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姻的声音有些伤感,那么年轻的姑娘,二十岁都不到,原本金尊玉贵的可人儿,却落得这般下场,她心里说不难过是骗人的。昭萱郡主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安阳长公主去逝后,看着她的生命一天一天地凋零,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过。
    殿内一阵沉默,突然一道童音哇的哭了起来。
    “呜呜呜……表姐怎么了?十八要表姐!”十八公主哭道,她刚好醒来,听到绣姻的话,即便不太能理解,但是时常听到宫人们私底下讨论在宫里养病的昭萱郡主,如何不明白了?当下哭得满脸都是泪。
    皇后忙拿帕子为她拭泪,温声道:“你表姐会没事的,母后这就派人去请荀太医进宫给她治病……也给你父皇治病,他们都很快就好了。”
    听到皇后的话,在场的宫妃都忍不住动了动眼珠子,发现皇后对皇帝的病情并不怎么担心,难道皇上的病真的好不了了,还是根本没什么大碍?
    哄停了十八公主后,皇后便起身,带着一群宫妃及十八公主往乾清宫行去。
    天快要亮了,路上静悄悄的,但仍能看到沿途上很多被破坏的环境,还有一些宫人的尸体,隐隐有哭声传来。皇后神色未变,牵着女儿的手,走在宫殿回廊之间,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众人一路悄无声息地跟着皇后前行,侍卫拱卫在四周,以防还有潜伏在旁没有清理干净的反贼反扑行刺。
    很快,前方亮起了火把,一阵脚步声过来。
    在众人紧张之际,前方过来的人高声自曝身份:“在下神机营副指挥使庞烈,前方是何人?”
    听到是神机营的人,所有人松了口气,便有一名侍卫道:“庞大人有礼了,皇后娘娘与诸位贵人在此,正欲去乾清宫。”
    那边的人听罢,很快便过来请安。
    皇后抬了抬手,说道:“诸位辛苦了,请起!”
    庞烈利索地起身,目光略略滑过众人,并不停留,但这一眼也将所有人的身影都尽收眼底,隐隐明白了这些贵人们的身份。最后目光定在皇后身上,对上皇上沉静的脸庞,庞烈很快又低下头。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镇国公世子呢?”皇后沉声问道。
    庞烈回道:“娘娘请放心,臣等已经将反贼尽释诛杀,只余几人还在搜寻。镇国公世子正去缉拿此次叛乱的贼首,相信很快便有消息。”
    皇后点了点头,又道:“辛苦你们了,除了已伏诛的反贼,其他的先押到牢里,由皇上定夺。其他枉死的宫人及有功的将士,庞大人先让人登记在册,皇上自会嘉奖诸位。”
    庞烈又带着众人跪下谢恩。
    接下来,有神机营的将领在前带路,众人平平安安地到达了乾清宫。
    乾清宫里守卫的羽林军见到皇后到来,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皆松了口气,马上让皇后进去。
    王德伟和陆珪迎了出来。
    皇后瞥了一脸血的陆珪,沉声问道:“皇上现在如何了?怎么回事?昭萱郡主呢?”
    王德伟眼睛转了转,然后沉声道:“今晚慈宁宫走水,有反贼潜入宫中作乱,皇上原本已受了惊吓,被婉妃娘娘和代王气着了,怒极攻心,吐了几次血,现在昏迷不醒。昭萱郡主先前从火场中过来,现在……情况不明。”
    皇后脸上浮现出怒气,震怒道:“好大的胆子!婉妃和代王呢?”
    “皇上已经命人将他们关押起来。”
    “可着人去叫太医了?”
    “去了,不过太医院也遭了袭击,有几名值夜的太医身死,只能从宫外去请了。”
    问了几个问题后,皇后便不再开口了,直接进了偏殿。
    偏殿的内室里,床上躺着承平帝,外间的榻上躺着昭萱郡主。因为两人的情况都比较糟糕,不宜移动,也顾不得男女之别,只能皆安排到一个殿里了。
    “呜呜呜,父皇……表姐……”
    十八公主哭得声嘶力竭,扑到外间榻上的昭萱郡主身上哭了会儿,又扑到床里头的承平帝身上哭,整个大殿除了皇后询问的声音,便是孩子清晰尖锐的哭声,哭得在场的人脑仁都隐隐有些发疼,不过因为对方是十八公主,不敢有什么表示。
    “好了,小十八不要哭了,扰了你父皇歇息。”皇后坐在床前,终于开口道。
    十八公主抬起红通通的眼睛,委屈地看着皇后,抽噎了下,不再出声,但眼泪仍是流个不停。安贵妃看得心疼,忙将她抱到怀里,用帕子给她擦眼泪。
    殿内又恢复了安静,直到殿外响起了王德伟禀报的声音:“皇后娘娘,太医到了。”
    来的太医除了荀太医外,还有几个脸色发白的老太医,看模样都是被人从家里直接请过来的。他们还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见到宫中着火,接着又听到街上响起的马蹄声及杀伐声,隐隐猜测今晚的事情不简单,差点将他们吓坏了。
    自承平帝继位至今,已有三十几载,京师平静了三十几年,也让这些老臣们习惯了安逸的生活,突然出现今晚这一出,确实将他们吓得不行,连被宫里的羽林军闯进家中请进宫时,都哆哆嗦嗦的。唯有荀太医十分平静,收拾了药箱便跟人过来了,倒是让去请的羽林军高看一眼。
    几个老太医轮流给承平帝把了脉,发现他的脉相虚弱之极,显然是病重之症时,嘴里都有些发苦。若是皇帝在他们的诊治下不好反而出了什么事情,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想罢,不由得看向在场最年轻的荀太医。
    荀太医因为年纪问题,资格没有那些太医老,安静地肃手站在旁边,直到那些老太医让开位置,方上前去请脉。
    “皇上脉相虚弱,显然是气血亏损,伤了内脏。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皇上先前应该是忧思过度,又惊怒交加,一口气上不来,方会昏厥过去。”荀太医收回手,所说的与先前几名太医没有不同,对皇后道:“若是让皇上醒来,可以先用银针舒通心口的气。”
    皇后想了想,说道:“先让皇上醒来罢。”
    施针之事,自有工夫娴熟的老太医去,荀太医不争这个功劳,起身退下。
    刚站离几步,突然发现袖子被拉住了,荀太医低首,发现拉着他袖子的是十八公主,她被安贵妃抱在怀里,在他经过时,探着身子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
    “荀太医,去看看表姐好不好?”她带着哭腔的声音道。
    虽然昭萱郡主的情况更加危急,但是比起重要性,还是皇帝比较重要,所以一群太医过来,皆是先围到床前查看皇帝的情况,昭萱郡主反倒在其次。这种情况也没有人说什么,皇帝的安危事关江山社稷,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忽略了病重的昭萱郡主。
    荀太医低眸看她一眼,淡淡地应了声。
    十八公主用小胖手胡乱地擦了下脸,便跳下安贵妃怀抱,扯着荀太医的袖子往外跑去,拉着他拐到一扇云屏风之后,那里摆着张长榻,榻上孤伶伶地躺着个少女。比起里面守着的众人,这里只有个年轻的小侍卫守着,看起来越发的凄清孤单。
    殿内的光线有些昏暗,但荀太医仍是一眼便看出榻上躺着的少女脸上呈现的死亡之气,看起来情况十分糟糕,只剩下一口气了。
    “荀太医,求你救救她吧……”旁边的小侍卫小声地道,声音满是衰求。
    荀太医没有说什么,对他道:“你去弄杯清水过来,喂她吃药。”
    侍卫想到这几年都是荀太医用药吊着昭萱郡主的命,知他有办法,忙不迭地点了下头,跑出去了。他的动作极快,等端了杯水回来时,荀太医正用银针扎在昭萱郡主身上。
    侍卫也不敢开口打扰,等荀太医将银针拔出来后,他忙道:“荀太医,水来了。”
    荀太医从怀里掏出一瓶药,递给那侍卫道:“喂她吃三丸。”说罢,便起身离开了,进了内室。
    侍卫一手端水一手拿药瓶,纠结地看了眼榻上无知无觉的少女,想了想,仍是小心地将人扶了起来,倒了三粒颜色鲜红如血的药丸出来,捏开她的嘴,喂她吃药。怕她无法下咽,他告了声“得罪”,在她胸口按了几处穴道,直到她喉咙滑动咽下,方又喂了些水。
    十八公主趴在旁边看着,直到侍卫将昭萱郡主放下,才问道:“聂侍卫,表姐会好么?”
    “会的!”
    *****
    内室里,太医扎针不久,承平帝终于幽幽醒来。
    ☆、第159章
    承平帝醒了。
    所有人忍不住看向床上的方向,但是因为一种莫名而生的预感,或者说是畏惧,这一刻没有人出声,皆看着床上的承平帝,还有坐在床前的皇后。就这么安静地看着这对大夏最尊贵的夫妻,看着床上的男人苏醒,床前的女人背对着他们,不发一语。
    而这种时候,陆珪不免想起了先前婉妃凄厉的大喊,皇后是窃了皇后之位的贱人,是让皇帝痛苦了一辈子的人。这让陆珪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但是很快因为床上承平帝的目光而吓得缩回了脑袋。
    半晌,皇后平静中带些欣喜的声音传来:“皇上醒了。”
    “皇上,您终于醒了,真是太好了!”
    安贵妃马上不甘示弱地叫了起来,随后是淑妃、德妃、惠妃等妃子纷纷开口,一时间女人的声音打破了先前的寂静,也让气氛恢复了正常。
    承平帝没有看她们,目光一直紧盯着床前的皇后,只看到皇后平静的面容,微微挑起的唇角,像是为他的清醒而惊喜,又似是漠然置之,只是习惯性地换上一个面具,这张面具她戴了数十年,现在她正用这张面具应付着他。
    “皇上,作乱的反贼业已伏诛,宫外虽未传来消息,但也还算是平静,稍会镇国公世子擒住贼首时,会过来请示您,请您下旨。”皇后声音平静地道,接着又将她来时路上对神机营副指挥使说的话转述于他。
    承平帝一直看着她,并不开口。
    众人见他一直未开口正有些担心之际,承平帝终于道:“皇后安排便是。”
    他的声音嘶哑,脸色极为糟糕,能醒来开口说话已是幸事一件,所以其他人听到他的话,都觉得皇帝将这些事情交给皇后来主持是正常不过,毕竟皇后是难得的贤后,也极得朝臣敬重,在这种时候,由她出来主持大局,更让人放心。
    皇后微微一笑,姿态从容而优雅,挥了挥手让周围的人退到门外候着,只留了几个心腹在场。
    “皇上,慈宁宫走水,臣妾已经让人将纵火的凶手拿下。臣妾没想策划慈宁宫走水的元凶会是昭华郡主,臣妾不好处置,便只好命人先将她关押起来,等您身子好了些再处置。”皇后慢慢地说道:“今晚作乱的还有金吾卫指挥使,镇国公世子已去捉拿此人,除此之外,臣妾还从婉妃寝宫里收集出一些罪证,其中有靖王的亲笔书信,不知皇上可有兴趣?”
    承平帝的脸色慢慢地变得冰冷,目光凶狠地看着她,嘶声道:“蒋氏,你就不怕朕废了你么?”
    皇后微笑看他,就像看着个垂死挣扎的无用老人,淡然而随意地道:“皇上,三十年前,您已经说过要废臣妾了,那时候若不是太后阻止,您真的要废了臣妾,臣妾一直记得的。现在,过了三十年,再来废后,已经迟了。”
    承平帝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紧紧地揪着被子,好一会儿才将那口气吐了出来,神色萎靡地道:“皇后,难道夫妻三十几年,你仍是恨朕?朕……已经不怪你了!”他困难地道,脸色更加难看。
    “不恨了。”皇后漠然地道,见他微微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自己,突然忍不住笑得欢快,心里却漫上一股子的嘲弄,果然是个爱面子的男人,说不恨了反而不相信。
    “早就不恨了,没有了情意,怎么会恨呢?臣妾还要谢谢皇上给了臣妾机会,没有因为义姐之死而愤怒杀了臣妾。”她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止不住,但却笑得极为端庄得体,并没有因为胜利即在而失态,或者放纵,她忍了三十几年,有些事情早已像本能一般刻入骨子里,如同这贤后之尊。“婉妃应该同皇上说了吧?其实义姐当年是被臣妾弄走的,她的死也是臣妾安排的。”
    “你……”承平帝的双眼瞪得更大了。
    “义姐爱慕皇上,想要爬得更高,所以她假借臣妾的身份接近您,当初您也以为义姐才是蒋家嫡女吧,而臣妾才是那个蒋家义女?呵,那是您自己认错了,怨不得旁人。当得知臣妾将要嫁给您为妃后,她便给臣妾下了绝肓药,使得臣妾当年无法再当母亲。您说,臣妾如何不恨不怨?臣妾当初以为皇上是不知情的,臣妾心里真是委屈呢。可是没想到,到头来,皇上会突然说要废了臣妾,原来皇上也是知情的,却看着臣妾受了那么多罪……”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三言两语间便将积了很久的心事说出来,也说了他以往无法得知的一些真相。
    承平帝额头的青筋毕露,看她的目光越发的复杂,半晌,他哑声道:“今晚之事,是不是你——”
    “不是臣妾!”皇后冷然道:“臣妾不过是推了一把罢了。”
    “你——”
    承平帝又大口地喘气,声音就像风箱一般破碎。半晌,他突然开口道:“朕当年是认错了人,朕……”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便听到一道沙哑的男声朗声道:“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皇恕罪!”
    “臣纪显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臣张惠宁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臣庞烈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臣刘允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
    连着好几道声音响起,呼声震天,接着王德伟走了进来,躬身道:“皇上、娘娘,端王、镇国公世子及五军营、西北营的几位大人、将军皆来了。”
    承平帝慢慢地闭上眼睛,身体颓然地倒入被褥中。
    好一个顺势而为,他的皇后,想必为了这一日,策划多时罢。如此一想,满心的苦涩漫上心头,他想对她说另一个她所不知道的真相,却发现已经没了意义。
    闭了闭眼,承平帝再次睁开眼睛时,眼中精光微闪,高声道:“端王进来。”
    晨曦的光从门□□进来,一阵风穿进来,桌上的烛火晃动了下,清晨未暿的光线与烛光融合在一起,让人心底由衷升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从门口走来的男子一身染血的戎装,凭添一股肃杀之气,踏着沉稳的步伐走来,然后跪在了地上。
    “父皇,儿臣不负父皇之命,将叛将悉数斩下。”
    看着跪在床前的儿子,承平帝双眼闪烁着复杂的思绪,半晌说道:“我儿辛苦了,你做得极好,朕甚是心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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