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桑吉雅做的。”

    塞拉菲娜揉了揉眉心,手掌投下的阴影遮住眼眸,没有人知道闪烁其中的光芒有何意味。银白色的新月高悬天际,换作平常路迦早就催她去休息了,然而此时此刻,他所能做的就只有看一眼窝在沙发里的女孩,并且递上一杯安神用的花茶。

    他无法将这句话说出口,但路迦很惊讶她冷静如斯。

    诚然,这对父女在他眼中远远称不上融洽,但路迦曾经目睹过他们离别时的相拥,迪齐索当时的不舍与爱惜绝对出自真心。塞拉菲娜也理应知道这一点。她亲手杀死了迪齐索其中一个血亲,后者也的确亲手将她逐出家族,两人之间有恩有怨,但里面没有一件事,是在他们还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之下而做的。

    “妳确定吗?”他坐在离她最近的单人沙发上,整个人微微倾前,摆出聆听的姿态。“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指向某一个人,以迪齐索的温和,也应该没冒犯过谁……”

    没有开罪过谁,也就是说没有人能撇清嫌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塞拉菲娜低头盯着杯子里琥珀色的茶水,薰衣草与蜂蜜的香气让她的思绪变得更清晰了一点。很好,她这样想,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动脑子,不是动手。“我被驱逐、奥戈哲下落不明,多拉蒂自然会将桑吉雅召回去处理后事,她现在不止是长女,还是唯一有能力做这些事的人。”

    既然地位本来就不可撼动,没人将事情拉到桑吉雅身上,也再自然不过。

    “但你没看过她想动手杀人的样子。”塞拉菲娜喝了一大口茶,微热的液体将她喉咙里的酸意冲刷下去,本来难以开口的话语好像变得容易了一点点。“十年以来,我从未怀疑过她想杀我。双胞胎只是煽动,她却是实实在在地张开了弓箭──并且不是被迫的。双胞胎当时只是兴奋。她却毫不害怕地在笑。”

    路迦为她添花茶的手顿了一下。

    “我想来想去,唯一有动机又有能力的人,好像只有她一个。”说到这里,塞拉菲娜终于抬起了头。她几近急切地对上了路迦的双眼,好像试图确定自己身边还有其他人在。路迦在她眼底仍然找不到泪光,但她的眼神让人莫名地安静下来,好像连自己的双肩都变得沉重。路迦终于明白过来,她伤心,却更担忧之后。

    “不会是诺堤,你们想动手的话早就做了,即使是为泰尔逊报仇也不可能挑父亲下手,毕竟亲手断绝关系的人是他。也不会是奥戈哲,他也恨父亲,但他的手伸不过半个大陆,否则我不可能活到现在。十年了,他总不会找不到一个下手的机会。”

    “桑吉雅恨不恨父亲,我无从得知。”她继续说下去,“但我可以肯定一点:在这种事情上,疑犯除了嫌疑最大的人之外,还会有从中得益最多的人。我是前者──你不需要为我辩护,我知道整个培斯洛都觉得是我杀了他,这个是事实,不是我自怜的想法。至于桑吉雅能够从父亲的死里得到什么,不用我说,想必你也很清楚。多拉蒂虽然没有爵位或者城池,却仍然足以挑起人的贪婪。”

    说完这句,她啜了几口茶,似乎在梳清自己的思绪。

    路迦随之陷入沉思之中。正如塞拉菲娜所说的一样,桑吉雅是从此事中获得最大利益的人。迪齐索死后,多拉蒂自然会迈向激进一途。塞拉菲娜当初杀了格列多,已经是黄金家族眼里的叛徒了,现在再死一个,对他们而言不难理解、也不难解释。

    若要往前追溯,塞拉菲娜也的确出于自己的意愿,杀死一个多拉蒂。

    “妳是想说,”想到这里,路迦也眯起了眼睛。他的语调里掺了一丝危险,即使是蜜茶的香气与温度都无法将之柔化。“桑吉雅早有打算将你们三个之中、活到最后赢家塑造成凶手?”

    塞拉菲娜并不意外他能想到这一步。几乎每一个人都想到双胞胎会趁着出游追杀她,如果桑吉雅真的早有预谋,现在弑父的嫌疑便会落到双胞胎身上──迪齐索也会为了她而将双胞胎逐出家族,推演下去的话,格局上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她现在的角色会被双胞胎取代而已。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塞拉菲娜摇摇头,“现在我嫌疑最大,多拉蒂肯定会盯上我,桑吉雅也会推波助澜。桑吉雅杀死父亲,将家族收入自己的控制之下,明显是想改变一些她看不惯的事情,也就是说,她打算发动一场革命……”

    她突然苦笑了一下,“海语战争是怎样开始的,你还没有忘掉吧?原本的计划得全盘推翻了,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城主愿意放我入城。看来我得回一趟芬里了。”

    路迦的眉心舒展开来。既然说了“回去极地”,说明塞拉菲娜并没有送死的打算,她并不惧怕被族人的鲜血染污双手,只是觉得地点不应该是凡比诺。

    她还没搞清楚自己的角色。

    “妳可以走,诺堤却不可能离开凡比诺。”路迦向后靠去,收到消息之后第一次放松下来。灯光映照着他深蓝色的眼眸,勾勒出里面一小片午夜之海。沉静,从容,容纳并且吞噬一切的海洋。“多拉蒂知道我们的关系,妳信不信,即使妳跑到极地,他们也会派人来凡比诺?更何况妳根本离不开我的药剂。那才是真正危及妳性命的东西。”

    塞拉菲娜抿抿嘴唇,沉默不言。

    “史上那么多场战争,凡比诺都熬过来了。这一次也不会例外。”路迦将声音压沉了一点,似乎想要说服她,却更像是贵族傲慢的自述,“塞拉菲娜,这不是妳舍身当箭靶就能够解决的问题。假若妳因为拖凡比诺下水而觉得内疚,那就将之视作一场交易吧──由这一刻起,妳以神佑者的力量保护彻尔特曼唯一的自由城,以此作为回报,凡比诺的城门会为妳挡去箭矢。”

    塞拉菲娜静思片刻,似乎是找到什么头绪,狐疑地看向路迦。

    “首先你跟我提过想回来凡比诺一趟。然后我为奥戈哲的消息来到这里,你祖父却说时机晚了,让我留在这里等,顺便参加你继承爵位的仪式。现在多拉蒂那边风向有变,你又说反正诺堤已经被我拖累了,不如留下来守护凡比诺……限期由几天、几个月,变成现在的无限期,你在谋取什么?”

    被人当面揭穿,路迦的表情也没有一点不自然:“妳以为所有事都是我在暗中筹划的?”

    “当然不是。”塞拉菲娜用手背试了试自己的脸颊,讶然,却更忧虑。没错,她想通了的一瞬间固然觉得很荣幸,可这不是个好时机。至少不在今晚。“你明知道我想说什么……”

    里面每一件事全部都是别人做、或者是他早就说好的,路迦所做的只是屡屡左右她的决定,将事态拉向有利于他的一方。这已经不能用保护欲来解释了,路迦连最关键的问题都没有问过,便几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想到自己毫不知情,便被人步步引导、踏上他的故土,塞拉菲娜便有点生气。然而怒火一生,对上路迦柔软的眸光便又悄无声息地熄灭。他仅仅用了一个眼神,便已将她压抑了整个晚上的情绪撕出一道裂口。塞拉菲娜低着头擦了擦眼睛,再开口的时候已经带了鼻音,“坐过来。”

    路迦没有问为什么。他伸手将塞拉菲娜拉起身来,自己则是躺在长沙发上,后脑和交叠的脚踝都搁在扶手。做完了这一切,他才默然向塞拉菲娜张开双臂。意思已经不能更明显了。

    她没有看他,也一言不发地钻进他怀里,两个人窝在一张不算大的沙发上面,有点挤,但他们都能够忍受。塞拉菲娜将右耳贴在他的胸膛之上,感觉到他将手臂拢在她腰背之间,耳边是规律的心跳声,身前有仿佛汲之不尽的体温。她过了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开了口却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或许……他在那个时候,也觉得是我下手。”

    天花板上的烛光亮得刺眼,路迦闭起眼睛,心知这个问题困扰了塞拉菲娜多久。她大概想了一整个晚上,却在这一刻才决定向他倾诉。“不会的。”

    路迦没给出理由,也没有任何补充。然而塞拉菲娜却抓住了他的衬衫,不是他的错觉。她浑身都在发抖。“……他一直不知道我是个神佑者。到了最后,我仍然是个只会让他蒙羞的孩子。”

    这一次他没有说话。再多的否定也不过是推测,迪齐索到底是怎样想她的,没有人知道,也没人有办法找到答案。与她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过是徒劳,倒不如让她自己转移话题。

    果不其然,塞拉菲娜下一句话便将话锋转向他:“你还欠我一个问题。”

    他说话时的声音透过胸腔传到她的耳际,一种低沉的颤动,“妳想的话,我随时都可以问。”

    “不。”她的声音极轻,“就算你问了,我现在也给不出答案。”

    路迦便又沉默下来。过了一阵子,塞拉菲娜戳了戳他的肩膀,“哼歌给我听吧。”

    他半睁开眼睛。对了,她最后一根烟已经在晚餐后抽完了,那种人手制的薄荷烟不是到处都能够找到的,而她明显也没心情向祖父查探凡比诺哪里有烟草商人。“……妳想听什么?”

    塞拉菲娜又静了片刻,才答出一首乡谣的名字。

    他知道那首曲子,东边的父母常用它来哄小孩入睡,歌词是说一个少年游历四方,为父亲寻找丢失已久的宝物的故事。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故事没有真正的结局。少年永远在外面游荡,父亲也永远在等一个不可能归家的人。

    路迦轻轻哼起了小调。

    露台上传来花香,城堡于仲夏之夜中兀自安眠,周遭安静得让人觉得自己独占一座黑灰色的城市。少年的声音轻得像是打在窗户上的雨丝,塞拉菲娜默不作声地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好久之后,终于低低地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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