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顾忱回京后萧廷深的噩梦突然不治而愈,安太医也只能无奈地摇头:“或许是顾大人能让陛下心情宁静,顾大人不妨建议陛下,让陛下试一试在有顾大人在场的情况下入睡。老臣……老臣是不敢的。”
    他大约是怕自己这个建议触怒萧廷深,萧廷深暴怒起来把他砍了……顾忱一时间哭笑不得。
    他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最终下定决心,走进了甘泉宫。他来甘泉宫也多半是在书房呆着,要么陪萧廷深看折子,要么自己看看书,一般申时左右入宫,最迟戌时也回府了。然而今日他心里揣着这桩事,使得他有些坐立难安。
    很快时间就到了酉时三刻,萧廷深从堆积如山的折子里抬头,扫了一眼外面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又看了一眼不知在想什么连书拿倒了都没发觉的顾忱,轻轻咳嗽一声:“云停。”
    顾忱明显惊了一下,回过神来:“陛下?”
    “酉时三刻了。”萧廷深说,“朕派人送你回府。”
    “不……不必了。”顾忱条件反射性地起身,但随即似乎又觉得不对,坐了回去。他低垂着头,轻声说道:“陛下不必派人了。”
    萧廷深:?
    “……臣……今晚留在宫里。”
    萧廷深:!?
    他一脸震惊,一动不动地盯着顾忱,一看就是误会了。顾忱连忙解释道:“臣听魏公公说陛下近日睡不安稳,臣……臣……臣陪陪陛下。”
    “陪朕?”
    “……嗯。”
    “……不会勉强你吗?”
    从前向来都是萧廷深死拽着顾忱,哪里有过顾忱主动提出留宿的时候。萧廷深一时间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要么就是在做梦,于是下意识询问了一遍。当他看到顾忱红着脸摇头并小声说出一句“不会”时,他才有了一点真实的感觉——顾忱今晚竟然要留宿在甘泉宫寝殿了!
    他莫名其妙涌上来一阵紧张感,活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十分多此一举并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句:“你不必担心,朕不会动你……”
    说完了两个人都感觉有点不对劲,顾忱低着头开始剧烈咳嗽,萧廷深则死捏着一本折子把纸边都揉皱了——前几日在书房里的气势不翼而飞,他感觉自己脑子完全糊成了一团。
    直到魏德全备好了浴桶和寝衣,萧廷深都是一脸呆滞和状况外的模样。顾忱在热水旁站了很久也没看他有离开的迹象,于是只能低声提醒:“陛下?”
    萧廷深一惊,意识到顾忱是要洗澡了,而自己竟然还在这儿杵着,立即转身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接着砰地一声关上了门。等他靠墙站了一会儿之后,他才逐渐逐渐冷静下来,脑子也转过了弯——想必是顾忱从魏德全那儿知道了自己近些日子又开始做噩梦了,并且知道了他自己在或许会有所缓解,这才提出要留下来陪陪他吧。
    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看得见却吃不到和索性根本看不见完全是两个概念,他严重怀疑顾忱留下来只会让他晚上根本睡不着,而不是做什么噩梦。
    但不管怎么说……顾忱今晚会在他身边,和他在一起。
    萧廷深觉得自己心里一阵难以抑制的高兴。他招了招手,示意一旁一个小太监过来。
    “今晚不必点安息香了。”他说。
    第五十章
    烛火熄灭了。
    顾忱在萧廷深身侧躺了下来,两人盖着两床被子,一人一个枕头,离得不近。但就算如此,顾忱也觉得自己脸上发烫,只能侧着身子背对着萧廷深,几乎不敢回头去看他。
    两个人就这么无言地躺了一会儿,萧廷深忽地在他身后开口:“要不然朕去书房睡吧。”
    他说着就要起身,顾忱连忙伸手一拦:“陛下,别……”
    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顾忱只觉掌心一片温热,原来是他不小心碰到了萧廷深的脸。他触电般缩回手,只觉自己连耳朵都跟着烧了起来。
    “陛下不必……”顾忱停顿了一会儿没找到措辞,最后只能换个说法,“……臣只是希望陛下的噩梦能有所缓解。”
    萧廷深在他身后沉默了一会儿,窸窸窣窣地躺了回去。可能是睡不着,他翻来覆去接连折腾了几回,忽然开口道:“朕睡不着。”
    “……臣也是。”
    顾忱此刻才发现自己把问题想简单了。他最初想的只是自己安静当个助眠的吉祥物,却忽略了他自己根本不可能像吉祥物那样平静——他是个人,他和萧廷深的关系又如此暧昧和亲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
    他叹了口气,翻身坐了起来,庆幸室内现在够黑,萧廷深看不见他脸上的红晕。他向后靠坐在了床头,努力平静了一下心绪,侧头向另一边看去。
    正对上萧廷深一双漆黑的眸子。
    “陛下若是睡不着的话,臣……”顾忱想了想,“……陛下想听曲子吗?”
    “想。”
    顾忱从自己的衣服里掏出了一只埙——是当年他亲手做好送给兄长,最后兄长战死时身边的两件遗物之一,顾忱始终带在身上。
    他想了想,给萧廷深吹了一首《关山秋月》。
    曲子很简单,是他在燕北戍边时自己谱的,悠长而遥远,听上去带着一点燕北特有的风雪气息。风的呼啸和马的嘶鸣交织在一起,融入到曲中的遥远青山和苍凉落日之中,在静谧的夜里幽幽回响。
    听曲的过程中萧廷深始终都没说话。等一曲终了,顾忱侧头去看,耳畔却只有平稳安静的呼吸声,很显然萧廷深已经睡着了。
    他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把埙放在一旁,自己也躺了下来,闭上了双眼。不一会儿,他感到熟睡中的萧廷深翻了个身,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腰,十分眷恋而温柔地揽紧了他。
    不知为何,顾忱的心在一刹那间平静下来,仿佛经过长久的漂泊之后,终于找到了归宿。
    他闭上双眼,也进入了梦乡。
    .
    他是被一种莫名的感觉惊醒的。
    顾忱睁开眼,下意识向身后望去。果不其然,萧廷深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安静坐在那儿,用一种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顾忱不由得皱了皱眉:“陛下又做噩梦了?”
    “……嗯。”
    他这么爽快就承认了倒是出乎了顾忱的预料。若放在从前,萧廷深不知要用什么借口敷衍过去,或者干脆就不会回答他这个问题。
    顾忱坐起了身,凝视他片刻:“陛下做什么噩梦了?”
    萧廷深眼睛垂下,遮出一片阴影。月光从窗外投进来,将他半张脸和英俊的五官都拢在了阴影之中。他沉默着,半晌没有说话。
    就在顾忱以为他不会说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梦到母后和朕都死了。”
    他停了停,补充道:“六年前。”
    六年前——他母妃险些被害死的时候,后来是他母妃宫里的张福通风报信,萧廷深才有机会救下他母妃一命。
    顾忱没想到他噩梦的内容竟然会是这样,不由自主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帝太后娘娘在宁城行宫,很安全。”他说,“臣在陛下身边,会竭尽所能保护陛下。”
    萧廷深反握住他的手,对他轻轻笑了笑。这个笑容不同以往,带着点儿虚弱的味道。他长发散着,脱下了那身龙袍,在清冷月光之中就仿佛褪去了一层坚硬的外壳,显露出他属于普通人的一面。
    “朕知道。”他说,“朕明白,只是……”
    “朕控制不了自己。”他说,握着顾忱的手用了点力气,“朕明明知道,如今不会有人能伤害到朕的母后了,也不会有人伤害朕……但朕控制不了,就像小时候……”
    他刹住了,没再往下说,顾忱于是轻声说道:“陛下小时候怎样?”
    萧廷深苦笑了一下:“朕曾经养过一只小狗,很可爱,不知道是哪个宫里的人偷偷养的,或许是养不了被遗弃了,它就跑到了朕和母后的宫里。”
    当时萧廷深尚且年幼,还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他小孩子心性,很喜欢那只小狗,就求着母亲留下了那只狗。
    他和母亲的日子并不好过,但因为喜爱,他还是从自己的饭食里匀出一点喂小狗吃,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些糕点也会喂小狗吃。直到某一天,先帝一个妃子的宫里送来一盒栗子糕,只有一小盒,萧廷深原本想给母妃和自己吃,但小狗蹭着他腿转圈撒娇,他就咬了咬牙,留下了给母妃的一块,把自己那块分给了小狗。
    小狗吃完口吐白沫,四肢抽搐,没多久就死了。
    那是萧廷深第一次目睹了死亡,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就算他已经落魄至此,也依旧有人想杀他。
    当天晚上他被吓得发起了高烧,不停地做噩梦,从此再没能摆脱小狗被毒死在他眼前的阴影。
    顾忱默默听着,感受到萧廷深的手掌逐渐变得冰凉,凉得没有一丝热度。他从萧廷深平静的叙述中听出了一丝异常压抑的颤抖,很显然他并没有战胜这种恐惧,反而是把它深深压在了心底,平日里戴上冷酷残暴的面具,没表露出一丝一毫。
    “朕是不能有任何喜欢的东西的。”萧廷深低声说,“哪怕只是一道菜,朕也不能表露出喜欢。”
    他表露出他喜欢吃栗子糕,于是便有人在栗子糕里下了毒。他曾表现出他很偏爱月白色,于是便有人特意送来用毒水浸泡过的月白衣料。他曾表现出他在意他的母妃,便有人把主意打到了他母妃身上……
    所以当他遇到顾忱时,甚至不敢表露出自己一丝一毫的喜爱和情感,他怕会有人因此去伤害顾忱,他怕会有人以顾忱来挟制他。
    他只能把这些情绪收好,强迫自己变得越来越冷漠,越来越残酷,越来越令人畏惧……只有这样,他的敌人才会忌惮他,才会害怕他,才会有所顾忌。
    顾忱想起他二人同窗的时候,萧廷深表现得就像他们只是普通的朋友一样,他尽他一切朋友身份的义务,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逾矩。之后他又表现得如斯冷漠,哪怕顾忱离京前往燕北,他也没有再发过一封问候的书信。
    前世中顾忱因此而误解过他,认为他轻而易举就抛弃了两人之间的情谊,认为他在他心里根本什么也不是,甚至比不过大殿上那把金光璀璨的龙椅。也直到此刻,在甘泉宫漆黑一片的寝殿里,他才明白萧廷深并不是不在乎……
    他是不敢,他是惧怕,他的心底藏着深深的恐惧。
    他害怕失去。
    顾忱一阵难以自控地心疼——萧廷深究竟要用什么样的自制力,才把自己压抑到了这般地步?
    “朕其实也是害怕的。”萧廷深的声音很平静,“朕怕失去母妃,朕怕失去身边的人,朕怕自己会死,朕也怕会害死你。”
    这是他第一次在顾忱面前如此直白地承认自己的恐惧。
    “陛下从前……为什么不说?”顾忱声音发颤,“如果陛下说了,臣……”
    臣一定不会误解你那么多年。
    然而萧廷深却偏过头,看着顾忱轻轻笑了笑:“这是朕自己的事情。”
    “可是……!”
    “朕如果说了,你会怎么看朕?”萧廷深说,“朕怕你会觉得朕软弱,无能,就像一个孩子,连自己的恐惧都无法控制。”
    “朕更怕……以你的性子,你必定无论如何都不能看着朕不管,届时你就会被卷入更深的漩涡,你的兄长已经因夺嫡而死,朕如何能让你也步上兄长后尘?”
    比起他自己死在夺嫡之中,他更怕顾忱被他所连累。所以他不能对顾忱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倾心,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会要了顾忱的命。
    就像他幼年时喜欢过的每一件东西、每一个人一样。
    顾忱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里又酸又疼,又软得一塌糊涂。他默不作声地握紧了萧廷深的手,忽然想到,萧廷深的噩梦之症会再一次复发,多半是因为此次皇太后事件的缘故——他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母亲在自己眼前,险些丧命。
    幼年时那个抱着自己缩在角落里的孩子其实从未消失,他只是被成年后的自己硬生生关在了牢笼里,压抑进心底最深处。而一旦相同的情景再现,他就会记起那份最深的恐惧,一次又一次让他从噩梦中惊醒。
    顾忱从未这么庆幸自己选择了留下来——萧廷深并不是刀枪不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其实也是个普通人,会痛会笑,会哭会怕,也有软肋,也有梦魇。
    而他没有丢下他一个人。
    他侧头去看他,两人对视片刻,顾忱忽地凑近萧廷深,轻柔触上他的唇。
    萧廷深震惊地睁大了双眼,握着顾忱的手顿时一紧,像是想把他强行拽过来,又像是在克制自己不伤害他。双唇一触及离,只有短短一瞬。
    而他却奇迹般心安下来。
    第五十一章
    顾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熹微的晨光。顾忱稍稍动了动身子,察觉到萧廷深一只手正搭在他腰上,姿势眷恋又充满占有欲,将他揽在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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