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帝脸色灰败如金纸,眼睛闭着,气若游丝,直到王德伟喂了他一丸药,又抚着他的胸口顺了好一会儿气,他才幽幽睁开眼睛。
    众人将他扶到偏殿中的矮榻上,承平帝的脸色极难看,看着就是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但是气势却不减,坐下后,他马上对殿内的羽林军首领下了一连串命令,待他们领命而去后,承平帝阴沉的目光移到了一旁的陆珪身上。
    “阿珪,外头还有什么消息?”
    陆珪忙道:“慈宁宫着火,听说昭萱郡主葬身火海了……只是听说,还不知道情况。”
    承平帝脸皮抽搐了下,眼里滑过一丝痛苦,但并没有吭声。
    陆珪低下头,也知道他这皇伯父再疼爱昭萱郡主,在这种时候,也只能放弃她了。
    “宫外也乱了,好像有人说五军营的将领带人进了京,要捉拿反贼,清君侧……”
    承平帝的脸色越发的难看,冷声道:“五军营……呵,不急,端王在宫外,自会控制住。”
    听到这话,陆珪心里又哆嗦了下,越发的觉得那位可怕,都到这种时候了,皇帝被儿子小妾们背叛,怀疑起所有儿子的时候,竟然还对他有所期盼,可见承平帝对他的宠爱及信任,能做到这程度,可真是不容易的。
    正说着,一名羽林军侍卫进来,禀报道:“皇上,西直门有战斗声音,似乎是神机营的人打过来了。”
    承平帝冷冷地听着,没有出声。
    这时,又一名羽林军侍卫飞快地跑进来,匆忙道:“皇上,婉妃和代王带着一群侍卫过来救驾。”
    砰的一声,承平帝失手砸了身边桌子上的茶盏,满脸暴戾的怒气。
    半晌,承平帝声音阴冷地道:“让他们进来。”
    很快地,便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响起,接着便见穿着宫装的俪人携着七八岁的孩子惊慌失措地闯进来,见到坐在偏殿中的皇帝时,皆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皇上!”
    “父皇!”
    母子俩皆扑了过来,一个跪在皇帝面前喜极而泣,一个扑到皇帝怀里,像个天真的稚儿看着自己的皇父。
    陆珪几乎忍不住闭上眼睛:这两人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的!
    “皇上,太好了,您平安无事!臣妾听说慈宁宫走水,有刺客混进宫里时,真是害怕极了……幸好您平安无事,不然臣妾也不想活了。”婉妃说得情真意切,眼里泪光闪烁。
    代王也在一旁附和道:“幸好父皇平安无事,儿臣好担心呢!”
    承平帝看着这两人,半晌道:“既然不想活了,那就去死吧!”
    婉妃愕然抬头看他,连代王身体也僵硬了下。
    铮铮声响,便见殿内的羽林军已经拿了下跟随两人而来的侍卫,陆珪也上前直接将窝在皇帝怀里的代王拎了起来,婉妃更是被老皇帝一脚踹过去,倒了在地上,头上的发簪掉在了光滑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皇上!”婉妃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不明白哪里错了。
    他们不是过来救驾的么?如此危急之时,他们不顾自己安危前来相伴,足以表真心,皇上不应该感动的么?怎么会如此?难道……消息走漏了?想到这个可能,婉妃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就在这时,她听到皇帝苍老而阴冷的声音:“你当朕病得快要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么?”
    “不……”
    “朕的病例记录你看了不少啊,倒是知道朕的身体熬不了多久了,所以过来看看朕死了没有?是不是?”承平帝冷冷地道。
    “不……”
    “代王是朕的儿子,朕自然疼爱他,但你算是什么东西?朕的江山还不至于让个妇人玩弄!”
    “不……”
    “来人,将她拖下去,赐三尺白绫!”
    “不——”婉妃突然疯狂地爬上前,扯住承平帝的龙袍下摆,保养得白嫩光滑的手指骨泛白,凄厉地道:“皇上,这不关臣妾的事情,是皇后!一切都是皇后安排的!若不是皇后拿臣妾的家人威胁,臣妾怎么会窥探您的病案记录?是皇后,一切都是皇后……”
    承平帝皱眉,不耐烦地扯了扯衣袍,正欲让人将她拉开时,她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所有的动作僵住了。
    “皇上,您难道忘记了,是蒋氏窃了这皇后之尊,是皇后欺骗了您!是皇后让您没有嫡子可继,是皇后!是皇后啊!”
    在这声凄厉的大喊落下后,殿内静得落针可闻,所有呼吸声仿佛都没了。
    陆珪和周围的侍卫一样,忍不住埋下头,当自己不存在。这种皇帝的秘幸……知道了就是个死,他们并不想听啊!
    半晌,承平帝的声音响起:“……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极轻极浅又平稳,仿佛在问着一件什么不经意的小事般,丝毫听不出其他的情绪。
    婉妃脸上泪痕遍布,额头鬓角边皆有碎发滑落,添了几分脆弱凌乱的美,一种绝望的美。
    但是听到他这话,她却仿佛绝境中看到希望的人一般,升起了极大的希望,仰着头殷切地看着他,呜咽着道:“皇上,臣妾都知道,皇后是个贱人,她不配母仪天下。当年皇上看中的人并不是她,而是蒋家义女,皇后仗着蒋家嫡出女的身份,谋了蒋家义女的妃位……臣妾知道皇上当年去寻了蒋家义女却寻不着,因为皇上当时去寻她时,臣妾也在场,臣妾当时还是个孩子,躲在一旁看到了……”
    承平帝仿佛惊呆了,僵硬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婉妃呜咽道:“臣妾知道皇上这些年来的痛苦,皇后是害得皇上痛苦的贱人,若不是皇后当年取代了蒋家义女,根本轮不到她当皇后。这些年来皇后表面功夫做得太好了,皇上无法废后,只能忍着她……皇上,您可知道,当年蒋家义女去逝时,是臣妾送她最后一面的?”
    一阵夜风吹进来,殿内的灯火摇曳,将人影子拉得长长短短不一。
    “她……死前可有说什么?”皇帝声音嘶哑地问道。
    婉妃低垂下的眼睑掩住了眼里的恶毒,声音却万分悲痛:“她说,皇上负了她心,皇后负了她姐妹情,她恨你们!”
    殿内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陆珪手里还拎着代王,有些不安地瞄了眼僵硬地坐着的皇帝,觉得自己听了这等秘幸,估计离死期不远了。不过,能听到这般大的八卦,算不算得死而无憾?当然,对婉妃透露出来的事情,他却有不同的理解。
    说什么蒋皇后窃了这皇后之位,简直是无稽之谈,当年承平帝娶妻时,他还未即位,是个皇子,选王妃自有先帝亲自挑选过目,皇子要娶哪个哪能自己随便选?一个是武安侯义女,一个是正宗的武安侯嫡出姑娘,作皇帝的怎么样都会选那个嫡出的姑娘作儿媳妇了,除非那义女出色到连嫡出姑娘都避其锋芒的地步。但是如此看来,蒋皇后应该是比较出色的,所以先帝择取了蒋皇后为儿媳。
    而且这蒋家义女,他自打出生起,就没有听说过,恐怕在武安侯府也不怎么出名才对,后来至于发生什么事情死了,这个还有待查证。
    正在陆珪凝思细想时,皇帝的声音响起:“来人,将她拖下去!”
    “皇上!”婉妃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年老的帝王即便听到多年来一直悬在心中的事情,脸色依然未变分毫,他挥了挥手,自有侍卫上前将婉妃拉了下去。
    这时,代王终于忍不住了,哭道:“父皇,请您原谅母妃,母妃什么都没做啊!父皇……”
    承平帝看向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的儿子,冷冷地道:“你放心,朕自不会杀她。”
    代王抽噎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承平帝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挥了挥手,让人同样将代王带下去。
    等偏殿的人都离开了,承平帝瘫坐在榻上,脸色似乎更憔悴了。陆珪小心地上前,问道:“皇伯父,您没事吧?”
    承平帝眼皮搭拉着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这一眼也让陆珪胆颤心惊,再也不敢多嘴了。
    等待的时间格外的漫长,就在陆珪忍不住胡思乱想时,外面又响起了一阵刀剑相鸣的声音,一名侍卫匆匆进来,带着一脸喜意道:“皇上,神机营的纪显纪大人带领神机营在西直门平乱,很快便过来救驾。”
    承平帝抬头看向殿外的黑夜,脸上并无喜意。
    接下来,纷纷有侍卫过来禀报:
    “皇上,纪显大人拿下了作乱的贼首。”
    “皇上,五军营在东城已停下。”
    “皇上,慈宁宫的火势已经灭,皇后娘娘打发人过来问安。”
    “皇上……”
    随着一件件消息传来,但承平帝脸色没有分毫的异样,冷峻如昔。下面的人也琢磨不透他的想法,皆屏气凝神地站在一旁,不敢吭声。
    直到五更时分,又有侍卫过来,脸色有些怪异地道:“皇上,昭萱郡主……过来了,在外面求见。”
    直到这刻,平承帝平静的神色才打破,满脸疲惫地道:“快让她进来。”
    昭萱郡主是被人抱进来的,来人用一件薄披风裹着她,只露出一张惨白的脸,脸上还有烟火的痕迹。等那披风掀开时,可以看到她被烧焦的衣物,头发也凌乱地搭在肩膀上,看罢便知道是从火中逃生出来的。
    “舅舅……”她眼神涣散,无意识地道:“你没事吧……”
    承平帝眼里滑过一抹伤感,对那抱着昭萱郡主的侍卫道:“将她抱过来。”
    侍卫恭敬地应了一声,将昭萱郡主抱放到承平帝坐着的榻上。
    她自己没有力气支撑身体坐着,全靠那侍卫小心地扶住肩背支撑,眼神黯淡,吃力地道:“舅舅……没事就好……萱儿……担心舅舅……姐姐好狠的心,竟然……在慈宁宫放火,外祖母的灵柩还在那儿……幸好舅舅没事……萱儿已经没有娘亲和外祖母了,不想、不想……没有舅舅……”
    承平帝双眼泛出泪光,抚着她瘦弱的肩膀,哽咽道:“好孩子!好孩子!别说了,好好休息,你一定没事的……”
    昭萱郡主只是勉强勾了勾唇角,连笑容也做不出来的吃力,眼皮无神地垂着,声音近似呢喃:“萱儿快不行了……能见舅舅最后一面……真好……真……”
    “萱儿!”
    承平帝只来得及接住她倒下的身体,惊怒悲痛之下,又喷出一口血,同样跟着晕厥了过去。
    ☆、第158章
    绣姻行色匆匆地走进凤翔宫,周围一片黑暗,平时点起的灯笼也灭了半数,使得这个月光暗淡的夜晚,显得越发的幽暗可怕。
    因为慈宁宫走水,宫廷大乱,整个后宫都被波及,各宫应付不瑕,根本没有余力去管其他。幸好那些作乱的反贼的目标是皇帝,使得后宫还算是安全的。当然,凤翔宫作为皇后的寝宫,也是反贼们的目标,幸好皇后及时撤走,那些金吾卫杀了些宫人,寻不到皇后,方才不甘离去。
    穿过长廊,拐过转角时,便见到了守在门前的几名侍卫,他们自然认得绣姻,忙收了武器。
    “绣姻姑姑!”
    绣姻满脸疲惫,小声地道:“娘娘可是回来了?”
    凤翔宫把守宫门的侍卫道:“刚才从慈宁宫回来,正在里面呢,还有几位娘娘也在。”
    绣姻点点头,道了声辛苦了,便进了门。
    到了凤翔宫的正殿,绣姻看罢,殿中的摆设东倒西歪,满地凌乱,便知道当时那些闯进来的反贼们干了什么,顿时眼中滑过几许怒气。堂堂一国之母的寝宫,竟然被反贼如此下作地闯入,成何体统?若不是为了顺势而为,皇后如何需要如此委曲求全?皇后已经委曲求全了一辈子,现在却遇到这般不体面的事情,绣姻忍不住为自己的主子心疼。
    正殿自然是没有人在,想了想,绣姻又往偏殿十八公主居住的寝殿行去。果然,到了偏殿不远,便看到廊下点着的灯笼,照亮了方寸之地。空气中飘来了淡淡的血腥味,绣姻眼尖,发现远处黑暗中,叠着十几具尸体,也不知道是来犯的反贼还是凤翔宫枉死的宫人,心里不禁有些恻然。
    就着灯笼昏暗的光线,进了偏殿后,便见到偏殿里坐着的几个宫妃,安贵妃、淑妃、惠妃、德妃、丽嫔等年纪比较大的宫妃都在,妃子们的形象看起来都失了平时的光鲜亮丽,脸上残留着掩不去的惊惶。
    皇后坐在上首位置,怀里抱着正在打瞌睡的十八公主。她身上穿着简单的素色的孝服,衣袍下罢都沾了些灰尘,看起来有些脏,不过在一群面带惊惶的宫妃间,容色沉稳淡然的皇后依然雍容华贵,脏污的衣裳也无法掩盖她的风彩。
    “娘娘,奴婢回来了。”绣姻上前给诸位贵人请安,对于她们会出现在这里,丝毫的不意外。
    皇后还未开口,安贵妃已经像只兔子一般跳了起来,扑过去抓住绣姻的手,急促地道:“绣姻,外面情况怎么样了?端王呢?端王府呢?”
    其他在场的几个宫妃也很想问一下其他的王爷的情况,但见安贵妃几乎癫狂的神色,一副谁敢去拦她就要拼命的模样,默默闭了嘴,不是这个泼妇争。
    绣姻应付安贵妃也有经验了,马上道:“贵妃娘娘放心,镇国公世子已经带着神机营过来救驾,叛军悉数拿下,五军营也在东城停下了,并未到达皇宫里,显然是端王去拦阻成功了。”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脸色都松懈下来,一时间又有些恍惚,只要神机营控制住在宫里作乱的反贼,没有五军营的叛将接应,这宫里就安全了。
    不过绣姻过来不是禀报这个的,又道:“娘娘,乾清宫那儿传来了消息,皇上吐血昏迷了,您得过去主持一下。还有,昭萱郡主也去了乾清宫,看模样,她的病情危急,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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