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死物到活物,是怎么样一瞬间转变的,郑敬风在这时候的贺予身上看到了。
    他看到贺予眼中一下子有了亮光,那亮光很悲哀,但又是那么颤抖着,饱含渴望。
    贺予张了张嘴,但他太久没说话了,发不出声音。
    但郑敬风看出来了。
    他是让他把信拿的更近些。他要看。
    他急切地、迫切地、悲伤地发疯地想要看……
    他看到了。
    那是一封对于谢清呈而言,其实已经很长了的信。
    谢清呈在信中写——
    贺予: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曼德拉岛的风波,应该已经平息了。
    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活着。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觉得现在是能对你说出全部的真相的时候了。
    我知道你怨恨我太过冷血无情,怨恨我当年,在广市海战时,给你发了一条期瞒着你的消息。
    你和我说,你已经从执念中走了出来,可以出发去寻找新的人生,我替你感到高兴,原本不该再打搅你生活的平静。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什么令人值得去付出一切的对象。我从十三岁父母去世那一年接受了rn-13的治疗,尽管经过老师指点,克服了种种困难,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了下来,成为了医生,重新回到了社会当中,但我后来才明白,其实精神埃博拉对我造成的影响都在以一种非疾病的方式一直存留着。
    二十三年了,我活在一个看不见的拘束带里,我习惯了没有情绪,习惯了冷静地处理所有问题,习惯了理性地对待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我没有办法,我父母亲戚凋零,如果我有任何意外,谢雪就失去了最后的依靠,我是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身边许多人说我不像人,没有情绪,我无可辩驳,我也别无选择。因为只有行尸走肉,我才能平安无事地活下去。
    就这样,日久天长,我好像已经不记得激烈的感情是什么样的了,我习惯了不让任何事情在我眼前失控,所以我总是去安排你们的人生,去尽量地走到你们的生活里去保护你们,却拒绝任何一个人踏进我自己的生命当中,成为不可预知的变量。
    我确实活了下来。
    可我已经把自己活成了一台机器,一块石头,一截草木。
    现在想来,我在很多事情上都是没有做好的。我像钝刀子一样伤过很多人的心,黎姨的,谢雪的,李若秋的,陈衍的,你的。
    我病了二十三年了,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和人相处,去感受人和人之间的最简单、最不用拘束的感情。我甚至在一开始都不相信这世界上还会存在什么不顾一切的爱情,所以我那时候讽刺你,推拒你,教育你。我说你什么都不懂。
    其实什么都不懂的人是我,贺予。
    你希望我能明白过来的那段日子,你守着我的那段日子,一定很难受吧。
    不管你和我说任何东西,做出怎样的举动,我都不相信你对我的感情是真实的,我一遍一遍地推开你,把你弄得头破血流,希望你离我越远越好,我看不到你眼睛里的光,我不相信你眼睛里有光。
    贺予,真的很对不起。
    后来,你回来了,很多事情都变了,你不再喜欢我了。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其实是一种解脱,你从此之后不必再面对一个连怎么去接受别人的真心都学不会的对象。你有这世界上最热烈最勇敢最执着的心,而我的心已经病得太重,好在终于不会再拖累你。
    但这不是说我不喜欢你,贺予。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已很喜欢你。这是我以前不曾拥有过,今后也不会对任何人再有的感情。我愿意保护你,照顾你,陪伴你,我愿意由着你的任性,纵着你的脾气,我愿意为你付出所有的感情,乃至于生命。
    然而这一切终究都是太迟了,这些你曾经很希望得到的东西,现在都变得不值一提。
    我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再给你。
    我只想在最后诚实地告诉你,你是值得被爱的。
    你是将被爱着的。
    你是已被爱着的。
    我知道你怨恨我,不得不说,承受你的恨意会让我感到很痛苦,感到麻木,但我知道那是我欠你的。所以你回来之后的任性,暴躁,冷漠……我都能够理解。我很难受,但我必须承受着,是我欠你的。我欠了你一整颗的真心。
    我没有逃避,我愿意这样陪着愤怒的你,就像曾经的你陪着无情的我一样。你把刀往我心里刺我也不躲,我想知道你从前有多疼。
    我这样做,只希望当我离开你身边的时候,你已经发泄够了,你能原谅我,哪怕一点也好。
    仇恨与你不相配,贺予。
    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虽然(原谅我这一次,我必须诚实地说,希望你以后能改),你有很多的坏毛病,喜欢乱花钱,耍无赖,挑食,控制不住脾气……做人底线其实也没那么高,但你对真情和人命都是怀有敬畏的,你可以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我一直是那么认为的。
    我当年主动配合警方,并不是因为我相信了你会去和曼德拉勾结,我是希望你能够把手伸给我,不要一个人固执地去扛下所有的事情。我去警局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最多的其实是……你才二十岁,贺予。
    那一年你才二十岁。
    我不想也不能让你有任何意外,所以我希望你能像小时候在花丛旁握住我的手一样,再相信我一次。
    但也许是因为我从前的一次一次拒绝和推却,让你已经对我失去了信心,所以我没有机会再挽回你的信赖了。归根结底,仍是我伤了太多你的感情。
    贺予。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做好。
    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相信,其实我在很早之前,在陪你过二十岁生日之前,就已经在心里接受了你的告白了。
    但那时候我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各个器官都在衰竭,那是过量使用rn-13的后遗症,我一直都在美育治疗,收效甚微。我不知道该怎么安置我对你的喜欢,医生当时说我只有五六年的寿命,我便认为与其令你伤心,占用你人生中最好的青春去陪我走向死亡,不如还是让一切都停留在可以收拾的局面上。
    直到我写下这封信的今天,卢院长告诉我他已是肺癌中晚期,他之前告诉了所有人却没有告诉我。我才能够明白,其实不知情比陪伴更残忍。
    陪伴的痛终究能被时光所治愈,不知情的遗憾却永远都会是心头的疤。
    原谅我告诉你得太迟了,但愿你能够少恨我一些,不过如果你依旧憎我,也没有关系。我还记得你曾经对我好的样子。
    我也会一直记得你对我好的样子。
    小鬼,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人。
    你是我见过的,最执着的人。
    你是我唯一喜欢的人。
    写完这封信,我就要去曼德拉岛了,我不确定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你。我也不知道我的未来会在哪里。
    但我未来会一直爱着你。
    无论在什么地方。
    无论是否还活着。
    贺予,原谅你谢哥不擅长这样表达情绪,二十三年来我没有向任何一个人这样表达过真心,我不太懂该怎么说怎么做才是最好的,连写信都很生硬。如果有让你觉得不舒服的地方,先在这里和你道歉了。你谢哥是理工男,请你别生我的气,对不起。
    谢清呈
    2025年3月7日
    傍晚
    贺予看完了一整封信。
    不知道是不是病入膏肓了,是不是快疯得没救了,贺予在这一瞬间的感受,竟然是想笑。
    他的笑意从心底一直蔓延到眼里,潮汐似的,他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谢清呈转着笔杆,半天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的僵硬样子。
    他笑起来,郑敬风和旁边的护士都慌了,惊恐地看着他。
    可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不停地笑着,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控制不住,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嗒嗒地淌在信纸上,洇染了上面的字。
    写了这封信的人……那个无限包容着他,因为他而又相信了爱情的人……那个一生只爱过他的人。
    最后却死在了他所爱的人的刀下。
    最后却只认为,自己是个替代品。
    他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离去的呢……
    贺予仰着头,他这些天曾无数次地想到过他和谢清呈告白时说的话。
    他好恨自己为什么当初要说谢清呈是天上的雪……
    天上的……
    雪……
    讽刺入了骨,悲痛失了魂。
    多痛啊。
    谢清呈死时有多痛?
    又有多悲伤?所以他才会让贺予往前走,去寻找另一段人生和爱情。
    谢清呈是因为贺予才相信了无可替代的爱。
    但最后一刻,他的信仰破碎了。
    他那么高傲的人,甚至淌下了血泪,哽咽着说自己不是最好的……
    以谢清呈的心气,那一刻他要绝望崩溃到什么地步,才会这样自轻?
    贺予在这时宁可谢清呈从未爱过他,便不会被他伤的那么狠,可是谢清呈在信纸上写,未来我会一直爱着你,无论我在何方,无论我是否还活着。
    他失声大笑着,攥着这页单薄的信纸和他没有握住的无限深情。
    他笑着笑着,就喘息着,抬起盈着泪的眼,他望着郑敬风,出神了很久。
    最后他用嘶哑的嗓音,喃喃地说:“……叔……请您……帮我最后一个忙好吗?”
    郑敬风忙道:“什么?”
    “……”贺予通红的眼眸望着他,麻木地,“我现在……还不想死……我想治…………我配合治疗……我愿意……配合治疗……我想……我想出去……我想再看一看他……看一看他从前治病的地方,问一问他那些……来不及告诉我的事。”
    “我请您帮我去求一求王政委和卫家……哪怕求陈慢……都行……否则我知道其他人一定不会轻易放我出去的……”
    “拜托了……”
    “让我去他墓前……让我再见他一面……”
    “我求你们……”
    “求求你们……让我再看我爱的人一眼……”
    他是他的爱人,可见他一面,竟需要世人的首肯。
    郑敬风走了之后,贺予呆坐在床上,护士想要把那封信收起来,被他拒绝了。
    他一直读着它,一遍遍地读它。
    他的脸颊很冰凉,泪干了之后冷冰冰地皱在脸上。
    忽然,他一怔。
    他蓦地发现这封信里,藏着的最后一份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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