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吉雅走进大厅的时候,甚至没来得及解开披风。

    迪齐索.多拉蒂躺在黑木制成的祭坛之上,高领长袍一尘不染,雪白的丝缎反射灯光。绕着祭台行走的精灵长老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继续默念祷词,摇动手中的香炉。来往的每一个人胸前都有一个环扣,用来别着披在外面的黑袍,管家用手按了按他的,语气沉重而且悲伤,“致我哀思,我的小姐。”

    桑吉雅像是完全听不见一样,迳自往前走去。和外面的盛夏气候相反,这个房间冷得像是寒冬,然而即使动用大量冰块,桑吉雅仍然闻到一丝异味。她希望自己记住这种气味。

    他看起来被人仔细地清洁过了,唇角没留下一点血迹,连总是忘记修剪的指甲都理得整整齐齐。桑吉雅触上了迪齐索的手,有为她所熟悉的粗糙宽大,也有不为她所熟悉的冰冷僵硬。她摩挲片刻,然后一声不吭地跪在祭台前,捧着迪齐索的右手,吻他手上的绿宝石戒指。

    “告诉我事情的经过。”桑吉雅低着头如此命令,说话的对象似乎是一片虚空。管家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听得出她声线里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情绪,离极致的疯狂和冷静都只有一发之差,达致最危险的平衡。“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管家将自己所知的报告一遍,最后迟疑片刻,“长老说他从精灵一族的史书里见到过类似的药剂,但典籍现在不在手边,他不可能翻持得出来。估计在完成……仪式之后就能够得出答案。无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这不是一场意外,而是筹备已久的暴行。”

    说到最后的时候,管家咬紧牙关,几乎是从齿隙中挤出音节。桑吉雅点了点头,明白对方──或者是多拉蒂山的大部份人──心里早已列出一张名单。她很好奇名单到底有多长。

    她很好奇上面会不会有她曾昼夜咀嚼的那个名字。

    “我知道了。”桑吉雅再次亲吻迪齐索的指尖,被压抑着的腐烂气息直扑而来,她却浑然不觉,反覆地向亡父致意,仿佛神明脚边最虔诚的信徒。“进来的时候我看见有人哭了。请转告他们不要惊惶。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在多拉蒂山。”

    她站起身来,转身走出大厅。黑色的披风在她身后翻飞而过,既像丧服,也像王袍。桑吉雅的声音轻且低沉,在略显空旷的大厅里萦回成一声叹息。

    “……因为现在我回来了。”

    收到消息的时候,奥戈哲正被人困在床上。

    更具体一点说,他躺在以丝缎与长纤棉铺成的床上,同时被露思.辛格压在身下。

    辛格扭了扭腰,奥戈哲便听见从自己双唇之间发出的声音。她比他遇过的人加起来都要更厉害,奥戈哲愿意给她这个荣誉──可他同时也必须补充,几乎每一次辛格来找他,都是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而世上只有很少的东西能使血族失控,而它们通常都有毒性。

    跟一个半疯的强大吸血鬼打交道,绝不是件轻松的事。被索求无数次的身体已酸软得使不出一点力气,他依稀记得半夜时对方灌他喝过一杯液体,但奥戈哲无法将碎得不能样子的记忆拼凑起来。他垂眸往床垫上看了一眼,很好,没有血丝,也没有干涸的血迹,他目前还没有生命危险,起码没有多拉蒂不能治疗的。经过这段时间,他已经完全把握好分寸了,什么程度必须出手,什么程度还可以忍受,奥戈哲心中有数。

    假如辛格在完场前恢复清醒的话,她允许他问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并且不伤害他……太深。那时候她的心情总是会变得很好,但他不是每一次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像上一次,完结的时候他半个身体都浸泡在血里了,帐幔之后简直是个凶案现场。辛格一看见血就红着眼睛扑上来,他连按都按不住,唯有动用对付塞拉菲娜的力量将她按昏过去。那次之后辛格来找他的次数便变得频密起来,她说是因为他不容易死。

    辛格知道他为什么而来,并且不介意向他透露血魔法的种种诀窍,毕竟除此之外奥戈哲没取得任何报酬,他吃得比城堡里最卑贱的血仆更差。

    和精灵不一样,血族天性偏激而且追求危险,辛格也一样拥有那种自毁基因,她觉得自己只是在养一头和狮子差不多的宠物,有利爪尖牙,却永远不可能尖利得能够杀死她。而且奥戈哲也确保自己足够可爱。

    有人轻轻叩了两声门。辛格应了一个“滚”字。

    来人似乎听反了,因为对方打开了门。穿着整齐套装的女管家──没错,辛格真的选择了一个女性血族来为自己管理城堡──冷静地走上前,她穿的衣服恐怕比奥戈哲过去一个星期穿过的合起来还要多几件。管家淡淡扫视他一眼,似乎只是看房间里一个花瓶或者柜子,然后便转回辛格身上。“大公,有消息指法塔市的多拉蒂家主,即迪齐索.多拉蒂,日前遇刺身亡。”

    奥戈哲几近痛呼的□□随即中断。他半支起身,“……妳说什么?”

    管家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好像他从未提问。他的姿势似乎让辛格觉得很不舒服,她点着他的肩头想要让他重新躺回去,奥戈哲却不折不挠地追问,“妳刚才说什么?谁死了?”

    管家还没说话,辛格便反手在他脸上打了一记耳光。她此刻正处于血族的猎食状态,眼眸赤红,眼神不祥,声音也更加沙哑,看起来与一头野兽无异。或许吸血鬼本来就是一群长得太像人类的猛兽。“闭嘴。躺下。”

    奥戈哲仍然有点呆,他还没能反应过来,“不,我──”

    啪。又是一记耳光。他尝到了嘴里的鲜血与硬块,辛格还没开始用力,便已打飞了他两颗牙齿。奥戈哲眼里银绿色的光芒一闪而过,正想要开始施用力量,辛格便随手将一块黑布绑在他的眼睛上面。“看不见的话,你什么都做不到。”

    直至管家关上了卧室的门,奥戈哲也没有回应。他的手脚已经被绑在床的四边支柱上,现在连视力也失去了,他对周遭的危险完全没有反抗能力。辛格俯下身来,凑近他耳边,“我不知道你在外面有什么身份,也半点不在乎为什么你会在意一个人类法师。我们唯一共同知悉的,是你现在身处于我的领地之内。只要你一天不离开费亚,你都是我靴跟下的一粒微尘。没有我的允许,你连呼吸的权利都不被赋予。小子,信不信我能够真的能做到?”

    奥戈哲再不作声。

    辛格看着他不自觉地微抖的身体,慢慢地笑了起来,露出口里尖锐得像弯刀的牙齿。她轻抚过他形状漂亮的下颔,“现在,给我躺下,贱种。”

    “你该知道,这真是难喝极了。”塞拉菲娜这样说着,像是小动物一样嗅了嗅杯子里黑色的液体,迅即皱起鼻子抗议。“说真的,你不能做什么吗?我觉得它无论冷热都很难喝。船上那一杯已经难喝得让我有点反胃了,而我连船都没晕过……除了下船那天。”

    路迦没有抬头,仍旧专注于膝上的典籍。他对塞拉菲娜要面对的难题有一点灵感,但现在要说出口太早了。除非他有一点把握,否则路迦不会轻易说出口。塞拉菲娜有过太多次希望幻灭的经验了。

    “妳有两个选择:现在将它喝完,或者是假装将它忘了,然后在睡前在我的提醒和监督之下将它喝完。”

    “在船上那次是真的忘了!”塞拉菲娜愤愤反驳。在凡比诺待了几天,她已经消化了奥戈哲行踪的消息,这是路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首次看见从前的塞拉菲娜,而不是一个背负着无数重担的女孩。

    她甚至向路迦提议留在这里,直至承爵仪式结束。他想那大概是比信每天饭后拉她出去一起抽烟的功劳,祖父显然比当初的他更懂得去讨好女孩子。这样想着,路迦便听见了塞拉菲娜刻意换上、听上去蠢蠢的口音。“我正想喝的时候艾伦叫我帮忙。不像博学的船医大人,我可是个蓝领,得用劳力糊口。”

    路迦招招手让她过来。塞拉菲娜有点疑惑地走到他身边,视线刚被他捧着的书吸引着,脸颊上便传来不轻不重的痛感。旁边的永昼作状欲呕。

    “喝药。”路迦的语气故作严肃,然而眼里却有笑意。塞拉菲娜耸耸肩不再与他抬扛,又看了看能把她整张脸都反映出来的液体,一口气将它喝完。她放下杯子之后用力刷了刷手臂上竖起来的毛发,正想说些什么,大敞的露台上却传来了鸟类着陆的动静。

    两人对视一眼,诺堤城堡里蓄养了不少传信用的血鸦,但牠们一般只出没于鸦塔和比信的窗口,更何况有永昼和极夜在这里,其他动物根本就不敢走近。

    塞拉菲娜走到露台上,路迦紧随在后。眼眸猩红的乌鸦侧着头看她,被那双带着血光的双眸直视,塞拉菲娜不退反进,从牠主动伸出来的爪尖解下了一卷信。这是个无星的夜晚,彷若有人隐去了天上的所有指示,徒留大陆上的凡人猜度女神的旨意。精灵会说这样的夜晚是不吉而漫长的,然而在凡比诺,这似乎很常见。

    她扫视过信纸上的短句,挂在唇边那抹笑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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