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吹来的风在秦岭北麓回旋,夤夜时分,长安的风声有些凌乱。卯时三刻,天光微曦。来路不明的搜寻者熄灭了火把,收敛不见。黑暗中想做的事,终究不适合在阳光下继续。

    李洛云拎着不知哪弄来的一条血淋淋的鹿腿,独自走出石窟。随手将鹿腿甩给了匍匐在假山下的两头老虎。趁着两头老虎争抢撕咬的空,踩着其中一头的屁股,费劲的爬到了石墙上。翻过木栅栏,迎着朝阳回首望去,这才看清此处全貌。清明渠的水分出了一道直流,穿山涧而过,怪石嶙峋的假山磐石堆砌两旁。整片山涧凹入地面之下,人站在石墙上向下看去可以俯瞰整片山涧溪流。再加上两头没精打采的老虎游荡其中,但也能让人产生几分“一览众山小”的“豪情”。

    “一路顺着水流而来,倒也找对了地方。陛下所指的照管野兽,应该就说的是你俩吧?”洛云看着两头老虎对着鹿腿你争我夺,不由可怜的摇摇头:“宫里的这帮人看来没少克扣你们的口粮啊,瞧把你俩饿的,跟小猫似的。不怪红拂姨娘的大虎找不到对象都没来考虑你们。”

    洛云深了个懒腰,抻了抻脖子看着林外说道:“我先去找人报个道,日后若真是由我照顾你们,一定把你们养的白白壮壮的。嗯,要是宫里养不起,我就把你们放回山里去。这假山流水,怎么也不如秦岭的群山。”说完转身沿着石砖铺出的小道,向外走去。转头间瞥见一面石刻“虎栖涧?这谁起的名字?我要是养个玄武在水里是不是就叫玄武涧了?”

    西内苑有座大安宫,为先帝当太上皇时起居之所。太上皇在世时,西内苑欢歌笑语,莺歌乐舞日夜不断。皇帝和皇后想尽办法找来百戏艺人,斗兽杂耍之人以供太上皇消遣。西内苑的虎豹大象,仙鹤麋鹿,大抵都是那几年弄来的。

    可惜好景不长,太上皇仙逝。李二郎虽也爱看这些,无奈他是励志当明君之人,身边又有一群随时直言进谏的诤臣。在骑个马都会被劝谏的情况下,这些百戏之事也只能在过年庆典之时看看了。

    百戏杂耍之人尽皆遣散,舞乐伎人留了一部分在太常寺,其余的也都分配到各个酒楼去自力更生了。只留下这一群禽兽委实不好处理。西内苑的管理费一缩再缩,老虎这种顿顿吃肉的家伙还能吃饱饭才真是有鬼。

    笑的跟弥勒佛一般的西内苑总管,轻声细语的把如今的状况解说明了后就挥挥手让小内侍带李洛云去找个房子住下。丝毫没问李洛云昨夜去哪了。就好像他不知道李洛云昨夜就进了西内苑,也不想知道刚刚才撤回来的搜寻者奉的宫里贵妃的令。他不问李洛云是什么来头,也不想知道他与宫内贵人有何瓜葛,只要别把麻烦惹到他的头上就好。

    不论如何,洛云总算找到一个管饭的了,蹲在伙房门口与其他杂役一起端着碗稀粥吸溜吸溜的喝着。腰间华丽的佩剑惹得众人侧目。洛云自顾自的喝完,在众人惊诧的注视下,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叶包,打开竟是一片血淋淋的肉脯。在惊掉的一地眼珠中,穿好木棍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不一会儿,肉香传来,洛云回头一瞅依旧盯着自己不放的众人,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们吃吗?”

    仆役们吃早饭要比寻常人家的早些。寺院的晨钟刚敲过一遍,各坊坊门渐次开启。早起做工务农的人家炊烟渐散,富贵人家的炊烟升起。报晓的公鸡刚钻回窝,卫国公府的虎啸声准时吼了起来。

    震岳抖抖耳朵爬了起来,扭头看看榻上依旧酣睡未醒的程沐,见其困倦的翻身用被子盖住了脑袋,震岳不由对这打扰自己主人睡觉的吼叫声微微恼怒。爬起身来独自打开门窜了出去。

    昨夜李家众人白日奔波,晚上又谈话到深夜,李坤程沐这样的小辈们更是第一次听说了那么多李家寨旧事,心潮翻涌间,辗转反侧,直到快天明时才迷糊睡着。眼下竟是老少无一人醒来。

    震岳轻车熟路的杀到了后院,陈伯正忙活着给大虎喂食。卫国公虽不富裕,大虎的伙食却是比皇宫里的同类要好些。卫国公在城外的庄子里养了猪,今天的早饭就是条猪后腿。

    没等陈伯把剁好的猪后腿拿给躁动不安的大虎,一道身影从门外一闪而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了正仰天长啸的大虎一尾巴。紧接着一套虎拳打得是虎虎生风,把大虎揍的趴在地上爬不起来。陈伯端着大虎的饭盆看的心都在颤。

    好不容易震岳打够了,得意洋洋的迈着猫步往回走,路过陈伯时嗅到食物的血腥味,抬爪一扒拉陶盆。陈伯猝不及防一盆子肉都翻在地上,震岳开心的吃了起来。

    “哎呦呦,你个小霸王哎,你给大虎留点!”陈伯急的跳脚,却不敢做那虎口夺食的蠢事。转头一看大虎不知何时蹭了过来,没脸没皮的在震岳脖颈上蹭来蹭去。震岳专心吃饭懒得理会,大虎一看有门,蹬鼻子上脸就开始舔……震岳扭身就是一虎爪……

    陈伯简直看不下去了,恨铁不成钢的一跺脚拾起陶盆转身离开,嘴里嘟囔着:“打是亲骂是爱,打是亲骂是爱,你早晚得是大虎的媳妇儿!我……我再切条前腿来!”

    红拂今天起的倒早,梳妆打扮完毕,穿了身正式的命妇服。溜溜哒哒的在后院转了一圈。看了看红衣练剑,随口指点了几句。看了看震岳与大虎打打闹闹的吃饭,莞尔一笑。转回厅堂用了早膳,带着红衣三女到正堂坐下。娈妮儿煮了茶,弄弦拨弄了几下琵琶。红衣看着红拂端坐假寐,刚欲开口询问,芳姨就走了进来,轻声禀报道:“夫人,卢国公程将军在府外求见。”

    红拂闭着眼睛点点头:“来的够快,竟是一刻也不肯等。也不知道昨个儿到底都知道了些什么,让老程这么铁了心要趟这条水。”说完红拂睁眼看向红衣,吩咐道:“去叫你梅姨一家。老程过来打的名头肯定是找程武一家,见一面是躲不了的。”

    “诺,我这就去。”红衣点头出去。红拂这才对芳姨说:“让卢国公进来吧,省得在门外被人盯着看。”

    “是,夫人。”

    看着芳姨转身离去,弄弦起身站到了红拂身后装作婢女,看着红拂全副武装精心准备的模样,猜到其早就知道今日有客会来,忍不住开口问道:“夫人,卢国公爷是因为李公子来的?”

    红拂鼻孔出气哼了一声道:“你们李公子一个弄不好就要举城闻名了!到时候引来的又岂止一个卢国公。”

    弄弦听出红拂心情不悦,与娈妮儿相视一眼,不敢再问。只听堂外传来一阵吆喝:“小武啊,小武?你怎么接个媳妇儿还住到人家卫国公府了呢!小武快出来跟我回家去。”

    红拂撅眉不悦,闭上了眼睛。弄弦好奇的循声望去,这位卢国公原来在楼里应也见过,只是没什么印象了。就见一虬髯大汉腆肚而行,初看时还在府门前,再看时已经迈上了堂前石阶,一路咋咋唬唬不绝于耳,待到迈过门槛却突然收声静走。也不用主人家招呼,就自觉的找了张席子屈膝坐了。抬抬手示意站在一旁的娈妮儿倒茶。

    娈妮儿偷瞧一眼始终不曾睁开眼的红拂,屈身上前置好杯碟,倒了一碗茶汤。

    程知节也不嫌烫,端起茶碗咕咚咕咚的就给干了,一抹嘴唇就开口说道:“我说程武呢?你快去催催,府里还等着他一家人回去吃饭呢!”

    “够了!程咬金,你当我夫君不在,这府里就没人了是吗!”红拂清喝出声,凤眼瞪着混不吝的程知节。

    “嫂夫人冤枉弟弟了。老程哪敢如此。”程知节嬉皮笑脸的低头认错,那德行看的红拂一阵手痒。

    “这天下还有你不敢的事?哼!堂堂一个国公爷,当朝三品大将军,一大早起来亲自来叫昔日亲兵一家回府吃饭。这要是传出去,你程大将军爱兵如子的名声还不传遍四海啊?来人啊,去把府门打开,让程将军再喊两声,也好让街坊四邻都听见,别回头让程将军埋怨我卫国公府掩了他的名声!”

    弄弦忍着笑低头应诺,起身就要出去,程知节赶忙伸手去拦,求饶道:“别,别去!我的嫂夫人呦,您大人有大量,绕了老程吧。”

    “哼,装模作样,装疯卖傻。说吧,今天来想干嘛?”

    程知节脸皮黑厚被红拂一番挤兑也看不出脸红来,嘿嘿笑着说:“我真是来接程武一家的,怎么说他也毕竟是程府的人不是?不能老借住在嫂夫人这里吧?多有叨扰,不合适。”

    红拂瞥了程知节一眼,懒得揭穿他这点小把戏,悠然的端起茶杯吹了吹说道:“怎么就成借住了呢,程武虽然姓程,他媳妇儿却是姓杨,是这府里出去的人,住着也算回娘家了,有什么不合适的。”

    程知节一愣,下意识地开口问道:“小武媳妇儿也姓杨?”

    红拂得意的浅笑,垂眼不去看程知节:“我还以为你都知道了呢。”

    程知节反应过来,轻咳一声掩饰刚才的失态:“我哪知道这些,小武这家伙,什么也没跟我说清楚。哎?他怎么还不出来?”

    “别催了,我已经让人去叫了。”红拂喝了口茶,有些烫,也不知道程知节刚才怎么咽下去的。抬头直视程知节:“我还以为昨个儿你已经在甘露殿把所有事情都听明白了呢。”

    程知节也不隐瞒,实话实说道:“那小子的身世算是听明白了,可这事情的经过缘由,以及陛下对他的态度……不太明白。而且有些事情不眼见为实,心里总是不太踏实。所以我这不一大早就跑嫂子这来了。”

    “你有什么不踏实的?”红拂不屑的撇撇嘴:“这事跟你有关系吗?自己硬跑来凑热闹。”

    “嘿嘿嘿,怎么能说没关系呢?小武这么多年就求了我这么一件事,我说啥也得做到不是,不然以后在部下面前还有什么诚信。”

    红拂瞪着眼睛看着程知节,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脸皮这么厚的人:“不愧是程咬金啊,这话说的自己都信了吧?”

    程知节脸不红心不跳的低头喝茶,还故作风雅的浅尝一口,赞叹道:“好茶!”

    红拂展颜一笑,转头对着弄弦说道:“去拿我的鞭子来,我手痒。”

    “诺。”弄弦继续偷笑点头,脚下却是没动。果然,红拂话音刚落程知节就已经摆手阻拦。

    “嫂夫人你这是干什么啊。我一片好心的想来帮帮忙,嫂夫人不领情就罢了,怎么还一个劲撵我走呢?”

    红拂寒着脸垂眼不去看他,状似无意的问道:“你今天怎么没上朝?”

    “陛下奖我三日假期休息。”

    “哦,那你怎么没在府里好好陪陪夫人?”

    程知节听出话中之意,神色郑重了许多继续答道:“昨夜回去就叙过了,知道的我就说了,不知道的我也没乱说。”

    红拂闻言一挑眉:“难得。”

    “嘿嘿,我知道嫂夫人担心什么。不瞒嫂夫人,昨日陛下就几次想把我撵走,是我老程厚着面皮硬赖在那里听。可陛下也最后还是把我撵走了,就留了长孙无忌,所以关键的问题我还是不知道。”说完程知节试探的问道:“陛下这么看重那个小子,应该不只是因为霸下营吧?”

    “昨日甘露殿那场堂审,初始还无人关注,可谁知陛下竟审了两个多时辰!哪怕审问的是个无名小卒,又怎能不引人注目。何况……”红拂抬眼瞪着程知节:“还有你们两个国公在旁陪审!诸相都罢了政事不报,等着这场审讯。说是举朝瞩目又有何不可?”

    “啊?嘿嘿,或许是正好没啥大事需要告诉陛下呢,嫂子多心了。”

    红拂幽幽的瞪着程知节,直到程知节抗不住这眼神垂下头去喝茶,红拂才轻声说道:“你好歹是三品大将军,虽不在兵部挂职,我却不信你连兵部的消息都收不到。昨日有没有别的大事我不知道,但西北战事正酣,西北传来的军报竟然也没有立刻呈报陛下……世家诸相在想什么,还猜不到吗?”

    程知节低着头小口小口的喝茶,不敢说话。红拂盯了一阵垂眼喃喃自语道:“看来我露面太多,他们怀疑到我夫君头上了。”

    这话说出来其中的意味可就重了,程知节不敢再沉默,放下茶盏抬头说道:“嫂夫人多心了。李大哥传回来的是捷报!西北大捷!只是奏报传来的晚了些,又不是军情急奏,所以才没立刻呈报陛下。嫂夫人想多了。”

    红拂仰首望着门外不知何处,语气平淡的说:“捷报又如何。当年征突厥大捷,我夫君受到的弹劾还少了?”

    此言一出,程知节也黯然低头,不知该如何劝解。等到程知节再抬起头来时,却是错过了红拂眼中一闪而过的那抹狡诘。

    “嫂夫人有此担心,也是应当。老程也不瞒嫂夫人,我昨夜收到消息,有几家人已经怀疑到霸下营突然出现,是不是将府勋贵们要闹什么动静。崔氏的几个亲族昨夜还跑到我这旁敲侧击,都让我灌趴下抬回去了。我这也是抓心挠肝的睡不着啊,所以一大早就跑来了。嫂夫人给我句实话,这云小子之事,卫国公府到底为何参与其中啊?”

    谈判周旋,你来我往,装傻充愣,哭泣卖惨,皆是手段。程知节输了先手,不得已多透漏了点自己的底儿,转头就把问题又抛给了红拂。不论如何他的诚意已经表露,就看红拂是否要接纳他的帮助了。卢国公府并非卫国公府这样单纯,程知节毕竟有个出身世家的夫人。是利是弊还需思量。

    恰在此时,红衣带着梅姨一家到了。程武看到恩公在座,连忙招呼着妻儿给程知节磕头行礼。后院的震岳终于吃饱了,又揍了大虎几巴掌后,循着味道,悠然的迈着步子去找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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