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老大,不对不对,斜了斜了……”

    “诶,我的老大诶,您高抬贵手,往东边挪一点,对,一点点就好……”

    “不是,不,老大,这又多了,往西边挪一点,对,一点点就好,不,不是,多了多了,劳驾您再往东边退一点……”

    不知道是不是年关将至的缘故,还是也算是阖家团聚的缘故,自打过了小年,这日子就一天天的过得尤其快,真个就是眨眼的工夫,这就到了年三十儿了。

    丫头早就已经打听过了,崇塘的年俗大致是从腊月二十六开始,家家户户或是买春联,或是请人挥春写春联,不过张贴通常都要等到年三十儿一大早来进行。

    他们家人虽不很多,却天南地北,哪哪儿的都有,俗话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对于贴春联这桩小事儿也都各有见解,虽没争论,可为了公平起见,索性入乡随俗,按着崇塘的年俗走。

    所以今儿一大早,天还不亮,丫头起身的头一桩事儿就是熬浆糊,一熬就是一大碗。

    自打武馆歇馆家来后,范老二就万事不上心,打年糕不肯出力,写春联也不肯上心,这回赶上贴春联,也不知道打哪儿来的这样好的兴致,当仁不让,还拍了拍自己的大长腿:“贴就交给我,看我的!”

    自然没有人反对,就连丫头也只是翻了个白眼。

    可到底下意识地偷偷摸摸地觑了眼范老二嘚嘚瑟瑟引以为傲的大长腿,左脚踩右脚,撇了撇嘴。

    或许是武馆之中伙食实在不错的缘故,范老二比上回家来竟又长了好些。

    颖娘给他们做的新衣裳已经拿回来了,给范老二做的长袍棉裤的袖管裤脚都放了不只一寸了,可他昨儿试了一回,差不多刚刚好,不扳都无妨。那棉鞋就更别提了,估摸着都可以给果娘当船了。

    可丫头记得之前初见的辰光,他也就比他同阿芒差不多高了个把头,所以他还能够生出拼命的念头来,可现在已经妥妥的超出两个头了。而且瞧这架势,这咸鸡骨头还有的长!

    再一想自己吃的也不差,颖娘可从来没再吃的上头亏待过他,饶是前阵子都是一天照着四顿的吃,也不是没长个儿,心情一下子就败坏了。

    只随后看到范老二离地后这笨手笨脚的蠢模样,心情又一下子多云转晴。

    可到底还有些纳闷,蠢成这样,怕不是同果儿一样,长这么大就没贴过春联吧!可果儿才多大,他又多大年纪了!

    能耐同三秋上蹿下跳的都快哭了,再没想到自家无所不能的老大竟有这样的辰光,范老二也没想到自己堂堂范老二竟然被贴春联这么桩根本不算事儿的事儿给难住了。

    就要骂人。

    确实从未贴过春联,懵懵懂懂的果娘在愣愣地看了会子后,总算回过神来了。小女孩儿是真的以为哥哥们是在闹着玩儿,还以为三秋同能耐是在捉弄范老二,杏子眼亮晶晶的,可到底一个没忍住,“咯咯咯”地笑倒在了阿芒的怀里。

    听着果娘畅快的笑声,范老二涌上头顶的火气就这么连着口水咽了下去,卸了个干净。

    笑不是气不是,蔫哒哒的撂下手里的春联,头都没回,更没去看乱弹琴瞎指挥的能耐同三秋,只叫阿芒:“你给我瞧着点儿,这两个小兔崽子,尽知道折腾我。”

    丫头就又冷哼了一声,这个混不吝,尽知道埋怨人。

    又抬手给阿芒怀里笑得脱了力的果娘理了理风帽,担心小女孩儿吃了风,到辰光打嗝。

    “小兔崽子”能耐同三秋俱都委屈巴巴的眨了眨眼睛,让开位置。

    被范老二点了名的阿芒亦是啼笑皆非,告诉他:“你动作幅度小一些……”

    不过贴个春联罢了,这样大来大去的,当是打拳呢!

    范老二深呼吸,没睬他,但也试着调整幅度,进度确实快了不少。

    之前还有些好奇又有些怯怯的果娘或是体会到了贴春联的乐趣,拽了阿芒的衣袖撒娇:“阿芒哥哥,果儿也贴。”

    阿芒还没说甚的,丫头已是拨浪鼓似的摇头:“这可不行,太危险了。”又拉着她的小手哄着她:“待会水缸炕沿留给我们果儿来贴好不好?”

    “这有甚的可危险的?”范老二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一贴好上联,就从圈椅上蹦下来,一手接过果娘就要顶在肩膀上:“我带你贴。”

    果娘高兴的连胆子都跑了,张开手臂,就听到有个囫囵的童稚声音在身旁响起:“咦?你们家的春联怎的是白色的?”

    正在阿芒的帮扶下,将果娘顶在肩上的范老二就翻了个白眼,哪儿来的小崽子,这点子鉴貌辨色的眼力见都没有。

    就听肩膀上的果娘一壁调整姿势,一壁理所应当地道:“因为我爹娘不在了呀,所以我们家要贴白春联。”

    范老二一愣,握着小女孩儿的小肉手,轻不是重不是,简直不知道该怎的办才好。

    阿芒、丫头诸人更是齐齐朝小女孩儿望过去。

    逢到过年,家家户户都要贴春联,这已是惯俗了,又因着红色有吉祥、辟邪的意思在,所以春联大多都会用红纸书写。

    但也不是俱都如此的,譬如庙宇之中,一贯用黄纸。还有丧家,家里头但有长辈去世,据他们这么集思广益的,似乎有的地方干脆三年不贴春联以寄哀思,也有的地方是从当年起三年不贴红春联,守制用白、绿、黄三色,第四年服孝期满才恢复用红纸,故白绿黄三色的春联又俗称“孝春联”。

    他们家的春联是自家买纸、裁剪,由阿芒亲自写的。

    在写之前就曾坐在一道商量过,这春联究竟要不要写,若要写的话,那又究竟怎的写。

    意料之中的事儿,除了范老二不参与,果娘懵懂还不知道春联是甚的之外,其余一众人都觉得过年怎的能不贴春联。

    红的不行,那就贴白的,反正春联一定要有。

    这是丫头的原话,而且不仅仅要贴门对:“甚的门心,框幅,横批,春条,斗斤的,咱们都要,反正就是哪里空贴哪里。”

    随后就开始想词句儿,谁都没有在红啊白的上多做分说,却没想到只这一回儿,小女孩儿竟然记住了,还这么,这么坦然地脱口而出了,这叫所有人都有些懵。

    问话儿的那个差不多七八岁年纪的小小子更有些懵,仰着小脸望着果娘黝黑的杏子眼把一嘴的吃食直直吞了下去,磕磕巴巴地赔不是。

    饶是小,也隐隐知道自己说错话儿了。

    阿芒大概其认得这是街坊家的孩子,上前揉了揉小小子的脑袋:“不碍事儿的。”

    那小小子仓皇点头,不知道想到了甚的,解下腰上装糖果的荷包,跳着脚甩给果娘:“这个给你吃。”

    范老二下意识地腾手接住了,果娘望了望范老二手里鼓鼓囊囊的荷包,又歪着小脑袋望了望小小子飞奔的背影,不明所以。

    套着罩衫的颖娘从厨房过来:“贴好了吗?早饭已经做得了。”

    果娘指了指范老二手里的荷包,正要告诉姐姐是一个小哥哥送她的,已被范老二顶着站上了圈椅。

    小女孩儿尖叫了一声,把丫头唬的脚都软了,正要去拽范老二,小女孩儿却已“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果儿长高了,好高好高呀!”

    又要春联:“果儿贴。”

    哪里有一丝丝害怕的模样。

    可丫头还是忍不住勒令范老二:“你仔细些。”

    这回轮到范老二冷哼一声了,说的只有他在意小女孩儿似的。

    只随后就傻了眼,虽有他在,用不着小女孩儿出力,可他还则罢了,起码分得清东南西北,小女孩儿却完全是懵的。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贴好下联同横批,范老二有些不忍直视,小女孩儿却得意地不得了。

    根本不用人喂,三口两口的吃完早饭,就跟着丫头去贴余下的春联了。

    颖娘看着小女孩儿雀跃的小模样,一壁料理夜里的分岁酒,一壁指点阿芒再兴几个做豆腐。

    午饭吃的就是丫头惦记的那口热汤豆腐,还有豆香浓郁的豆浆。

    确实挺好吃的,可除了热泪盈眶的丫头外,谁都尝不出个中滋味来,哪怕他们在感情上是能够感同身受的。

    或者这么说,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固守的乡愁,无论是味道也好乡音也罢,这并不是感同身受的事体。

    但也不妨碍他们陪着他一道吃。

    尤其是颖娘同阿芒。

    只没想到丫头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神色更是沉重:“我想留给我爹娘……”

    无名火起的范老二就要摔筷子,可到底忍下了,端着饭碗去了厨房。

    气氛一下子压抑了起来,丫头咬着嘴唇不说话,颖娘赶忙同他道:“锅里还有呢,我这就去盛出来给伯父伯娘留着。”

    也去了厨房。

    就见灶膛口,范老二已经把碗里块状的热汤豆腐搅成豆腐脑了,颖娘怔了一记,上前从他手里把碗抽出来:“我再给你盛一碗。”

    范老二松开手,不过也不想吃了:“没胃口。”又倏地丢出来一句话儿:“尘归尘,土归土不好吗?”

    颖娘差点没有端稳手里的碗,没想到范老二竟会冒出这么一句话。

    虽然有些明白他的意思,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她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

    半晌,有些木然地告诉他:“可能还需要辰光吧,辰光到了,自然也就没甚的了。”

    自然也就尘归尘土归土了。

    范老二不大明白,抬起头来望着颖娘。

    颖娘同范老二迟迟没有回来,不免放心不下的阿芒想了想,还是找了过来,听到这句话,不知道心里是甚的滋味,就这么站在当地,直到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才扬声叫了二人。

    颖娘回过神来,只手里头忙不停,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想起范老二的那句话儿。

    眼看着时辰不早了,日头已经偏西了,去了起居室。

    炕桌上摆着两只竹篮子,一只里头摆着香烛,一只里头是颖娘收拾好的锡箔同黄表纸,都是丫头从香烛铺里买来的。

    颖娘学着做纸钱,将黄表纸裁八寸宽,对折,剪一个半月形,中间再剪一个方形的小孔,打开之后就是一枚枚的制钱了。金银锡箔则是叠成一个个的元宝,中间拿线穿上,整齐有序成一串,就是金银元宝了。

    阿芒牵了果娘来找她:“走吧,回来还要上供呢!”

    又带上不知怎的竟然有些迟疑的丫头,四人结伴去了孝恩祠。

    孝恩祠里早已人山人海,哭声更是延绵不绝,但颖娘几个这回谁都没有哭,只除了果娘念念叨叨的同爹娘说着话外,甚至于谁都没有做声,只是上香烧纸,再见上一面。

    回家的路上,天色渐暗,已经能够听到影影绰绰的鞭炮声了,四喜巷里更是香烟弥漫的,各家各户已经开始摆供了。

    三秋几个也在等着他们。

    只他们的情况,真的没法按着寻常人家的规矩来,只能说略尽绵薄心意了。

    都是颖娘同阿芒一手操持的,贡品也很简单,不过是鸡鸭鱼肉同果品,由颖娘亲自上供。

    主祭的是阿芒,注酒的是丫头,祭桌前安着木盘作为祭酒池,阿芒将爵举过头顶,随后于祭池奠酒。之后就是行礼,过年时要行大礼,三拜九叩。

    只颖娘意外的发现,叫她有些担心的果娘下跪磕头肃立竟都利落,可身边的范老二不但磕头如捣蒜,下跪时甚至于不知道先屈左腿先跪右腿,然后左腿继之,而是“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而且磕了三个头后也不知道肃立,而且习惯性的磕头之后还要合十。

    可对先人的祭祀向来是不用宗教礼仪的,这是颖娘都知道的规矩。

    再去看似模似样的三秋、再兴同能耐,颖娘抿了抿唇,把心事压在心底,将祭桌上的贡品撤下来拿去重新加热,再供上清茶一盏。

    不过几时,分岁酒也就可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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