了,我们还是要选啊。
    事关生死,老百姓也是精明的,没那么容易被牵着鼻子走。
    柴生咬牙道:胡人,杀我们老弱,奸我们妇女,奴我们男儿,烧我们房屋,占我们田地,无恶不作,既心性残忍,又惯来背约负盟,若开关延敌,一旦胡人入城,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我们焉能有命在?就算他们信守承诺,可是他们会将粮食分给我们吗?我们出不去素川,依然是死路一条!
    苗璎璎发现这个领头羊读过几年书,难怪能做人们的意见领袖,便冷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柴生的双眼犹如充血般鼓胀而起,结膜泛着奇异的猩红,使得整双眼睛便如阴沉闪光。
    不如我们大干一场,就算是死,也好过在城中坐以待毙一场!
    随着柴生这话一落,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呼喝同意的声音,连同徐节所领的将士一样,都激情高涨,充满希冀地望向秦王妃,等待秦王妃示下。
    苗璎璎也被这份精神所鼓舞,是的,与其等待别人生杀审判,请求别人的怜悯,当作恩赐,不如汉家儿郎自己挺起胸膛大干一场!
    快意平生!
    早在闺中时,听到前线的战况,她就时刻悬心,早想这么做了。
    苗璎璎清音朗朗,如珠玉般四散周围。
    好!既然这样,今日,节度使府会将剩下的口粮都发放,城中吃饱喝足,大快朵颐他三日,三日之后,我们开关杀敌,破釜沉舟,死也死个痛快!
    开关杀敌,破釜沉舟!
    人群中爆发激烈的响应。
    在这震天动地的声音中,柴生忽然赧然,继而,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快走几步,来到苗璎璎面前双膝跪地,抱拳执礼:是柴生狭隘,误会王妃,王妃恕罪!王妃真乃女中豪杰!
    苗璎璎轻轻拂袖,温和地将他扶起,不知为何,我始终相信,素川不会亡,百姓不会亡。即便是今日身死魂消,他日,又将有千千万万个我们站出来,只要胡人侵略我们一日,我们梁人就没有妥协的那一日!
    柴生自愧不如:多谢王妃。
    他教散了众人,今夜回去之后,都将最后的口粮拿出来,吃好喝好,三日之后,非生即死,杀他一场!
    苗璎璎回到寝房,吩咐张氏和王氏等人,将府里剩下的粮食药材清点一番,除了保留必要的三日口粮之外,其余的全部发散出去,给城中正陷入饥荒的流民。
    等安置好了一切之后,苗璎璎疲惫地靠在软塌上,人已经再支不起劲来,灯影幢幢,烛花啪地一声,在绢纱宫灯罩上爆裂出清晰的动静。
    她的右手摸到平坦的腹间,有一丝隐痛。
    宝宝,娘亲无能,大概真的不能保护好你了,我们听天由命,纵死,我们一尸两命。
    她在心中默默地暗念道。
    莳萝神色凄苦,不声不响地来到她的身后:娘子,真的要鱼死网破了吗?可是你的身体
    苗璎璎苦中作乐,摸了摸她苍白的挂着泪花的笑脸,安慰道:还没到最坏的时候,我始终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莳萝吃惊:娘子,莫非你还在等秦王?
    说实在的,几个月过去了,如果梁军真的顺利,应该早就摸到敌人的老巢了,可想而知,北伐根本就没有得胜,北方打得很吃力!否则,为什么这么久了秦王一封家书、一道军报都没有传回来!
    莳萝想劝苗璎璎放弃这种无谓的念想,可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苗璎璎将她的手背抚摸着,用独特的巧劲缓解莳萝此刻五指的僵硬,别怕。
    莳萝泪如雨下,紧紧抱住了苗璎璎,大声道:我不怕!娘子你放心,莳萝这辈子肯定死在娘子前面!
    深夜,在灯光微不可查如蚍蜉撼树的挣扎中,主仆两人抱作一团。
    一个哭成泪人,一个内心已哀,但强迫自己不能流下一滴眼泪。
    苗璎璎知道,只要眼泪出来了,她为自己建设的心理城墙便訇然塌陷了。
    三天后,所有义士集结一堂,在节度使府门前扛着锄头镰刀,再不济也手握菜刀,一个个抻目揎拳,咬牙切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在苗璎璎和徐节的亲自动员之下,他们同仇敌忾,壮怀激烈,与素川城共存亡。
    素川是凉州三城之一,边界上地势最高的城池,也是东西南北通商往来的重地,素川失守,凉州危在旦夕,整个西北会陷入全面被动,没有一个梁人想看到那一天。
    我死不足惜,但使城不摧,国不破,民无伤,根犹在。
    柴生领着他们的人,唱起了《国殇》,伴随着悲哀而高亢的歌曲,素川人一行浩浩荡荡地抵向北门。
    苗璎璎在众望所归中,身着红色劲装,腰缠九节鞭,也于战火以来,第一次登上城门楼。
    那些胡人一看到素川高挂白旗这么久,最后竟来了一个女人,不禁哈哈大笑,嘲讽之心溢于言表。
    那就是塔拿努的女人?
    塔拿努,在胡人的语言里,意味着死神,杀神。他们用这个称呼来代指秦王君至臻。
    不错,一个头戴胡帽的首领笑眯了眼睛,直勾勾盯着远方城楼上的女人,笑道,他们已经草尽粮绝,现在像没头的小羊一样,只能推一个女人出来顶事。不过这么美的女人,嫁给塔拿努实在可惜了,等我将素川拿下,她可为我暖帐三日。
    将军要她做女人?一个副将问道。
    当然不,首领摸了摸嘴巴上的两撇粗厚的胡子,洗脚的贱人罢了。中原的女人再美,也比不上我们草原上的美女。
    那是自然。副将如应声虫一样连拍了好几个马屁。
    远方的胡人交头接耳,苗璎璎被大雾阻隔视线,实在看不清他们的口型,但不用听见他们说什么,也知尽是一些污言秽语。
    她紧攥双拳,目无斜视,朱唇微微发抖。
    在这一刻,说不紧张,是绝无可能的。
    徐节来到她的身后,悄声道:王妃,下令开城门吧。
    城中能够召集的人手都调过来了,最小的只有十一岁,也已经挥刀预备上阵。这样,不论老弱,他们共计一万八千人。
    相比敌方五万,他们胜算极小,但全力一拼,舍生而取义,今日也是一番壮举。
    苗璎璎也早已做好了准备,她微微颔首。
    然而,正当她举起了自己的右手之中的冲锋旗帜,城门楼下的兵将皆屏息以待,等候着发号施令之时
    他们分明地看见,王妃的手停在了半空之中,迟迟没有挥落。
    这是怎么了?
    苗璎璎望着远方地平线的一双眼,蓦然热泪盈眶。
    军师!
    徐节听到她激动的声音,也应声顺着王妃的视线看向那身后。
    只见在挨挨挤挤的一片大军压境背后,一道如飓风雷电般的黑影,笔直地插入了敌军后方腹地。
    殿下!稳健如徐节这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也突然溢出了一道惊呼,是秦王殿下!凉州军!
    来了,他们来了!
    秦王?
    正在城楼下等待开启大门一涌而出的素川军,蓦然也振臂高呼。
    是秦王回来了!我们有救了!
    梁军大捷!秦王大捷!我们的救星来了!
    热烈的情绪,就像一粒种子被播撒进人群,经过一番猛力的浇灌迅速生根,扎进了每个人心中。
    希望之芽破土而出!
    苗璎璎在最初的激动之后,心绪仍然无法平息,她极力克制住自己,调匀自己的呼吸,才能重新下达指令。
    等一等,等秦王破阵之后,我们再开城门应敌,前后强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作者有话说:
    这章稍微长了一点儿,因为我一定要写到真真出现。
    也是从下章开始,本文进入收线尾声啦。
    第76章
    辽袤的旷原上, 一支异军突出的队伍犹如黑色的利刃,穿插进胡人兵马的洪潮之中, 到了战场上, 便似庖丁解牛般游刃有余,一路厮杀。
    胡人的队伍阵型明显被冲乱,这时都反应过来,上前撕咬这支只有八百飞骑的队伍。
    狂狼似的兵, 如饕餮的血盆大口, 欲将这种悍勇而无畏死亡的玄甲军队吞噬。
    厮杀之中, 玄甲军的冲势有所减缓, 但依然如飓风席卷, 杀敌如砍瓜切菜,在一道道拦路巨虎前七进七出,锐不可当。
    苗璎璎兴奋得全身血液都为之沸腾, 在敌人为了抽调兵马抵御后方已经分神无暇的空挡里,她即刻挥下旗帜。
    放吊桥!开城门!
    叱咤声一发, 城门当即大开,满城的百姓扛着斧斫立刻蜂拥而出,厮杀声响如奔雷。
    素川军亦磨刀霍霍多时, 此际英雄有了用武之地,都奋力搏杀出一条血路, 与秦王里应外合, 杀得胡人兵左支右绌,顾此失彼。
    天卷黄云,旌旗蔽野。
    层叠叆叇的朝云中, 一道日光刺破障眼的阴翳, 笔直地斜插入地面。
    其道, 大光!
    这场旷日持久的厮杀,在持续到未时过去,以胡人力竭溃败狼奔豸突,最终不得已夹着尾巴逃亡告终。
    苗璎璎因为站立太久,心弦紧绷,等到敌人终于如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片洁净的沙滩之时,她的身体也再支撑不住,晃了晃,便朝后跌到。
    张氏手快,挺胸上前,让王妃跌到在自己怀里,便立刻着人,先将苗璎璎送回了节度使府。
    苗璎璎因为近段时间过度紧绷,导致心里的压力突破了极限,在骤然得到放松之后,疲惫不支,本该在大胜之后亲自出城迎接秦王归来的她,却先一步倒下了。
    所幸这一觉睡得时间并不长,约莫黄昏时,她从睡梦见醒来,睁开了惺忪的眸子。
    轻盈的眼睫像小扇扑流萤般微微翕动,一双如烟波横的妙目,还带了几分痴迷,入目是一片宝蓝色金钩银划的流云江崖纹藻井,和眼前迷蒙着的金色的帘帐。
    忽觉手上传来一阵力道,自己的手被另一双手握着,力度比刚才大了一点,惊动了她的思绪。
    那双手,干燥,温暖,带着厚重的茧痕。
    苗璎璎倏然睁开了全部眼睛,错愕地看向身旁,他满脸血污,蹲跪在她的床畔,双眼下清灰一片透露着浓浓的疲惫,却动也不动地守着自己。
    苗璎璎忍不住出口:阿宪。
    一出声,她便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完全哑了,嗓子干得冒火。
    君至臻急忙起身,去替她倒水,苗璎璎这时才看见他腰间还悬着一把血淋淋的宝剑,正是他以前习惯每天擦拭的那一把,只是剑鞘不知道飞哪儿去了,现在剑刃上都是干涸的血痕,松垮地被系在他的腰间。
    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双臂撑住褥子,往身后蹭动,将身体仰靠在软枕上,等着他送来的水。
    苗璎璎低头乖觉地送到嘴边的水喝了,君至臻满目疼惜,璎璎,你憔悴了许多。怪我来迟,害你担惊受怕了。
    其实不怪他,在发现他到来只带了不足一千人的骑兵时,苗璎璎就知道了,他也是突然得知消息,知晓朝廷放弃了凉州这一块儿,而他们又遭到狡猾的敌人的围困才赶回来。胡人敢合围不强攻,就是算准了前线能够拖住秦王的大军,想来他在外边,打得也很是艰难。
    可是这当口,苗璎璎还没完全恢复,组织不了那么大段的清晰的语言,所以没法说出口。
    璎璎,君至臻看出她心中所想,再一次握住她红酥柔荑,柔声道,我们胜了,我们已经将敌人驱赶到了北海境界,只是乘胜追击,需要一些时间,我听到朝廷军没有及时赶来驰援,而你们被胡人的另一支部落的军队包围时,心急如焚,只好放弃了亲自率军北进,先调兵回来解救你们。放心,现在一切都好转了。
    这么大的功业,他说起来和她喝水没什么两样。
    苗璎璎实在很提振精神,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真的么?
    自然。
    君至臻微微一笑。
    我几时骗过你?
    苗璎璎张开双臂,像只受惊的幼鸟般扑腾进他的怀里,君至臻也腾出手放了茶盏,将她接纳入怀,大掌轻轻抚着她颤抖的轻薄得似一张纸的背脊。
    真的瘦了许多。他想,这段日子,璎璎很苦。
    城中缺水断粮多日,眼看胡人大军压境,龙城军却反叛不救,是何道理?
    城门已开,粮草很快就能运回,素川已经得救,璎璎,莫害怕。我来了。
    她在他怀中因为劫后余生心怀余悸而轻颤,君至臻一面心疼,一面哄着爱妻,自责无比,倘若能早一些来,她也不至于在城中率领素川百姓破釜沉舟,面对敌人的刀锋,却临危而不惧。
    她真的很勇敢,远超乎他的想象。
    但她在他面前,又一贯是如此的弱小,像一只受惊的麻雀,扑腾着幼嫩的翅羽,蜷缩在巢穴里不敢再动,唯恐受风雨再度侵蚀。
    苗璎璎将脑袋抵在他的颈边,那灼热滚烫的皮肤,还是以前那种感觉,熨烫着她的面颊。可是她再也不嫌弃他身上的汗味儿和血腥味儿了,就连这些都很好,她只想再也不动,就这么趴着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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