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谁究竟是谁?在座三人全都心照不宣,王韧摇头睨了一眼李子超,心说这厮那没眼力见儿的病应该已经到晚期了,别说周少川当年就不乐意和他们打球,唯一一次打联赛还是因为向荣,现在没了这层关系,你倒是去问问看呐,瞧人家周大老板稀得给你一个眼神么?
    嗐,我是说周少川啊,李子超后知后觉地解释了一句,仿佛在验证他到底有多缺眼力见儿。
    看着向荣,他又说:我有多少年没见你,差不多就有多少年没见过他,你俩是前后脚走的,又前后脚回来,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私奔去了呢
    照当年那形势,他俩还真用不着私奔,毕竟他跟周少川之间,差的就只有一纸婚书而已了向荣看着李子超的醉态,无可奈何地把他面前的酒杯拿了过来:少喝点,明儿不是周末,还得上班,注意为人师表,别让你学生闻见你一身酒气。
    为什么师表啊,靠,老子都快烦死这破工作了,早晚非辞了它不可!李子超说起来就是一脸苦大仇深,就前两天,我们班一对小情侣闹情变,那男的觉得被甩了面子受不住,大半夜的跟宿舍砸了支体温计玩吞水银,我去,凌晨一点多把老子叫过去,各种送急诊做检查,吓得我裤子都快湿了,你说这帮小兔崽子们多能作!
    他说着,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向荣的胳膊,也不知道是真醉了,还是说话成心不过脑子:谈半年就闹自杀,你看那谁,那会儿被你甩得多惨啊,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是吧?
    向荣和其余两个人各自对望了一眼,突然觉得有点后悔答应来吃这顿饭。
    当然醉鬼的话听听就算,向荣也明白李子超这是对工作不满,借酒浇愁,他其实还挺羡慕这种状态的,可以醉里不知身是客,一晌忘情忘忧。
    偏偏他没有这份一醉方休的本事。
    饭罢,各自都找了代驾,向荣本打算把李子超送回家,结果被彭轩主动代劳了。向荣自己叫了辆网约车,王韧陪着他等,在门口掏出一根烟,递给了向荣一支,后者摇摇手,没接。
    周日校庆聚会,你来吧,看看老师,还有一堆人惦记着要见你呢。
    见车来了,向荣撂下一句:再说吧,看情况。之后打开车门上了车。
    这话并不是敷衍,他是真的没想好去不去。
    曾经年少的时候,他总觉得人不能离群索居,得合群,还得呼朋引伴,更得活得主流,方能有安全感。后来他亲手掐断了所有的朋友关系,把自己放逐到了地球的另一边,却发现生活的本质并没有什么改变,来来往往了这些年,遇到过新的人,也重逢了旧的人,每件事、每个人都像是蜻蜓点水,在他的生活里泛起一阵涟漪,然后复归平静。
    他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好像越活越独了。
    就像这次回京,他没托任何人找房,直接搬进了梁公权给他留下的一套三居室里,小区距离机场不远,低密,自带大花园,房子也足够大,精装修,220多平,三室两厅两卫的格局,就是打着滚都够住了,可日常回到家,他活动范围也就是书房和卧室,客厅的电视完全是摆设,自打他住进来,一次都没开过。
    从前,他曾笑坐在楼下长椅上等他的人像个空巢老人,不想现世报来得快,他自己如今也成了个留守孤儿,每每回到家,只能面对着一个冷冷清清的空屋子。
    房子甭管好赖,一旦没人气就不像是个家,他也致力于改善自己的生活质量,举凡晚上没事,他一定会回来开火做饭,后来干脆连早饭都不放过了,哪怕是烤片面包呢,也能给局部增加一点温度。
    周日上午十点,向荣起床有一会儿了,先是出去跑了四十分钟步,之后又工作了一小时,这才去厨房给自己弄份早午餐,他已经想好不去参加校庆了,十年前,他参与过了,也算做过一点贡献,十年后,就不必凑这个热闹了,不如在家继续把新接的活干完。
    谁知刚烤好一份牛油果三明治,才端到桌上,手机就在旁边震了个死去活来。
    一接听,就是王韧中气十足的声音:下来吧,差不多该动身了。
    我有
    才说了两个字,便惨遭对方切断:你有车这事我知道,还是现在最时髦的特斯拉,问题是您多久没充过电了?得,还是我拉您过去吧,赶紧的,我就在你们小区门口呢。
    向荣没想到对方来得这么快,只好叹了一口气,行吧,那你等我十分钟。
    十分钟,大概是直男可以等待一个同性的最长时限,当然向荣每天从起床、洗完澡到穿好衣服,一般也用时超不过二十分钟,可今天站在衣柜前头,他却忽然变得举棋不定起来了。
    既然要回学校,那就有可能碰见那个人,所以,是不是应该稍微拾掇一下?到底穿什么好呢,年轻有活力些的,还是略微成熟稳重一点好?
    把衣服一件件地翻出来,却堆在床上直发愣,手机这时候再次响起来,却是王韧发来的微信。
    【十三分钟了,大哥,您是要去选美么?请问两条眉毛画好了么?】
    向荣被挤兑地一笑,扔下手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像是有点神经了,瞧瞧这点出息!都到了这步田地,难道还打算给人家留个好印象么?还是潜意识里仍存了一点勾搭人家的小心思?向荣!他咬着牙在心里想,当初是你自己放手的,还一声不吭消失得无影无踪,事到如今,你已经没资格再介入周少川的生活,收起那点不安分,正正经经做个人吧!
    想明白了,他即刻换了一条黑色的瘦版运动裤,一件同色卫衣,外头罩了件运动款的灰色羽绒服,拿起一包给老师准备好的礼物,连镜子都没照一下,直接出了门。
    旧同学聚会,各种吹捧挤兑都有,向荣作为失踪人员回归,自然引来了一点关注,话题很快从他发达了,转移到他那鹤立鸡群般的身材上,一帮横向发展的大叔大姐们围着他发表艳羡,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没成家的男人肯定是胖不起来的。
    向荣也有些惊讶于这些人身上的变化,特别是那种七八年才见一面的,简直分分钟能从对方的脸上望得见时间刻录下的痕迹。
    连系主任都升了副校长,但后年也即将面临退休,他开玩笑般问着他们当中有没有想考他研究生的,可得抓点紧了,而说这话时,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向荣。
    向荣最近确实有重回校园的打算,他很清楚自己尚需要深造和充电,也打心眼里喜欢读书,便想着把这门擅长了许多年的营生,重新再接续上。
    跟老师约好了过两天请他吃饭,一行人出了教学楼,李子超作为东道主,带头各处瞎溜达,其后他们往足球场走,站在看台下,瞧着一帮学弟们奔跑,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流淌着汗水和活力,看台上亦有女生在为他们呐喊加油。
    所谓铁打的校园,流水的青春,总会有一茬人离开,再有一茬人进入。
    也总有人在不断上演着昨天的故事。
    嘿,看得我都想踢了,脚痒,这帮小子不大灵哎呦喂,我说传啊,这中场连TM球都控不住。
    说的就跟你多会踢似的,李子超宿舍的二宝笑着挤兑道,我看你不是脚痒,是手痒,走吧,篮球馆去,我瞧瞧你现在还能不能跑得动。
    在起哄声中,众人移师了篮球馆,一路上,向荣都在跟人聊着天,然而一颗心却跳得明显比平时快,眼睛留意着四面八方,却始终没捕捉到周少川的身影。
    周末上午,篮球馆人并不多,刚好有校队在训练,李子超当即毫无自知之明地上去跟人家约了一场比赛,年轻的小朋友瞧着这帮身材大多走了样的大叔,十分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能上场的人不多,连二宝都被拉来凑数,李子超脱了外套,明晃晃的肚子愈发显眼,跑了半场就气喘连连,校队的小朋友大概觉得胜之不武,忙里偷闲般,跟向荣聊起了天。
    学长,我看也就你水平不错了,你知道咱学校有毕业生联队么,去年起市里就组织毕业生队联赛了,你有兴趣参加没?
    可别,李子超听见这话,扭头笑着搭讪,那比赛叫什么爸爸杯,哈哈哈哈哈,他一个女对象都没有的人,孩子更是没影儿呢,名不副实,他参加不了。
    一群人都笑了,向荣也扶着膝盖乐了好一会儿,他其实很多年没打过球了,一直坚持的运动惟有跑步,虽说心肺功能锻炼得不错,但反应、灵活度都不如从前了,却没想到还有人能提议自己去打比赛,只是恍惚间,他又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好像多年以前,他们这一伙人也曾孜孜不倦地劝说一个人加入校队参加联赛。
    向荣在场上边运球边想着,却不知道脑子里正念着的那个人,此时此刻,就在篮球馆的后门口站着,并且目光定定地在望着他。
    周少川十点多就到学校了,为了和校领导们签署一份捐助新科技楼的项目协议,其时,领导们安排了有午餐,但被他婉拒了,一出行政楼,恰好看见李子超领着一群人往篮球馆方向走,他一眼就瞧见了他想要找的那个人,于是脚下不停,自然而然地就跟了过来。
    此时站在门口,他却并没想进去,因为自觉和里面的那些人并不熟,十多年前,他因为一个人的缘故,才和他们整体有了一点交集,现在那个联络员已经淡出了他的生活,他依然觉得融不进去,只想专注地捕捉那一个人。
    那人的身型依然高挑颀长,任凭岁月悠悠,仿佛并不能改变他分毫。那天在摆渡车上骤然相见,周少川几度回想,依然庆幸是自己先看见了向荣,是以方能屏住呼吸,率先稳住心神,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有当场给出一个过激的反应。
    或许是因为长途飞行,当日向荣的脸上犹带了一点疲态,今天却已恢复了元气,跑动时依然迅捷矫健,起跳抢篮板时动作也舒展有力,依稀还是当年那个充满活力的大男孩。
    令他心心念念、难以忘怀的大男孩。
    周少川阖上了双目,良久,又再睁开来,终于确认自己的一双眼睛,再一次真真切切地捕捉到了这个人。
    一场球打完,向荣独得了30多分,却还是架不住老帮菜们太不给力,输得一塌糊涂,众人坐在观看席上消汗,歇了一会儿,便准备去参加聚餐。聚餐大多是按班级搞的,向荣跟李子超不同班,随即被室友党毅拉着,说开车带他一块过去。
    在小卖部买了瓶水,向荣一口气全喝光了,仍然觉得身上热气腾腾,他下意识把羽绒服的袖子往上撸了一下,旋即,发现一直带在左手腕上那串手链不见了。
    年头久了,皮质可能有点变形发软,早已系不牢了,应该好好加固一下的,他十分后悔地想,其实今天出门时,他曾犹豫了一刻,如果大概率会碰见周少川,那自己还要不要带着这串手链?后来再想,反正大冬天都穿长袖,只要他不撸胳膊挽袖子,对方也应该看不见。
    可能是因为老物件戴习惯了,他每天出门手腕上如果缺了它,那这一整天下来,好像都会觉得不大自在。
    向荣记得上场打球那阵儿,链子明明还在,所以多半掉在篮球馆了,他跟党毅说了声你先走,我一会儿自己过去,然后转头就往篮球馆方向跑。
    午饭时间,校队的人都走光了,篮球馆里空空荡荡,他扫一眼场地上,并没发现手链,只好从座位席开始,一排一排地找,已经是第二次弄丢那条手链了,他不禁又急又悔,打球前应该先摘下来的如果真找不到,那他就真连这最后的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弯着腰,开着手机上的电筒,他正找到第三排,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清洁阿姨么,他想,没准阿姨捡到了手链?
    向荣直起身子,向后看去,只在这凝眸的刹那间,却见周少川正站在离他五步之遥的地方。
    呼吸有一瞬的停滞,好像这见面的时机总在他意料之外,向荣棍子似的戳在那,须臾之间,脑海里一片空白,找不出一句能救场的词儿,他只好微微点头,权当是在跟对方打招呼。
    周少川显然比他放松多了,至少从身体语言上看是这样,他单手插兜,也以一记颔首作为回应,随后他开口问:你在找东西?
    一句极为普通的问话,可惜那答案却透着尴尬,向荣哪敢据实以答,做了个吞咽动作,才说:是,刚才打球的时候落下了,你怎么
    是这个么?周少川没等他说完已再度发问,而随着话音落,向荣就见他伸出插在兜里的左手,那手上拿的,赫然便是那条手链。
    耳畔轰地一响,如果说之前的尴尬只是集中于一点,现在则丝丝缕缕的,从那一点上肆无忌惮地扩散开来,向荣整个后背都是僵的,分手了,却还带着旧情人送的手链,带了多少年且不说,弄丢之后又恰巧被对方捡到好像,除了能证明他精分,一面将人弃如敝履,一面又在心中暗自怀念以外,还能证明出因不妥善经管人家的心意,而彰显出来的那份混蛋属性!
    可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上,向荣多年来修炼得云淡风轻神功已趋化境,此时稍稍调整两下呼吸,他迎着周少川往前走了几步。
    幸好被你捡着,他大言不惭地说道,感觉一滴汗正沿着脊梁骨在缓缓下落,那麻烦给我吧,谢了。
    周少川没说话,只把拿着链子的手往前伸了伸。
    向荣也伸出手,然而下一秒,周少川却突然一把将链子抓在了掌心,左臂回撤,停在了胸前。
    向荣一怔,跟着就听周少川用平静无波的口吻说:这条手链是我做的,做来送给我喜欢,并且也同样喜欢着我的人。
    微微顿了下,他再道:你确定,它现在还应该属于你么?
    第60章 故地重游
    周少川问完了那句话,目光寸寸不移地盯着向荣看,等待答案的同时,心里翻江倒海地涌起了前尘往事,甜蜜满足,怨憎失望,轮番粉墨登场,直刺激得他全身的神经,都在发出一阵阵亢奋的颤栗。
    轻轻咬了下舌尖,他发觉自己的牙齿是软的,而舌尖却是苦的。
    向荣又何尝不是?
    周少川抛出来一个致命的问题,宛若一记生着荆棘、长满利刺的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把他本来就已难以聚拢的三魂七魄,彻底抽了个支离破碎,连肉身亦是血肉模糊。
    脑子里好像又分裂出两个小人,左边那一个恶狠狠地在说不属于,你根本就不配!右边那个则抵死挣扎,哀软又无力地一遍遍在重复着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从来没停止过。
    可这仅仅也只是回答了半句而已,周少川的前半句可说得十分清楚,做来送给我喜欢的人,向荣就算有泼天的胆子,此时也没有勇气去奢望这是个拥有当前时态的肯定句,更没胆量开口询问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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