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顺心里滋味复杂,一时不知道该替陛下感到几分不值,还是为陆大人的薄弱冷淡感到不满。
    待书房里无人了,陆清则方才蹙紧了眉间,死死捂着发闷发痛的胸口,气血翻涌中,他的身子晃了一下,几乎是跌落回了椅子上。
    他眼眶泛红,攥紧了那封急报,微不可闻地低低叫了声:“霁微。”
    别出事。
    几位阁臣很快赶到了南书房。
    那么大的动静,消息是不可能瞒住的,理应让几位重臣知晓。
    陆清则已经恢复了如常的态度,语气平淡地讲述了此事。
    登时所有人头皮一紧,浑身的血都凉下来了。
    分明天气还热着,众人却不由打了个冷颤,一时书房里的气氛近乎死寂。
    许久,才有人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飘:“陛下、陛下是天子,有上天庇佑,必然不会……”
    话没说完,自个儿也说不完整了。
    能选入内阁的,都不会是蠢人,信那些神神叨叨。
    外面那些关于陆清则的传说,朝中或许有一半人信,一半人不信,但几个阁臣是完全不信的,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就算内里有什么阴私,那也是与皇家沾亲带故的,陆清则背后的传言是谁推动的,他们清楚得很。
    大齐才安定了几年?若是陛下当真在这场天灾里出了事,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们突然都有些迷茫了。
    且不说如今西南战局会如何,天子遇险之事,若是传到漠北,大齐将士的士气必然会大降。
    若是让鞑靼的铁骑踏过了漠北防线,南下掳掠而来,京城首当其冲就会遭到袭击。
    三大营已经被带去西南,留守京城的只有少数士兵,以及宁倦特地拨出来给陆清则用的五千精兵了。
    又静默了片刻,范兴言擦了把额上的汗,嘴唇微颤了下:“陆大人,有什么打算?”
    陆清则语出惊人:“我准备去趟西南。”
    这下所有人都腾地蹿了起来:“什么?”
    “万万不可!”
    “京城只有您能主持大局,您若是去了西南,那……”
    陆清则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声音平和而清晰:“陛下失踪,西南如今没有主心骨,军心涣散,势必被蜀王世子节节攻破,届时漠北两面受敌,左支右绌,国祚难安。我受陛下之托,承大齐之责,无论如何,也不能看这个局面发生。”
    范兴言知道他说得对,可看着他苍白的容色,还是禁不住劝道:“可是……”
    此行凶险。
    “离开之前,我先与诸位商议,安排好后续之事,关于京中可能出现的情况,我写了锦囊。”陆清则的态度温和而强势,将锦囊递交给范兴言,沉静地注视着他,“若我不幸殁于西南,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
    他对此行的凶险一清二楚,但还是决定要去。
    范兴言的眼圈蓦然一红,用力眨了眨眼,才把泪水憋了回去,咬牙冲着陆清则长长一揖:“臣领命。”
    其余人的也有些喉头发哽,随着范兴言,向着陆清则长长一揖。
    帝后之间的感情,他们实在不便谈论什么。
    但情之真挚,他们都能感受得到。
    陆清则回来的时候,也有人猜测,他是被陛下强逼,亦或是为了夺权。
    那些阴暗的猜测,于无声中已然溃散。
    陆清则朝他们微微笑了笑:“这么沉重做什么,我方才只是说说最糟糕的情况,情况或许也不会那么糟糕。”
    众人起身,都没有做声,每个人的心口都沉甸甸的。
    这种事,想要乐观实在太难。
    陆清则与他们在书房中商议了许久,将朝中的事有条不紊地安排好,直至天光微亮,才结束了一切。
    长顺也带来了消息:“陆大人,您所料不错,房新禄果然趁夜有了行动,被留守的士兵擒获,但是……”
    他犹豫了一下,声音低下去:“但是,房新禄竟随身携带着剧毒,在被抓捕的时候,便用戒指上的毒刺刺破了自己的手指,人带过来的时候,就不行了。”
    陆清则静默了一下:“截获的东西呢?”
    长顺连忙呈上。
    房新禄意图将信发往漠北,信上是一串难懂的文字。
    范兴言好学,近些年也自学了鞑靼的文字,略通一二,看到上面的文字,眼睛就睁大了点:“我认识,这上面是鞑靼语,意思是……皇帝失踪,主家准备动手。”
    他喃喃道:“主家是谁?”
    陆清则盯着那串鞑靼语,心里陡然生出股古怪的感觉,询问长顺:“房新禄的声音是怎样的?”
    长顺被问得呆了呆,努力琢磨了一下:“回陆大人,房新禄的声音很年轻,比他的外貌看起来要年轻个十岁,颇为清朗。”
    乾元节那晚上,陆清则听到的声音并不算很年轻。
    那晚上另有其人。
    陆清则又看了一遍这封信。
    ……所谓主家是谁,其实很好猜不是吗?
    靖王的母亲与乌力罕的母亲,可是亲姐妹。
    只是靖王从没有露出过丝毫破绽,他便没有将与鞑靼勾结的事怀疑到靖王头上。
    靖王在京中安排了一双不起眼的眼睛,那双眼睛就是房新禄。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后,安排在靖地的探子紧急传了消息来。
    “靖王率领两万私兵离开封地,以助力平叛为由,朝西南而去了!”
    若是要助力平叛,早就助力了,何至于现在才动身?
    恐怕宁璟在军队中安插了眼线,一直在观察着战局吧。
    就算郑垚立刻派人来传信,陆清则也命人封锁消息,不对外透露宁倦失踪的事情,也瞒不住宁璟这个有心之人。
    不能再待在京城,侥幸地等着西南的消息了。
    宁璟已经出动了,必须即刻奔赴西南。
    陆清则微微吸了口气,转身郑重道:“诸位,京城和小太子,就暂时交给你们了。”
    他其实还修书了一封,发去了江南,交给段凌光。
    若宁倦当真遭遇不幸,他也殁于西南,段凌光便能拆开那封信。
    宁斯越小小年纪,还撑不起大齐的江山。
    陆清则暗中召集了五千精锐,回去换了身利落的衣裳,当日趁夜出了宫,在城外汇合。
    他骑上快马,最后回头看了眼夜色中巍峨的燕京,一抖马缰,奔赴向了西南。
    作者有话要说:
    宁狗勾(叼花):怀雪……
    陆清则:禁止摘花,爱护环境,人人有责,文明一点。
    宁狗勾:?
    第九十三章
    考虑到自己的身体情况,陆清则没有强撑,带了一部分人,从渡口乘船,剩余人由这支精兵的统领领队,兵分两路。
    靠岸之后,陆清则没有停驻,与其余人在路上汇合,点齐人数后,昼夜不息地奔赴向西南。
    这一路上,与紧急的行动相反,陆清则有种分裂般的平静。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在做什么,每日按时服用徐恕开的药,到点就上床歇息,保持充足的睡眠,看起来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这副身体病弱,他绝不能倒下。
    倘若宁倦在泥石流滚落之时受了伤,此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待着,那么宁璟的到去,很可能给宁倦带来极大的危险。
    倘若最坏的结果出现,他也必须帮宁倦解决这乱糟糟的局面。
    再去陪他。
    在陆清则奔赴西南之时,距离更近的靖王宁璟先一步踏上了蜀中的地界。
    早在崇安帝时,他就将私兵放至远岛上训练,平日里从不靠近,底下人伪装成普通商人,上岛运送米粮军械。
    一直按捺不动,等的就是今日。
    身旁的近属汇报着情况:“王爷,京中的‘眼睛’接到密报,应当已经将消息传去了漠北。”
    宁璟随意抚了抚拇指上的玉扳指:“京中眼下是什么情况?”
    “消息传来,朝中一切运转正常,并未乱起来,”近属道,“那个男帝后还有些本事。”
    宁倦离京之后,京中的一些风浪就传来了,所谓的“男皇后”是谁,宁璟心里也回过味了,悠悠道:“也就这几日了,小皇帝出事的消息传到漠北,必定军心大乱,史息策不是史容风,想要力挽狂澜,还嫩了点。”
    近属挠了挠头,心里实在不解,想着王爷往日的宽善,忍不住开口问:“王爷,万一鞑靼瓦剌联军当真突破漠北防线,屠向京城,那王爷的大计……”
    好处都给鞑子占了啊?
    宁璟倒也不以为逆,和颜悦色地解答:“慌什么?如今陛下失踪,本王来西南助阵,诛杀逆臣宁晟,凑巧漠北失陷,本王再带领大军北上,驱逐外族,入驻京城,持危扶颠,扭转乾坤,岂不是一番千秋功业?”
    一切顺理成章,无人会不服。
    近属愣了好半晌,才赞叹道:“王爷好计策!”
    心底却不由嘀咕,那鞑子和瓦剌野蛮又凶残,勇烈的骑兵连漠北的守将都得谨慎应对,您怎么那么有自信能驱逐了他们?
    宁璟自然看得出近属心底那点不敢说出的小九九,也不在意,望了眼越来越近的大齐军队营地,吩咐道:“待抵达之后,派人随同搜寻小皇帝的下落,死要见尸。”
    虽然营中的眼线报来消息,言小皇帝正处在队伍正中,幸存的可能性不大,但他对小皇帝犹有忌惮,不亲眼见到尸体,就不能安心。
    万一小皇帝只是落单受了伤呢?
    他从封地赶来,撕开了这些年伪装的低调面具,野心昭然若揭,宁倦不可能会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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