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等朕查证的结果吧。”
    顾忱好奇:“杨大人吗?”
    “不是。”萧廷深冷笑一声,“等他?那朕恐怕明年都不会知道真相。朕派了内廷卫去,应该很快就会有结论。”
    原来萧廷深一早就没指望杨秦,然而他依旧限期三月让杨秦破案,除了有惩罚的意思在里面,或许还有明面上麻痹真凶的意思吧。
    ……只是可怜了杨大人。
    .
    三天之后,帝太后身体有了明显起色,于是萧廷深下令,终止此次秋猎,拔营回京。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一切风平浪静,帝太后被射伤之事被移交了刑部处理,并且看上去没有丝毫进展。然而暗地里,萧廷深却派出了内廷卫暗中搜查,线索密报雪片般飞到萧廷深的案头,顾忱由于时常出入书房,也读到了其中的一部分,不得不佩服内廷卫查案的手段。
    大约半个月后的某一天,顾忱照例进宫,在甘泉宫门口遇到了魏德全。这位大太监苦着张脸在宫门口踱步,见顾忱来了,眼睛顿时一亮,上前几步深深行了一礼。
    “顾大人。”
    “魏公公。”顾忱向他点头示意,“你这是……”
    “顾大人来得正好,陛下心情不好。”魏德全急着把顾忱往甘泉宫里引,“幸好顾大人来了,不然奴婢当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顾忱:“……陛下怎么了?”
    “内廷卫今日送来了一份密报,陛下看完就发火了。”魏德全悄声说道,“奴婢瞅着可能是和太后娘娘有关。”
    顾忱正要推书房门的手不由一顿:“查到真凶了?”
    魏德全摇了摇头,一言难尽的表情:“大人进去就知道了。”
    说罢他替顾忱推开了门,顾忱走了进去。他进去的时候萧廷深正在书案后坐着,垂着眼似乎在沉思。听到门响他抬头看了顾忱一眼,果然是一副心情欠佳的样子。
    “你来了。”他说,“坐吧。”
    早先顾忱是绝不会不行礼就坐下的,但后来萧廷深因为这事儿跟他急了,顾忱无奈只得退了一步,于是他私下见萧廷深的时候都不会行礼了。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萧廷深把一封密折丢给了他:“内廷府刚刚发来的,你看看。”
    顾忱打开从上到下浏览了一遍,不由自主露出一抹惊讶:“这……帝太后娘娘的事情竟然牵扯到了皇太后娘娘?”
    密折上工整写明了内廷卫半个月以来的调查结果——他们从林中埋伏的弓手痕迹开始查起,竟然一路查到了那天弓手的身份,以及此人和王家千丝万缕的联系。种种或明或暗的迹象都在表明,皇太后和此事脱不了干系。
    “朕应该想到的。”萧廷深向后靠坐进椅子里,声音有点发狠,“除了她还会有谁。”
    顾忱却微微蹙起了眉——他想到了之前皇太后对他莫名其妙的召见,于是缓缓道:“原来那次她召见我……”
    “是做给朕看的。”萧廷深冷哼一声,“辛苦她了。”
    顾忱合上密折,向萧廷深望去:“陛下预备如何?”
    尽管知道了这位皇太后很可能居心叵测不怀好意,但内廷卫调查的东西都没办法拿到明面上来,皇太后更是顶着萧廷深嫡母的名义,一旦萧廷深无凭无据就把罪名扣在自己嫡母头上,那么天下人的非议一定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更何况皇太后最近十分安静,萧廷深就算想找出她的错处来都找不到。
    “朕想过了。”萧廷深半张脸埋在阴影里,语速很慢:“过几天你就和朕的母后离开慎京,去宁城,连同你家人也一同去。”
    他这话题跳得太快,顾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们不能留在慎京。”萧廷深说,“去宁城行宫呆一段时间,等朕这边事了,你们再回来。”
    顾忱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萧廷深是要把他们送走,远离慎京,远离接下来可能会爆发冲突的中心。他一时间内心五味陈杂,一方面因为萧廷深想要保护他而感到感动,可另一方面他又从心底翻涌上一阵切实的无奈——
    萧廷深依旧把他当成了某种易碎的瓷器。
    “臣不走。”顾忱说,“无论陛下要面临什么,臣陪着就是。”
    萧廷深自阴影中坐直了身体,用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行。朕已经决定了。”
    顾忱一时被他气笑了:“陛下是觉得臣就跟架子上那花瓶似的,碰一碰就会碎?”
    “朕没有这么想过。”
    “那就让臣留下来。”顾忱说,“臣不可能丢下陛下一个人独自离开。”
    “……云停。”萧廷深说,“朕能完全信任的只有你了。”
    “朕让你带着母后和家人离开,并非单单是想让你躲避,而是希望你能帮朕照顾好朕的母后,你能帮朕保护她的安全。”萧廷深声音低沉,“朕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境,如今王氏已经势微,大部分势力都已经被连根拔起,你无需担忧朕。”
    说着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也不要让朕担忧你。”
    顾忱眸底闪过一瞬间的动摇——萧廷深太了解他了,知道他根本无力去拒绝这样的理由,也根本无法拒绝他这样的语气。然而仅仅是在一瞬间之后,顾忱就稳住了自己,以同样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臣不能离开。”
    他起身,站到了萧廷深面前,再次坚决重复了一遍:“臣不会离开。”
    在他说话的同时,他想起了前世。也是同样莫名其妙的驱逐,同样莫名其妙的旨意,萧廷深一道圣旨劈头盖脸而下,直接把他赶回了燕北。那时他以为是萧廷深怀疑了他,他以为是萧廷深厌弃了他……
    可他现在心中却是一片雪亮:是萧廷深想保护他。
    前世的时间要远比这一世错后,大概就在这一年的新年,顾忱被萧廷深赶回燕北,从此两人相隔上千里,再无交集。之后便是赐死的圣旨,顾忱死在了一杯鸩酒之下。
    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顾忱就是觉得,现在即将面临和前世一样的境况,而萧廷深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他要把顾忱送走。只不过前世他是蛮横地直接下了旨意,这一世他企图用道理来打动顾忱。
    如果顾忱离开,面临的必将是和前世一样的结局。
    因此他不能走。
    顾忱许久没有这样强烈地表达出反对了,从他和萧廷深逐步确定心意开始,他就在逐渐一步一步退让着。萧廷深也从他不同寻常的态度中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但他依旧坚持自己的想法:“你若是不肯走,朕就下旨把你贬出京城。”
    顾忱笑了,眸子一瞬间亮得惊人:“又是这样……臣不会走的。”
    “那你就是抗旨不遵。”
    “陛下若觉得臣是抗旨不遵,该杀,那就尽管动手吧。”顾忱说,“臣就是抗旨,陛下又待如何?”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神态,他应该是温润的、内敛的、低调的、含蓄的……这种近乎于嚣张的言论几乎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然而当他带着笑意说出“尽管动手”时,却在一瞬间显出了一种别样的艳丽,动人心魄。
    萧廷深费了好大力气才拽回自己的理智,咬紧了牙关:“不行!你必须走!”
    “不。”
    一瞬间,萧廷深只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被激得涌上了头顶,他猛地一把将顾忱推倒在了书案上。笔墨纸砚和一大摞折子稀里哗啦散落一地,发出一声巨响,两人却谁也没去注意。
    萧廷深居高临下,贴近了顾忱的耳朵,两人的身体紧密贴合在了一起。
    “不走?”萧廷深呼出的气息烫得惊人,“不走……朕就让你侍寝。”
    第四十九章
    顾忱的耳朵异常敏感,被他这样贴着说话,顿时全身都滚过一阵轻微的战栗。他努力偏过头直视着萧廷深,不愿显出自己的弱势,用坚定而决绝的语气说道:“臣不走。”
    他几乎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心想哪怕萧廷深真的霸王硬上弓就在书房里把他怎么样了,他也不会离开。然而就算是下定了这样的决心,他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轻微的颤抖——他还记得不是很愉快的第一次,本能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怀有一种恐慌。
    放松些……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这样告诉自己。萧廷深不是旁人,不会伤害他,他不应该为此感到忧虑和惧怕。但事实上他无法控制自己,并且在这种战栗之中又添上一抹深深的羞耻。
    他以一种僵硬的姿势躺在书案上,紧张得全身都在微微发颤,却并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举动。他并不知道自己这种姿态落在萧廷深眼里会是怎样的效果——年轻的帝王眼中迅速窜起两簇火焰,炽热地跳动着,有如实质一般灼烧过他的全身。
    两人身体贴得如此之紧,以至于顾忱瞬间就察觉到了——他起反应了。
    顾忱不由自主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听到对方急促而粗重的呼吸声。他下意识地微微闭上眼,感到对方沉重的呼吸洒进他的颈窝里,滚烫得宛如一壶沸腾的热水。萧廷深的头深深埋在他颈间,一只手向他腰后伸去,顾忱简直是瞬间就忍不住挣扎了一下:“你……”
    萧廷深骤然停下,深深吸了口气。随即他收紧双臂抱紧了他,靠在他身上,似乎在极力隐忍和克制自己。过了片刻,他松开顾忱,向后退了一步,眼角因为过度忍耐而红了一片。
    “朕拿你没办法。”他苦笑,“朕不动你。”
    顾忱没想到箭在弦上还能收回来,一时间不禁怔了怔,但随即心底就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一时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感动居多还是松了口气居多,又或者是两者混杂在了一起。
    “陛下,臣……”
    “朕知道你不愿意。”萧廷深说,“在你愿意之前,朕绝不动你。”
    说完他柔和了眼眸,也柔和了声音。
    “朕向你保证。”他说。
    顾忱怔了怔,随即轻轻点了点头。
    .
    大约过了四五天之后,萧廷深下密旨,命龙骧卫统领江崇秘密护送顾家人和帝太后离京。顾忱心想不知道京中之后会发生什么变故,如今顾府是首当其冲的目标,于是把萧廷深送给他的《北越碑》拓本和小玉雕一并装上了车,交由妹妹一起带走。
    但玄虎令他却留下了。
    接下来京中着实平静了一段时间,既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事情也没有任何预想中的变故。皇太后依旧被萧廷深以“凤体不宁”的理由软禁着,朝廷上下正常运转,六部也正常处理事务,顾忱也照常每日去甘泉宫,陪着萧廷深喝茶或闲聊。
    原本也没什么奇怪的端倪,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顾忱敏锐地发现无论哪次他去找萧廷深,对方都是一副格外倦怠的模样,眼睛下面一圈青色的阴影,显然没太休息好。接着这种疲倦开始蔓延到处理日常事务上——朝堂上的萧廷深变得格外暴躁,比从前还要更加暴躁几分,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就能大发雷霆,近几日数个官员都接连倒了霉。
    大约半个月后,这种症状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愈发严重了。顾忱心中未免忧虑,但赵仲齐跟着顾府的人一同离开了,他又无处去问,只能在某天傍晚进宫时拦住了魏德全,询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陛下近日可是折子太多了?”顾忱问,“我看他似乎休息得不太好……”
    魏德全闻言重重叹了口气,向来淡定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忧虑:“陛下最近一段时间晚上总是难以入眠,点了安息香也没什么作用,总是会半夜惊醒。”
    “噩梦?”
    “是的。”魏德全说,“上次陛下也不知做了什么噩梦,醒来后提剑就要砍人,吓人得很。”
    “太医没给陛下看过吗?”
    “看过了,也开了药,没什么用。”魏德全摇摇头,“太医说陛下神思不宁,是心病,靠药是医不好的。说起来陛下从前也有这个毛病……”
    顾忱意外:“从前陛下也这样?”
    “大约是在帝太后娘娘险些被害那件事之后吧。”魏德全说,“陛下就没睡过一夜安稳觉,登基后就更甚了。”
    “难道他一直这样,太医却都束手无策?”顾忱难以置信。就算他不通医理他也知道,无论是谁这么长时间睡不好觉,就是活着恐怕都很难了。
    “……顾大人你回京之后,陛下这个症状突然就消失了。”魏德全也一脸的莫名其妙,“奴婢原本还以为陛下好了,没想到这些日子又复发了。”
    ……难怪萧廷深脾气这么暴躁,若换做是顾忱,整日在危机四伏的地方呆着,又睡不上一个安稳觉,他恐怕也很难有什么好心情。然而魏德全说……顾忱回京之后萧廷深这个症状就消失了,这又是什么原因?
    料想魏德全也不会知道,顾忱向他道了谢之后问了一句:“给陛下看病的是哪位太医?”
    “是安太医。”魏德全想了想,“顾大人要找他吗?他今天刚好在太医院当值。”
    顾忱点了点头,向太医院的方向而去。
    .
    从太医院出来后,顾忱满怀着心事回到了甘泉宫。他在甘泉宫门口踱着步转了两圈,对自己接下来即将要做的事情感到了一丝紧张和忐忑。
    安太医大约是早就知道了顾忱在萧廷深那儿的分量,对萧廷深的症状也没有任何隐瞒。除去魏德全所说的半夜噩梦惊醒之外,还有神魂不安,失眠易惊,烦躁易怒等等症状。然而说起缘由,安太医也很费解——
    “陛下似乎很难心情平静,经臣的诊断,陛下长期郁结于心,神思不宁,这样对入眠是很难有帮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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