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的光阴,说起来不过弹指一挥间,向荣清楚知道自己是怎样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的,可再回首,他却发觉自己什么都没抓住,什么也都没留下,唯有当日坐在502沙发上苦苦思索,作出艰难决定的那一刻,仍然铭心刻骨,历历在目。
    那时节,他只有22岁,接二连三的发生意外,令他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也第一次品尝到除却死别以外,生活本身所带来的不可承受之重。他于是胆怯了,退缩了,因望而却步而想要逃避。
    彼时,所有的心力都集中在那一腔决绝上,他决定孤勇地面对从今往后生命里永远附带着的那份惘然,却没能及时退开一步,想清楚是否还有更佳的解决方案,是否,可以把对周少川的伤害做到至少减半。
    如今,他即将三十岁了,午夜梦回或是醒着发呆,已能顺顺当当地把过去的决策梳理一遍,是以,也就愈发明白自己当年的狠和绝都太过火了,倘若重新来过,他一定不会再那么做。
    可惜流水一去不回头,他也无法重新书写彼此的人生。循着从前至今,那一道道清晰的脉络,他感同身受,亦能完全理解周少川心底藏着的恨意,斯人外表凛若冰霜,内里则热情如火,掏心掏肺地对一个人好,最后却只落得个人去屋空至今,周少川能语气平静地站在他对面,只是发出一声诘问,想来那最强烈的情绪已经过去了,现在再看他这个人,就只剩下满心的鄙夷和厌恶。
    厌恶到原本那样慷慨大方的性子,送出去的东西按说绝无道理再收回,但此时此刻,却连一个老旧的手链都不愿意让他再保有。
    所以,那一句我还喜欢你,除了矫揉造作,目下已毫无意义,而但凡他还有一线良知,也绝无可能宣之于口,否则,就不光是恶心别人,更是在恶心他自己了。
    向荣嘴唇翕张了两下,良久,把视线从周少川攥紧的左手上移开,垂下了眼眸。
    不应该了,他先是几不可闻地低语了一声,随即眼神飘向别处,艰难地提高了一点音量,清晰明白地回应,我受之有愧。
    说完了,他总算能呼出一口短促的气,微微颔首,和周少川擦肩而过,仓惶地离开了篮球馆。
    跟周少川之间最后那一缕牵绊已不复存在,自此后,往事如烟,昨日果得今日因,亲手酿下的这杯酒,只能由他自己去品咂个中滋味。
    周少川待人走远,兀自站在原地,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他僵直的左臂方才无力地垂了下去,这并不是要他想要的结果,阖上双眼,他无奈又怅惘地想,为什么就不能勇敢一点呢?
    他心爱的人,明明可以直面生活加诸在他身上的各种磨难;可以默不作声地为自己和妹妹撑出一片天;可以果决地放弃他们之间的感情,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却偏偏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心。
    可他不是很会缓和气氛么?不是非常擅长插科打诨么?哪怕只是含笑试探地问一声那你还喜不喜欢这条手链的主人呢?
    只要他问,周少川想,自己即刻就能忘却这八年以来,近三千个日日夜夜里所有的思念和苦涩,特别是开头那四百多天里所经历的辗转、跋涉、疯狂,以及绝望,虽然每每思及,他依然意难平,但却无损于心底的爱意。
    他总可以试着去原谅的
    然而什么都没有,向荣只用受之有愧这四个字,就抵消了过往的一切,爱恨、伤感、离散,全都一笔勾销,尽数化为了乌有。
    周少川怅然地叹出了一口长气,睁开眼,也转身走出了篮球馆。
    向荣已在校门口站了有一段时间了,等不到一辆车,身上的热乎气早就散了,因为之前汗流浃背的囧态,搞得他现在被小北风一吹,分分钟就吹出了一个透心凉来。
    适才他游魂似的飘出了篮球馆,心神俱散,根本定不下来,也不晓得自己该往何处去,幸亏室友的追魂电话救了他一命,让他想起原来还有场同学聚会,那边人已到齐,就差他一个了。
    根据过往的经验,他知道就算现在躲回家去,也是一个人倒在床上死得透透的,与其对着一间空屋子感受寂寥悲伤,倒不如在阳光底下、人群之中做一具外表看不出腐烂变质的行尸走肉。
    十分钟后,他跳上了一辆网约车,赶往了聚会现场。
    向荣本打算在各色八卦和推杯换盏中,充分麻痹自己的神经,不想如意算盘没打响,就在他谈笑自若地和老同学吹牛拼酒的当口,也不知道是谁说了声安静,安静,即将有重磅人士登场,而后,就见门被推开,方才一鞭子抽掉了他半条命的周少川,迈步走了进来。
    向荣脸上的笑还未及收回,一下子就凝固在了嘴角,怎么连这茬儿都忘了呢?他想,周少川本来就是他的同班同学嘛
    同班同学才从外头进来,身上犹带着一股逼人的凛意,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心里的怒火和煞气都已经满得快要溢出来了,才一推门,他当先一眼就看见了向荣脸上的笑,大概因为眼里冒火,一时也未能察觉出那笑里的僵硬,只觉得甚是碍眼,极为刺目!
    所以,这究竟是个什么奇葩玩意呢?
    这些年别的长进没见有,那气死人不偿命的粉饰太平功夫,倒是精进的一日千里!不管发生多大事,该人总是能扭脸就和别人谈笑风生,任谁都看不出他心口被扎了碗大的一个窟窿,兀自豁着皮肉,血流如注。
    周少川直恨得牙根发痒,一颗心却又十分不争气地狠狠疼了一疼。
    向荣倒没他想象中那么强悍,反正自打周少川和他隔着一个党毅,坐在他隔壁的隔壁,他整个人的状态就没那么自如了,夹菜的手仿佛不太利落,倒酒的时候也险些把酒泼洒出来,至于耳朵呢,则一直竖着在听众人大夸特夸,席间唯一的资本家周少川。
    有人说在最新一期的财经杂志上看见了他的访谈;也有人说即将搬进的新写字楼隶属于他旗下的公司;还有人说周总才是他们学建筑的翘楚,在座所有人,从理论上说,都是为他这类人物打工服务的
    向荣只听得一头雾水,难道说周少川没回去继承家族事业?怎么又跑来国内开发起了房地产,而且听上去还是主攻的商业地产?
    话题围着周老板转了几转,终于在当事人越来越冷淡疏离的应答中,渐渐转移开了,其时,一桌子的男男女女,有一多半都已成了家,更有几个做了爸妈,孩子经一向是最让家长和准家长沉迷的话题,不多时,一群人便纷纷离席,围着一个晒孩子的女同学,讨论起了育儿心得。
    党毅也加入了进去,二十多个人的位子一下子空了有一多半,向荣和周少川之间的遮挡没了,相隔如此之近,彼此却都默不作声,这姿势太难拿了,向荣一个手掌心永远干爽的人,这会儿却连指尖都微微有些发潮了。
    闷头喝了一口白酒,感觉那怂胆总算稍稍壮了一点,他转过头,看向周少川,却见斯人从衣服兜里掏出了一盒烟。
    现在室内不让抽烟了,向荣没话找话地出声提醒道,今年初刚颁布的,你可能还不知道。
    周少川微微点头,看了他一眼:谢谢提醒,走么,去门口来一根?
    向荣好久没抽过烟了,最近一次四大金刚的聚会,他也谢绝了哥们间的social smoking,这会儿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梦游般站起身,跟着周少川走出了包厢。
    两个人都没穿大衣,乍遇冷风,不由都轻轻打了个寒战,向荣接过周少川递来的烟,点上火,边吸一口,边把左手插进兜里,在原地蹦跶了两下。
    刚才那一阵往事如烟毕竟已消散,周少川也没表现得好像是在面对一个仇雠,向荣心怀感激,同时,愧疚感亦如潮水一般涌上,只觉得但凡周少川有任何要求,他都应该无条件的答应,是以别说是冒着冷风陪他抽烟,就是让他抽火药桶,他也会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地直接冲上去。
    这么一想,向荣素来灵光的脑袋又开始转了,迅速琢磨着找什么话题,他尽量自然地笑着说:之前也没听说你要来,挺意外的,还以为你只是过来开个会呢。
    我在群里说过了,我来,周少川应道,本来下一句想接你是因为我在,所以一直不敢看班级群吧,可想了想,终究还是咽回去了,接着道,而且顺便来还你东西。
    向荣一愣,旋即,就见周少川再度拿出了那条手链。
    还你,周少川说,本来就是你的,我只是随口一问,答不上来,也用不着连东西都不要就跑,你这个人除了工作和学业,其他的是不是就没什么能让你执着的事了?
    当然不是了,然而既往的行为却已充分证明周少川判断属实,向荣抿着嘴唇,一时哑口无言,只好默默地伸手,把链子接了过去。
    谢谢。揣回进兜里,他在一阵失而复得的五味陈杂感中,垂下眼帘,真诚说道。
    周少川没再吭声,好像安心把话题的主动权交给了向荣。
    向荣一向不喜欢冷场,基于惯性,他稳了稳心神,果然不负希望地问道:你跨界跨得越来越远了,怎么又开发起地产了?医药公司变副业了吗?
    卖了,周少川漫不经心地回答,两年前我亲手卖的,我说过,我对生物制药不感兴趣,不过你可能不记得了。
    向荣怔住了,他当然记得!但不感兴趣也可以找职业经理人,何至于就卖了?而且不是两代人的心血么?这这个败家玩意
    周少川没给他时间思考自己有多败家,也不想回顾在经历了死一般的一蹶不振后,自己是怎样强打精神回去接管公司,怎样和各方势力各种周旋,怎样在羽翼渐丰后力排众议把公司打包卖掉的那些个经历,只顺着话题问:你呢?怎么又回来了,你男朋友不是不喜欢北京么?
    向荣夹烟的手微微一顿,旋即侧头吐出一线烟雾,云淡风轻地把自己亲口编的谎话,接茬儿圆了下去:他喜不喜欢管什么用,我家在这儿,再说早就分了。
    那可惜了,周少川的眸光渐冷,却一味深深望着向荣,当年也好得死去活来吧?为了他,什么都不顾了,还以为你们能走到底,有个圆满的结局呢。
    不擅撒谎的人别过了脸去,毕竟小半辈子待人以诚,向荣唯一说过的弥天大谎就只有这个了,纵然能面不改色,却始终不敢直视周少川的眼眸,半晌摇了下头,只应以自嘲一笑。
    骗子!撒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大骗子!!
    周少川狠狠掐灭了烟蒂,刚想把这两个字骂出口,忽然看见一个女同学站在门口,朝他们笑着招手。
    两位才俊帅哥,赶紧回来合影了,我们可就指着你俩给撑台面了。
    谴责只能戛然而止,周少川愤愤地越过大骗子,径自回包厢参加大合照去了。
    酒樽已空,宴席亦风流云散,向荣回到了自己那间空屋,心底喉头都酸酸涨涨,无心画图,连杂志也看不进去,倒在床上却又完全睡不着。
    百无聊赖之下,他给自己泡了一壶醒酒的浓茶,喝完后,自觉过了三个多小时,酒劲已挥发得差不多,再度穿衣出门,给车充了四十多分钟电,随后,直接驶向了那片一直以来,他都不敢踏足的故园。
    曾经的军工厂大院,如今早已旧貌换新颜,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商品房小区,向荣把车停在胡同里,自己走了进去,很快发现,和他擦身而过的人全是生面孔,他一个都不认得了。
    其实早该回来整理一下小仓房,把老爸老妈从前用过的东西归置好,一块搬到他那儿去,就因为不敢故地重游,以至于一直耽搁到了这会儿。他也说不清自己哪来那么多的近乡情怯,横竖借着那三两辛辣的白酒,他今天不仅要重走一遍整间大院,还要回501和502去看看,哪怕只是隔着一道门,站在楼梯间遥想一下当年。
    反正连最不敢面对的人都面对过了,眼下,已经没有什么事能令他畏缩不前了。
    当年,他曾推测过501很有可能被周少川暗中买了去,而今时隔多年,即使那推测属实,现在房子应该也已转手了。他三步两步地跑上楼,发现楼道里空无一物,并不像别的楼层那样,摆着鞋柜或是堆放着生活物品,站在平台上,他很快就不满足于只是隔门想象,决定佯装找人,演上一出敲错门,借机看一眼曾经的家,如今究竟变成什么模样了。
    谁知才敲了两下,他就觉出那门上沾染了一层浮土,侧耳去听,屋里好像并没有任何动静,刚想再敲一下,忽听身后的门开了,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响起:对面没人,别敲了。
    向荣诧异地回眸,不解周少川为什么会出现在502,难道他还住在这?
    他竟然还愿意住在这?!
    周少川无视他的惊讶,侧过身,淡淡地说:既然来了,就进来坐会儿吧。
    向荣如坠五里迷雾中,听从吩咐,一脸茫然地走进了502。
    第61章 补偿
    502里一切如旧,在踏进房门的那一刻,向荣好像感受到了时光倒流,毕竟外面的世界已经一日千里、天翻地覆,然而在这,却依然保有着旧时代的旧陈设,令他一下子回想起了八年前,甚至,更为早期的青葱少年岁月。
    站在客厅里,他有一瞬间的晃神,仿佛看见一只朝着他摇尾巴的苏牧,系着围裙的周少川亦闻声走出来相迎,而那宽大的沙发上,两个年轻男孩正在纵情嬉闹随即,却是他独自一人坐在那,脸上挂笑,心里愁苦,接听着周少川给他打来的最后一通视频电话
    往事历历,记性太好有时候只会带来烦恼,向荣摇了摇头,试图甩掉那些乱七八糟的回忆,然后落座在了沙发上。
    周少川一直在旁边观察他,见他的视线转向了沙发,自然而然地,也联想起了那最后一次的视频通话,那会儿他正兴高采烈地展示着机票,说一定要回来为他的爱人庆生,却全然不知爱人早已决定甩了他,只身远赴天涯
    往事已不可追,想多了,只能凭添怨憎。他一向目标清晰,清楚自己之所以回来,并不是为了凭吊过往,更加不是为了要清算那些陈年积怨。
    要喝点什么?周少川站在厨房门口问,你开车来的吧?这会儿酒劲儿过去了么?
    一共也没喝多少,大概就三两吧,向荣应道,什么都行,要不就水吧,我坐一会儿
    就走两个字没说出口,周少川已递给他一小瓶矿泉水,同时打断道,你好久没回来了吧?
    向荣点头:回北京之后还是头一次来,变化挺大,好多人都不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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