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背 作者:作者:亿本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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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光览着彭朗,想找机会用最简单的眼神催他赶快离家。然彭朗托着白茶碗,吹三两口热气,悄无声息地品茶,水汽徐徐蒸腾,眼镜蒙白雾,他又摘了细擦,根本没往季长善处瞟。
    她转回注意力,因着石渐青扣上茶碗,眼望花瓶问:季小姐觉着这花儿怎么样?
    挺好的。
    花瓶中插着牡丹花,十来朵,粉白的、水红的,伴着绿叶,欣欣向荣。季长善的父亲沉迷于养花弄草,尽管她和父亲并不亲近,但儿时耳濡目染,总归认得些花草。
    石渐青盯住季长善的面孔,嘴是笑着的,目光却疏离客气,季小姐懂油画儿么?
    自然不懂。
    最懂油画的那批画家穷困潦倒,半吊子富贵藏家数不胜数。季长善一无热爱天赋,二无闲钱时间,雅致无处落脚生根,她并不觉得羞愧。
    只不过既然做了商业交易,协助彭朗维护家庭和谐又在她的职责范围内。
    季长善用了两个晚上深度挖掘石渐青女士的资料,彭朗列举他母亲的名人事迹,其中一项便是:逢周五,彭家客厅举办印象派沙龙,沙发拐角处定时更换花瓶,有奖竞猜石渐青女士照哪幅油画摆了实物。
    陪彭朗吃饭的那天晚上,他挑离谱典型跟季长善讲解:三周前,我母亲照巴其耶的《全家团聚》插了一束花儿。那幅画儿的主体是人物群像,但我母亲取了画面底部的花团复刻。巴其耶其实不算经典印象派。
    根据彭朗的点拨,季长善迅速搜集印象派的发展历史,但凡沾边的画家都扫了一眼,由于时间有限,最终背了几幅花为主题的作品。
    凑巧,石渐青今天走寻常路数,季长善瞧一眼红粉牡丹就回忆起临时突击的知识:不太懂画儿。只是看见您这花儿,像看马奈的牡丹瓶。一八六/四年那幅,画了他热那维耶花园里的牡丹。要是桌上摆支粉白牡丹,再落些花瓣儿,那就更像了。
    她连着两晚到彭朗家借看画册,英文的通读无碍,法文的需要他翻译,两人配合演戏,其实并不费劲儿。
    石渐青的笑容凝滞半秒。
    麻雀要飞上枝头,可真卯足了劲儿下功夫。她的儿子实在单纯,轻易就被这么一点儿招数蒙骗。
    她脸上重有善意流动,心中念着要替儿子撕一撕小商人虚假的面具,季小姐能不能跟我讲讲,你怎么看马奈的作品?
    季长善统共看过五六张马奈的画,能有什么看法?
    她镇定自若,在记忆库中飞速翻找专业评论,打算现场删减重组,像模像样地胡诌八扯。谁想嘴巴才开了一条缝隙,身边的彭朗忽而把茶碗放得响了些。
    他同母亲说:下回我带小善来参加您的沙龙,今儿家庭聚会,咱们说说自家人的话?
    继老婆之后,他又给取了个小名。
    生平第一次听旁人这么叫她,季长善多少有些不习惯。
    她往彭朗脸上瞥了一眼,这人拉过她的左手,好似漫不经心,转着蓝宝石鸽子蛋玩儿了片刻。他的手被茶碗捂得十分暖,相称之下,季长善感知自个儿的指尖微微凉。她想随他怎么叫吧,反正都比老婆耐听。
    另一张沙发上,彭诉仁用瓷碗盖子撇去水面茶叶,假借饮茶时盖子遮鼻半掩目,悄然觑着小两口的亲昵之举。
    在得知季小姐存在之前,彭诉仁一直以为他的儿子醉心事业,无心女人。男人发展事业固然好,彭诉仁年轻时就曾立下毒誓:无业不成家。他的儿子像他,短短几年就把朗郁经营得风生水起,彭诉仁为农民的孙子骄傲,与此同时指望着彭朗早日将农民的姓氏传承下去。
    打从儿子过了二十七岁,彭诉仁就隔三差五邀请新朋旧友带他们的适龄女儿到酒店餐厅聚会。九成女孩儿见过彭朗的脸孔和身材,都愿意给他第二次见面的机会。每吃一顿相亲饭,彭诉仁就问儿子是否中意女方,彭朗从来都平静着一双桃花眼,轻描淡写道:上回没给我联系方式的女孩儿,我想跟她见一见。
    这孩子专挑对他没兴趣的喜欢,摆明了婚姻态度消极。
    养育彭朗的二十九年中,父母说东,彭朗不提朝西,谁想快三十岁的人了倒突然叛逆起来。
    彭诉仁不知拿这个儿子怎么办才好,只能例行安排相亲。
    上周和绛城古玩世家的女儿见面,石渐青看中人家的出身,直说女孩儿的才情修养与她相投,绝非暴发户拿钱堆出的俗人。
    彭诉仁很反对石渐青把老布尔乔亚的思想挂在嘴边,他理想中的儿媳妇应当勤劳朴素,最好祖上有农民的血统,如此一来,儿子订婚结婚,彭氏才可发出充满阶级关怀的新闻稿。
    眼下经营生意,谁不看重社会形象?
    彭诉仁平常总教育儿子阶级平等,令他倍感意外的是,彭朗竟然先斩后奏,真要娶一位两袖清风的妻子。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拿出几百万让季小姐跟儿子分手实在不明智。
    穷人的算盘打得叮当响,比起嫁入彭家,区区一笔分手费算得了什么?穷生奸计,万一对方早防备着被抛弃,录了这样那样的音频视频或者留存聊天记录,将来东窗事发,无论彭氏的公关如何敏捷强大,依旧不敌季小姐一篇添油加醋的小作文配上种种铁证。
    近来此类事件频发,彭诉仁有些生意场上的朋友不幸中招,纷纷倒在大众的道德审判之下。他彭氏辛苦经营的社会形象,绝不可因此毁于一旦。
    彭诉仁不怕计划生变,重在如何利用当下的情况做出最优解。
    他郑重其事问儿子,季小姐是否是一生挚爱。
    彭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以前瞒着家里和她交往,就是怕二老不同意。如果您非让我娶个门当户对的,我只好剃头出家了。
    这话听着像玩笑,可是彭诉仁深知儿子从不开玩笑。
    照目前彭氏的经营状况,完全不需要靠联姻过活,假如为了强扭一段婚姻痛失独子,那么由谁来继承彭家的姓氏与财产?
    为了后继有人,彭诉仁决定妥协。
    只是经商多年,他习惯为万物标价,婚姻无非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世上哪有稳赚不赔的买卖?把鸡蛋放进不同的篮子或许可以弱化风险,但是正如他娶不了数位太太,他的儿子也不能。
    彭诉仁于是请律师起草了一份婚前协议。
    他把协议推向儿子,语重心长道:季小姐要是真爱你,一定会在上面签字。假如她不签,你还是及时止损,她图的只有钱。
    彭朗如期带回签好字的婚前协议,彭诉仁别无理由阻拦,只能认命。他问儿子打算什么时候公开婚讯,彭朗答:她在远方工作,和朗郁有竞争,还不方便跟外人透露好消息。
    娶了个平民姑娘,自然要合理宣传。
    彭诉仁巴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彭家万分质朴,连儿子娶老婆都不在意对方的出身家底。可是他儿子坚持女性关怀:她最打动我的一点,就是独立自主。她有自己的事业,作为丈夫,我应该支持。
    他可真是养了个道德高尚的好儿子。
    彭诉仁无可奈何,也不再问彭朗什么时候要孩子,反正他还会拿季小姐在事业上升期做挡箭牌。
    解决问题的关键在季小姐身上。
    彭诉仁搁下茶碗,一张国字脸充斥父亲的威严。
    他伸粗糙的手向木茶几,拉开桌面底部的雕花抽屉,从中取出一封极为厚实的红包放到季长善面前,嫁到我们家,以后就是一家人。这是爸妈给你的改口费,收好了,不要给彭朗。
    季长善打小没怎么喊过爸妈,今天见彭朗的父母,提前做了几天心理建设,这才像块木头似的将爸妈宣之于口。她合该收这笔辛苦费,但是瞅着红包厚度,又觉得彭朗父母未免太过大方,她受之有愧。
    谢谢爸妈的好意,我心领了。
    收着吧,小善。彭朗拿过红包,塞进她手心。
    季长善与他对视三两秒,想的是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转而又望向彭家父母,口头推脱两番,最终在两位彭姓人的坚持下,季长善将红包暂时收入囊中。
    客厅寂然良久,通向阔大院子的玻璃门映出深厚的夜色。
    彭诉仁搓搓老手,饮完杯中的余茶说:天儿也晚了,今天就睡在家里吧。
    此话一出,那对新婚夫妻同时挑了下左眉。
    9. 失眠 观星赏月兴许才不浪费光阴。
    彭家的阿姨送来一套燕麦色的蚕丝睡衣,上面搁着洗漱护肤用品,说是太太给季小姐的,每样都全新。
    季长善道过谢,合上房门,抱着那一堆东西回头看向彭朗。
    他坐在窗边的牛皮沙发凳上,左手边立盏睡莲落地铜灯,灯光昏黄,这人的发丝浮出暗光,桃花眼低垂着,手捧一本粉皮浮世绘折子在那儿慢慢翻。
    季长善已经从最初的否认现实中清醒过来。
    像刚才那样的情形,彭诉仁皱起眉头表示疑惑,石渐青拿审视的目光丈量他们,彭朗沉着应对的那声好实在是权衡利弊无路可退后的上策。
    新婚夫妻头回拜访公婆,夜深了,归程太远,公婆请留宿,偏新婚夫妻实诚,事先在饭桌上答了今日空闲,又能用什么理由搪塞?
    彭诉仁问儿子,明明每周末都来家住一两晚,怎么娶了媳妇这么快就忘了爹娘,非得赶夜路回去。
    这时再坚持回市中心,显得做贼心虚,仿佛他俩要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新婚夫妻自然不能回些离经叛道的话,眼神交互后,由彭朗代替两人答应了父母的好意。
    季长善随他上楼,踩着木楼梯,脚底嘎吱嘎吱响。
    彭家别墅落成快三十年,地上共三层,彭朗的房间在顶层东头儿,面积比西瓦台那一整套公寓都大。
    他屋里头铺木地板,南面开了扇巨型网格窗,墨绿色的厚窗帘垂坠拖地;半封闭的西墙嵌了台阔屏电视,书房设立其后,三面环绕式书柜,五颜六色的书脊填充其中,满满当当的;卫生间由一道高大的滑动式木门隔在西北,衣帽间于东北,按春夏秋冬以及色调归置衣物;东边的吊顶倾斜一块儿,类似阁楼天花板,底下摆着一张两米宽的藤纹木床,被单同米色,床底铺张结绿的不规则地毯。
    彭朗领季长善参观一圈,请她随便坐。
    分明这么大片地方,季长善却不知该在哪里落脚。
    彭朗已经把目之所及的灯光全部点亮,她先是晃到书房,双臂环抱,立在写字台边,心不在焉地打量柜子里都装了什么书,中文的英文的鸟文的;后来转回卧室,见彭朗坐在窗前看小开本画册,顿时觉得自己应当像他一样若无其事。
    彭家阿姨的敲门声打破寂静。
    眼下十一点钟,平常这个时间,季长善正好洗个澡预备上床睡觉。
    她同彭朗知会一声,进了卫生间,关上那扇巨大的雕花木墙门时,滚轴发出咕噜噜的微响。
    木门严丝合缝,彭朗抬起眼眸,门内锁头反复转动,像她不放心锁上没有来回试探。
    轻笑两下,把画册搁到手边的小矮桌上。
    彭朗起身时不经意瞥见窗中倒影,这才发觉自己在笑。
    他慢慢收敛嘴角,一手扯过墨绿色的窗帘挡住玻璃。
    季长善出了浴室的门,黑长发用白毛巾裹住盘在头顶,身上换了阿姨送来的长袖长裤睡衣,内衣还服服帖帖包在前胸后背。
    卧室里没有彭朗的影子。
    季长善四下观望着走到床前,瞅见单床被子,发了会儿愁。
    就这么一床被子,打地铺也不好打。俩人同床共枕,她是睡觉顶老实,彭朗可不一定。这有钱人的卧室,为什么不能摆两张床?反正特宽敞的地方,摆五张都富余。
    如此想着,房门被人推开,季长善转头去看,彭朗抱两床新被露出脸来。
    哪儿来的被子?
    蹑手蹑脚,楼下客房偷的。
    季长善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准备说她打地铺就行,可是彭朗先开了口:我睡地上,季小姐放心。
    听他这么说,季长善倒更不好意思鸠占鹊巢,毕竟错不在他,谁也不知道今夜有来无回。她于是主动去抱被子,您不用照顾我,我睡哪儿都一样。
    那就都睡床上。
    季长善左眉抬高,您睡地上,我也没意见。
    彭朗随她的便,慢悠悠打好地铺,去洗澡。
    季长善吹干头发,翻出彭诉仁给的红包,认真数了一半钞票搁到彭朗枕边。浴室内水声不断,季长善平躺床上,贴着远离地铺的那侧,一盏灯都没关,半分睡意也无。
    不知过了多久,雕花木门轻响着滑开,季长善斜眼瞥向那处,彭朗衣着整齐,边擦头发边往床边走。
    季小姐还交床位费么?
    您父亲给的红包。彭总和我组团儿诈骗,合该分赃。
    彭朗拾起钞票放进床头柜的抽屉,你说得很有道理,我收下了。讲完,去关室内所有的照明,唯独留一盏床头的台灯。
    视线逐渐晦暗下去,季长善合住眼,手从外面缩进被子,没一会儿由平躺翻了个身,脸朝窗子,留一抹背影给床另一头的人。
    她的背部十分纤瘦,轻易埋没于米色的蚕丝被,只微微隆起一小块儿。
    彭朗转回目光,倚靠床头柜去看方才的浮世绘折子。
    黑夜中时间无声流动,墨绿色窗帘映着模模糊糊的光与黑影。
    季长善张着眼睛,耳听书页徐徐翻动,哗啦,哗啦,分明如同白噪音似的轻缓催眠,她却听得一声比一声清晰。
    背后那盏台灯垂着暖光,仿佛冬季的太阳,明度适中,也不炙烤颈后皮肤,但是仍然太亮,亮得季长善无法入眠。
    三五分钟一动不动,她重新躺平,双手交叠搭住小腹,强迫自己闭了会儿眼,另一侧的光亮骤然熄灭。
    床下一阵窸窸窣窣,他也许掀被盖被,躺下了,又往上拽一拽被子。
    季长善睁开双眼,望着倾斜的天花板。
    从前她没少跟人同屋而眠,不过都是和女孩儿。
    她六七岁上了小学就开始住校,那时住集体宿舍,比大通铺好点儿,每个孩子一张小床,两张床并成一组,幽长的房间里分两列排着无数组小床。
    季长善的小床对着窗户,窗外架一张密集的不锈钢防护网,月亮老来看她,有时变成弯牙,有时圆盘,但总归夜复一夜地裂成几块。
    别的小朋友常在夜里哭,哭泣会传染,暗房中此起彼伏着想妈妈想爸爸。生活老师哐哐砸门,扯着嗓子喊不许哭不许哭,谁再哭就不是乖孩子,爸爸妈妈不要坏孩子。
    宿舍最里面的墙壁上贴着红花榜,谁乖就奖励一朵小红花。
    季长善是小红花最忠实的奴隶,她永远第一个洗漱完,第一个归置好脸盆,第一个钻进直筒型被窝闭紧眼,从来不哭不闹,不说想妈妈。生活老师给她贴了最多最高的小红花,当着所有小朋友说她是最乖最懂事的小孩儿。
    她这么乖这么懂事,每天晚上还是只有月亮来看她,有时连月亮也不来。
    季长善的婶婶跟她说,妈妈生妹妹是为了给她生个伴儿。
    可是,生个伴儿为什么把她给扔了?
    是她还不够乖吧。
    虽然她的语文数学都考满分,虽然她攒了一摞奖状小红花,但还是比不上只会跳来跳去哭到喘不上气儿的妹妹乖。
    后来她就无所谓乖不乖了。
    房间里极静,彭朗的呼吸均匀平稳。
    季长善长长地叹出一缕鼻息,眼睛依旧盯着木质天花板,那上面有块长方形边框,目光顺着边框画了好多圈,停顿片刻,接连翻了七八次身,再次恢复平躺时,她开始数羊。
    一到七十九,忽而忘记数到哪里,又重头再来。
    到底晚上不该喝茶,或者干脆应该支住眼皮不在彭朗车上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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