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大姑娘自打那天之后,就再没有来过颖娘家,除了颖娘无意中想起惦记了一回,还有三秋亦是无意中念叨了一回“钱德隆”家的大姑娘之外,家里头就再没谁上心了。

    就连果娘都不大记得这个冷面孔的大侄女儿。

    沈妈妈倒是奉了钱大奶奶的话儿给她们送过两回吃食。

    一回是自家做的水磨年糕,据说是钱大奶奶亲自盯着厨下做的,并不是糕坊里出来的猪油年糕。虽然不像糕坊里出来的年糕那样软糯,可又是另一种筋道。而且烧粥做菜的辰光,还不至于黏黏糊糊搞七捻三的不清爽。

    还有一回送来了一匣子甜咸团子,饶是阿芒几个这几天已是吃了不少南北面食了,都不禁瞧着稀奇。

    虽说看起来也像是用糯米粉包着馅料制成的面食,可这个头儿瞧着可比甚的元宵、汤团的大多了。而且馅料也稀奇,甭管元宵还是汤团都是甜口的,这团子竟然还有咸口的,虽说馅料同包子的馅料相差无几,像是萝卜丝肉馅的、青菜肉馅的,可就是叫人觉得新鲜。

    颖娘也很好奇,她之前曾做过青团,除了颜色之外,个头形状同这白团子相仿。

    问过沈妈妈才知道,崇塘风俗,一到年关,家家户户都要做团子,寓意么,不过是团团圆圆,阖家欢乐。

    不过这种白团子同青团又不一样,青团加了绿苎头之后口感会更富韧些,纯糯米粉的白团子则更糯滑些,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滋味。而且青团同元宵汤圆相仿,也是甜口的居多,鲜见咸口的,白团子却是不然。

    又教颖娘连团子带垫底的蓼叶浸在水里保存:“团子甚的都好,就是凉透了,风再一吹,容易开裂,同年糕一样养在水里就好了,想吃的辰光捞出来,用米粉熬点清汤糊粥,把团子放在糊粥里热透了,就是一顿饭,能吃到正月半呢!”

    颖娘大感兴趣,盘算着是不是也做些团子,又给钱大奶奶回礼。

    也不是甚的贵重物什,就是她自己做的面食。不过彼此之间能够这般礼尚往来的,这叫颖娘打心里感到安心。

    只沈妈妈一回都没有提到他们家大姑娘,颖娘自然更不会晓得钱大姑娘对于他们的“评价”了

    不过说他们家像极了水泊梁山的“忠义堂”,不得不说,若叫他们知道了,兴许是会觉得确实有两分准头的。

    只不说只有一面之缘的范老二几个对钱大姑娘俱都印象有限,阿芒丫头又都有心结,饶是阿芒都没法儿以平常心来待她,只说年关将近,即便不必再为生计奔忙,家里头的琐事儿却是越忙越多,实在没有这份儿闲心。

    旁的不说,只说为过年准备的一应吃食好了。

    颖娘不仅事无巨细都要亲力亲为,尤其还惦记着阿芒丫头一众人,想着调和众口,可这真不是甚的容易的事体。

    阿芒、丫头还好说,这么些日子相处下来,一个锅里吃饭,颖娘已经大致摸清他们的口味儿,从而大致推断出他们家乡的年俗来。

    也一早就寻思过想给他们做些甚的,她记得不像他们南地,北地人年三十习惯吃饺子,而且还得当天现做。而且北地的年糕也同他们南地加了晚米的水磨年糕不大一样,仿佛是纯糯米的,而且还得间上小枣……

    可范老二却明显不愿意提及往事儿,哪怕他丢下的长命锁还在颖娘的妆匣里躺着,都敢说忘了。再加上他又说的一口的官话,颖娘也闹不清他到底籍贯何处,就连跟随范老二辰光最长的三秋也说不上来。

    好在三秋、再兴同能耐因着年纪阅历的缘故,虽说也说不好自个儿的籍贯家乡,可好歹乡音难改,尤其记忆中的味道更是根深蒂固的。

    颖娘就状若无意地同他们打听:“你们小辰光过年都吃些甚的,饺子吗?”

    最喜欢窝在厨房里陪着颖娘制作吃食的再兴最捧场,就点头:“是吃饺子,水饺。”不过略一思量,又摇了摇头:“只我打小吃的水饺同你上回包的饺子,还有武馆里冬至节吃的饺子都不一样。”还有些不解:“皮更薄一些,而且是带汤吃的,不是蘸着吃的。”

    这不就是馄饨吗?

    那这样说来再兴是南地人喽?

    只听这口音,可不大像。

    想到再兴自打过来崇塘后就没怎的出过门,颖娘就比手画脚的同他形容了一遍:“你说的饺子是不是簸箕样的?滚开后盛进汤碗里,还要撒上葱、蒜、滴上香油的那种?”

    再兴不住点头,饶是这几天嘴就没闲着,还是感觉口水都快滴下来了:“对对对,就是这样的。”

    颖娘笑了起来:“我知道了。”又问他:“那吃年糕吗?”

    再兴再次点头:“也吃,糖炸年糕,外焦里嫩,黏黏的,我听说那些个富户还会沾着花生碎吃,可香可香了。”说到了兴头上,又告诉颖娘:“还有珍珠圆子,也是用糯米做的,我吃过一回,可香可香了。”

    颖娘一一记在心上,不免有些唏嘘,正欲伸手在再兴脑袋上呼噜一把的能耐却是一怔,脸上倏地流露出他乡遇故知的激动来:“珍珠圆子?你也吃过吗?我们那大年初一一大早也要吃圆子的!就是那种小小的,没馅的!”

    说起来还真同珍珠有两分相仿的,还有欢喜团,姻亲故旧家来拜年,都得给客人端一碗糖水,里头通常就得放上一枚把糯米粉蒸熟晒干搓出来的小团子……

    能耐有些傻眼,他以为自己早已不记得的那些个记忆竟又回来了。

    “真的吗?”再兴也激动了起来,只随后听到能耐的描述,脸上的惊喜一下子僵在了那里,摇了摇头:“好像不一样啊,我吃过的珍珠圆子是咸口的,里头有藕,有马蹄,还有肉。”

    再兴或是因着只吃过一回的缘故,说的糊里糊涂的,可能耐却知道他说的跟自己说的完全不是一样吃食,忍不住“啊”了一声,亦是失望了起来,不过还是不能甘心,问着他:“那你吃过萝卜,还有豆腐做的圆子吗?”

    再兴冥思苦想,有些不忍地摇了摇头:“我只吃过加了藕还有马蹄的圆子,没吃过萝卜豆腐的。”

    “那好吧!”能耐耷拉着脑袋,不过不用人安慰,又抬起头来:“我也吃过炸藕的。”

    再兴又点头,安慰似的附和道:“我也吃过豆腐的。”

    丫头听着,也勾起了乡情,忍不住道:“我们那儿过年也得做豆腐吃,豆腐一做出来,头一桩事儿就是吃热汤豆腐,新鲜嫩滑的豆腐,蘸着辣子吃,再喝上一口浓浓的豆浆,那滋味,没吃过的人根本没法儿想象,而且吃好只好,还能接着做冻豆腐、炸豆腐,又是另一番味道。”

    再兴吞了口口水,只听着就好好吃。

    丫头却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甚的辰光才能吃到热汤豆腐,还有豆包,还有二米子饭。

    想到这里,同颖娘商量:“姐,年三十那天咱们煮锅隔年饭吧,就是用大米小米和在一起煮,这样有黄有白,有金有银,金银满盆的,也叫金银饭,留到年初一,取个好兆头。”

    颖娘应了下来,知道这必是丫头老家的习俗,又去看阿芒。

    阿芒看着颖娘,倒是没有拒绝:“那劳你给我做道过年菜吧!”

    不仅仅是颖娘,所有人都竖直了耳朵,却听阿芒报了四样食材:猪血、豆腐、白菜、粉条。

    “就这样?”俱是一愣。

    他们还以为阿芒要说甚的整鸡整鱼的,毕竟旁的不说,只看他那笔字儿,也不像是过年只能吃这样“过年菜”的出身呀!

    阿芒只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在想甚的。

    可旁的还罢了,这道“过年菜”却是他们家每年年席上必备的一道菜,同秦白芹一样。

    据说是因着老辈里家里日子不富裕,吃剩下的菜也不舍得丢弃,重新煮在一起,就成就了这道“过年菜”。自此后家里头年年都有这道菜,不过是叫小辈不要忘本罢了。可还别说,滋味真的很不错,尤其如今想来,比那些个燕参翅肚还好吃。

    对于阿芒来说,那就是过年的味道,团圆的味道。

    不乐意同他们凑在一道,远远坐着的范老二听到那四样食材,心里倏地涌起一阵香味来,这是一种奇异的温暖。

    他想到了他自己。

    有一年过年,他好像也用剩菜煮了锅菜粥。匆忙之际,忘了淘米,米里头好些个咯牙的石子,烧火的辰光,还撩了他一束头发,可时隔多年,他还是能够想起当年的味道来,哪怕那锅菜粥因着他没有找到咸盐的缘故,除了一股子焦味,实则再没旁的味道……

    摇了摇头,把自个儿从让人沉溺的记忆中拔了出来。

    这有甚的好惦记的,那样的玩意儿,他绝对不会想吃第二次的。

    这才意识到大伙儿不知道甚的辰光都在看他,尤其颖娘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些甚的,见他望过去,又重复了一遍:“范二哥有没有甚的想吃的?”

    范老二绝不承认自己已经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了,还要嘴硬,朝天翻了个白眼:“饿不死就行,吃甚的不一样,我可没这穷讲究!”

    丫头就要炸毛,这就是个棒槌!

    再兴已是急急地道:“老大,可不兴说这话儿!”

    甚的“穷”啊“死”啊的,大年下的,可忌讳着呢!

    范老二丢了个白眼:“就你知道!”

    三秋已经拿不准范老二的火究竟是冲谁去的了,却晓得冲谁去都不应该,赶忙打岔:“你们老家过年还有甚的规矩吗?”

    抛砖引玉:“我们那到了大年三十夜里头,大人小孩儿都喜欢用黄土捏成与真元宝差不多形状大小的假元宝,然后摆在邻居家的门槛上。大年初一一大早,主人家开门的辰光,元宝就会骨碌碌的滚进去,主人家自然心花怒放,然后把元宝恭在香案上,过来拜年的人见了,也都要说上两句吉祥话儿。”

    “这个好玩儿!”丫头故意大笑:“到三十晚上,咱们也这么干。”

    三秋笑了起来:“不过我们那元宝可不是白送的,正月半之后,送元宝的人大多都会挨家挨户的讨吉利钱,不过大多也就意思一下。”

    “啊!”丫头挠了挠头:“钱就不必了,我们听两句吉利话就行了。”

    三秋点头:“这样也行。”

    还真被他引到了玉,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能耐听着总算高兴了起来:“我们那逢到过年,家家户户都要在家门口插芝麻杆,还有冬青、柏枝。我知道那意思,就是指望来年芝麻开花节节高,然后跟松柏似的常青。”

    丫头抚掌:“这个也好,我们到辰光也这么办。”又同能耐商量:“要不再买些天竺子?”

    又递了个话头,把颖娘拉进他们的话题中,全然把范老二丢到了一旁。

    可颖娘还是能感觉得到,范老二是真的恼了她了。隐隐有些知道是因着那天的事儿,可来来回回思量了几遍都没能闹明白究竟是哪句话戳到了他的肺管子。

    又不敢去问他。

    丫头已是问她:“姐,沙河镇又有些甚的年俗?”

    “年俗吗?”说到年俗,颖娘第一印象都是吃食,就下意识地看了眼果娘,笑了起来:“我们那过年要吃麻糍。”

    实则是逢到年节都要吃。

    又看了范老二一眼,只不知道是不是别的地界是不是也有麻糍这一味吃食。

    丫头哭笑不得,已是捂了果娘的耳朵嗔怪道:“姐,哪有你这样的。”

    颖娘回过神来,捏了果娘的小手,微垂眼睑:“还有粽子。”

    她还要裹粽子。

    以前自家祖父从不叫裹,但颖娘知道,旁人家逢到过年都是要裹粽子的,而且还是四角的。据说是取“粽子”的“子”字儿,寓意传宗接代、喜添人口。

    她如今自然也不求这个,但四角粽还有一个寓意,那就是希望家中亲友来年都能四处吃得开。

    颖娘没有试过,不知道灵验与否,但她打心里希望大伙儿明年不管身在何处,都能吃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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