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丁小峰跟白春菊结婚到现在,这可能是第二次跟妻子发这么大的火气,第一次说的也没这次噎人。本来在这种场合中,他不应该冒出这样一句话来,但是,他还是遏制不住地秃噜出口了。
    ——常言道“嫁出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
    白春菊听到丈夫的话之后,心里确实来气了,但是抑制住了,因为她体谅丈夫的心情。一个在心灵深处受到过极大创伤的人,心里的伤痕是难以平复的。在这一点上,白春菊深有感触。不过,她对丈夫今天这种狭隘的胸怀有些不理解。到现在俩人在一起生活这么些年了,丈夫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人家白书记和高东彬都来到家里了,无论如何也要让人家在面子上过得去呀。想到这儿她笑了笑打圆场道“你这个死老头子,看你说到哪儿去啦。曹操诸葛亮,本来不一样吗!”
    丁小峰没再说什么,因为刚才那句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自从白春菊嫁给丁小峰之后,家里家外的活计全靠白春菊了,尤其在那些难熬的岁月里,丁小峰整天挨批挨斗,受尽了人间残酷的折磨,很少有机会回家,除了在极特殊的情况下能回一趟家之外,那就是高东彬从县里坐吉普车下来检查工作,看到丁小峰挨斗的场面,便假惺惺地给高升那帮家伙训斥一顿之后,卖弄人情地说“我不都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吗,老丁是我的老战友,不准你们这样折磨他……我跟你们说过的话,你们当作耳旁风了是不是……你们这些混账的东西,赶紧让他回家休息去……”
    ——就这样丁小峰才有机会回到家里跟白春菊团聚。
    当丁小峰回到家里,看见白春菊那憔悴的面容时心里阵阵绞痛,愧疚地说“白老师,我对不起你,我实在对不起你呀……都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呀!我不如离开这个世界算了,还活在这个世上有什么意义呢……”
    每当这时,白春菊以一个女人特有的柔情,安慰丈夫,体贴丈夫,使丈夫得到了家庭的温暖。在丁小峰难得回家这短暂的时间里,她闻到丈夫浑身上下的汗腥味儿,就赶紧给他脱掉衣裤,给他全身擦洗那些污垢,完后换上干干净净的衣裤,尽到了一个妻子应尽的义务。有的时候,丁小峰站在地上,或者坐在炕上,两眼直愣愣看着房巴出神,白春菊就知道他想起前妻金荣或者女儿丁玉娟那些令人心酸的往事了。白春菊是学过心理学的人,在这方面她比一般的女性敏感一些,因此,每次到了给金荣上坟的时候,她都提前买好烧纸,甚至用纸凿子给纸凿上印迹到坟上去烧。在这一点上,她比丁小峰想的周全。她觉得自己这么做对丁小峰这个丈夫在心灵上是一个极大的安慰。
    那个时候,夫妻俩团聚的时间太少了,时间转瞬即逝,接下来的还是棍棒铁链之类的东西照样往丁小峰身上打。因为高东彬前脚走,紧接着丁小峰就被拉回到学校那个“集中营”里“吃小灶”去了,皮肉之苦不可避免。白春菊为了使丈夫在那种特殊的情况下能吃上饱饭,身子骨不至于因此垮掉,每天晚上都尽量把全家最好的东西做好给丈夫送去。她认为,在那种特定的情况下,作为妻子的应不惜一切代价体谅丈夫,关心疼爱丈夫,使丈夫从那极度痛苦之中得到一些宽慰和快乐,这也是做妻子的欣慰。她每次送去的饭菜,都要亲自看着丈夫吃光,如果有不愿下肚的时候,她就像给学生讲课那样,利用诱导法让那些饭菜进到丈夫的肚子里……
    可是现在,丁小峰看着白春菊,不但没有因为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恼火,而且还笑脸敷衍几句。他觉得这个知识分子出身的妻子能包容、有涵养,远比自己强,于是哑言无语了。
    高东彬在这个时候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他坐在沙发上,沙发的腿都跟着他的身体摆动,就这样他的手还不时地敲打着旁边的茶几。他的小白脸上绽出一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笑容,跟丁小峰那阴沉紧绷着的脸形成泾渭分明的对比。高东彬一边笑着一边开口道“我说老丁啊,你太令我发笑了。看看你刚才说的话,恕我直言,太幼稚太小嘎子气啦……我要是知道你有这样坏脾气的话,当年我才不给你当这个红娘呢,省得让白老师受这份气,这样的好事我才不干呢!不过,说归说,笑归笑,言归正传,你看白书记来了……”
    白世鹏现在已经坐在丁小峰家里,看到丁小峰那个样子无可奈何。这不是说以前他的儿子白刚跟丁玉娟有过那段婚姻关系,是因为白世鹏的嗅觉比猫的嗅觉还灵敏,嗅出了与自己不利的事情。如果现在不跟丁小峰搞好关系的话,那将来的后果不堪设想啊。他心里明镜似的,只要在关键的时候,丁小峰不说他的坏话,甚至不落井下石,他头上的乌纱帽还能多戴一些时日。他今天的到来,不知道在家苦思冥想了多少天。他心里明镜似的,要是两家人还是从前儿女亲家关系的话,一切事情都好说,可是现在不然。虽说丁玉娟的死跟他们白家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如果当年他儿子白刚不跟丁玉娟离婚的话,那么丁玉娟就不能跟父母下放到农村去,也就不会惨死在乡下那眼井里。他心里明白,就是俩人平时拌几句嘴,心里结下的那个疙瘩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开的,何况两家积怨已久,这种怨恨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道破的。看起来,今天在这种场合中,他不先开口的话,光靠高东彬那三寸不烂之舌是打不开这个僵局的,于是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完后硬着头皮说“老丁啊,我今儿个来是向你负荆请罪的,那个时候两个孩子非要离婚,我这个当老人的也实在插不上手啊……不过,这事我也有一定的责任,当时不听白刚他妈的话,也不能出这种事啊……后来白刚这孩子痛心疾首,苦恼极了,想往你们家里写信给玉娟,可是又没有那个勇气,怕玉娟笑话他,失去大男人的诺言,最后还是给他高叔叔写了一封信……”
    “对了,那次白刚给我写的那封信,我马上从县城来到你们丁家,老丁你和玉娟都不在家里,我只好把这件事跟金荣说了,可是,后来没听到你们的回音,不知为什么。”高东彬赶忙解释道。
    “咳,现在想起这件事来后悔莫及啊……我也说不清楚,那时候大脑怎么那么简单呢,脑袋瓜子一热就同意两个孩子离婚了……咳,玉娟这孩子多好啊!要长相有长相,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要文化有文化,在咱们这个县里来说,那也是屈指可数的。他写的小说很受人们喜爱……就凭这些,哪一点配不上我那个儿子,要是没有那段特殊历史的话,也不可能发生那样令人心酸的往事啊。咳……”白世鹏说到这儿哀叹了几声,可能是话还没说完,不知为什么戛然而止,脸上呈现出一种极度痛苦的表情,又好像极度惭愧和内疚的表情。
    本来,高东彬还想搭茬,做一番默契的说和,可是一听到“玉娟”二字,心里犹如晴天霹雳,顿然一惊,小白脸猝然间变得煞白,脸上的肌肉刹那间抖动几下。
    这种变化是暂短的、瞬间的事情,在场的人就是长着孙悟空那样一双火眼金睛的话,也很难看出破绽来。
    如果丁小峰没听到白世鹏说的这番话便罢,那么心里就不会生气,可是一听到这番之后,便想到女儿丁玉娟惨死的景象,心如刀绞。
    ——丁玉娟是丁没峰跟金荣的爱情结晶,是金荣的化身呐!
    自从金荣去世以后,丁小峰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丁玉娟身上,他要把丁玉娟失去的母爱及在心灵上造成的创伤用父爱弥补回来。丁玉娟的死在他心中似乎是永远解不开的谜。虽说失去爱情的女人要比失去爱情的男人痛苦得多,持续的时间长,但是,丁玉娟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女人,在生活中遇到一点挫折就会轻重倒置,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那不是她的性格所在。因为在她今后的生命中,还有更多的事情等待着她去做呢,对了,还有那些未完成的作品。她曾经说过“逆境出人才,挫折炼意志,坎坷增斗志。”从这一点上讲,她是不会走轻生这条路的……然而,她的的确确离开了人间,而且跟她母亲金荣一样,惨死在井里,让人不可思议啊……
    丁小峰一想到这些事情便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抑制不住地顺着脸颊往下流淌。这时,他发现自己流泪了,于是赶忙用袖头擦了擦,生怕在场的人看出来。
    虽说白春菊跟丁玉娟不是亲生母女关系,但是,在俩人之间产生了亲生母女之间的感情;虽说她俩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那毕竟是母女之间产生的一种特殊感情。
    就常理而言,一个曾经嫁出去的女人,能跟继母产生这种感情难能可贵,这可能是俩人都受过高等教育有关,懂得人与人之间如何相处。白春菊曾经为丁玉娟的婚事挂在心上,特别是铁青脸翟政改对丁玉娟的追求,她这个当继母的心里异常高兴,可是两个年轻人的追求不同,不可能走到一起……只能是一场梦,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白春菊看到丈夫的眼泪流淌下来了,心里也随之难受起来。她从幔杆上摘下一条毛巾递给丁小峰,示意他赶紧给自己的眼泪擦掉。
    白世鹏以为刚才自己的那番话打动了丁小峰的心,面部顿然有了喜悦的表情,于是高兴地说“我说老丁啊,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不能总挂在心上……忘了吧,把一切不愉快的事情都忘了吧!”
    “吃了灯芯草,说得倒轻巧。”丁小峰又说一遍这句话。本来他不想说这句话,可是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于是又顺嘴秃噜出来了。。
    高东彬看到这种僵局,没有接丁小峰的话茬再往下说些什么,怕再提起丁玉娟的名字……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这是他心里暗藏的秘密,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其后果不堪设想啊!高东彬对白世鹏说“好了……白书记,老丁今儿个心境不好,咱们就不往下谈了,来日方常,后会有期,再见。”
    于是,他们这次谈话就这样不了了之的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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