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吉雅扔下手里的长柄勺,深深呼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是汗。

    地牢里昏暗而且闷热,魔药材料的味道经久不散,即使只有桑吉雅一个人在这里,她也觉得自己正与什么抢夺空气。暗金色的火焰在药锅下安静地燃烧,光是为了得到这一小口龙息,便已付出了七条人命,而它甚至不在药剂的材料清单上面。

    她垂眸看向锅里半透明的液体,它的份量足以溺死某种小动物,但她知道在萃取之后这里的份量只等于一滴的成品。也就是说,它仅能被使用一次。

    这锅药足以让大陆上任何一名对毒/药有所研究的人发狂,而她离完成这道传说中的药剂只差了一道工序。想到这里,她又好像能从脱力的身躯之中压榨出最后一点力气。或好或坏,这都是个能被载入神纪之册的壮举,她只遗憾无法与那人一起见证它的诞生一刻。

    吸血鬼叫它蛛吻水,精灵叫它女神之泪。

    它无香无色无味,据说尝起来与清水无异。桑吉雅不敢尝试,但她不觉得有人能够仅凭肉眼将它从饮料之中分辨开来。老实说,她也没有尝试的胆量,对她来说有前人的寥寥描述便已经足够了,毕竟她还有太多心愿未曾圆满,要是在第一步便死去的话,未免太过可惜。

    如果编攥史书的学者没有出错的话,它上一次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之中,已是数百年前,魔药学发展得比任何一门学科更迅速的时期。它曾杀死过血族的王与精灵先知,曾掀起过战争与内斗的序幕。

    桑吉雅将还在冒热气的药剂倒进萃取器中。

    她无意对盘踞于东西两方的非人族群出手。

    ──但她的确打算挑起战争。

    塞拉菲娜喝了一口柠檬水,看向码头上的行人。

    即使是从这个距离望去,帕勒依索号仍旧像个漂亮的女勇士,从船首的海女雕像到船尾的波浪浮雕,没有一处称不上完美。当一切都结束之后,或许他们可以再出一趟海,这次要带上极夜和永昼。她想要不带任何烦忧地享受海上的风光,活一下雷沙口中很适合她的生活。

    似乎是觉察到她的视线,站在甲板上的男人作势摘了摘帽子,遥遥向她致敬。她一扬手里的杯子回礼,里面的冰块互相碰击,发出了清脆的声音。旁边的路迦以报纸当作扇子朝自己的领口狂拨,难以置信,海上竟然比陆地还凉快一点,“极夜说的‘中午到’具体是在什么时间?”

    “把衬衫脱下来不就好了。”塞拉菲娜把柠檬水塞到他手里权充安抚,“我怀疑整个马勒城的男人衣柜里都没有一件上衣。不,从我短暂的观察里,或许女人都没有。这座城市太疯狂了。”

    “我不可能在认识的人面前这样做。”路迦挑出最大的一块冰,放进嘴里含化,咬字有点模糊,“再说了,又不是船员,没有必要跟随他们的规则行事。那次是被迫的。”

    “我倒是觉得有人在里面得益不少啊?”塞拉菲娜如此调侃,然后又想起了她还有一件事没搞清楚,“说起来,那天你到底为什么要跟莫琳她们起冲突?她们的作风是露骨了点,但我以为你会忍得住的。”

    说到这件事,路迦的表情终于变了。他看了一眼塞拉菲娜,“小事而已。妳不会想知道的。”

    “我觉得,那一点还是留给我自己判断比较好。”

    路迦沉默片刻。他必须承认,他没想到塞拉菲娜还记得那件事。说谎的话她有可能看得出来,到时候事态便可能不受他控制了;坦白交代的话无疑尴尬到不行,无论怎么选都好像一口冲进死胡同里。他想了一想,语气很凝重,“听到之后马上给我忘掉。”

    塞拉菲娜乖乖竖起两根手指朝天发誓。

    路迦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她高高挑起眉来,不无意外地望向身边的人。那真是个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答案。路迦说完之后便偏头躲开了她的目光,但这只能让她将耳朵尖看得更清楚。安静下来的女孩移眸看向码头上的纯白钟楼,暗自数算着剩下来的时间。很好,连时机都有利于她。

    秒针直指太阳的一瞬间,朗朗钟声响起,整个海港都被它的声音淹没,除此之外,谁都没发出一点声音。特别是处于钟楼附近的他们,更加是被这阵钟声震得几乎听不见别的东西。

    她拉过路迦的上臂,附到他耳边,同样也说了一句话。

    “──妳说什么?”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路迦便问出这句话。

    塞拉菲娜摇了摇头示意没事,便扭过头继续望着帕勒依索号发呆,但也没有阻断他不加掩饰的打量。带着匿藏在眼底的一点笑意,路迦将手背搁到她的肩头上,伸出手指将她的下巴勾回与自己对望的角度,指尖上的微凉让塞拉菲娜像只猫一样眯起眼睛。“我刚才什么都听不见,请再说一遍,我的小姐。”

    从他的表现看来,这个人分明就听清了每一个音节。塞拉菲娜朝他做了个鬼脸,嘴角却是翘起来的,“听不见就算了,有些条件不会被开出第二次。我撤回方才的提议。”

    “哪有人给了别人东西之后还想收回去的?”

    “哪有人装作没收过然后还要别人多给一次的?”

    路迦的虎牙咬了咬下唇,终于真诚地笑了起来,这是他为数不多显得孩子气的小动作。深蓝色的眼眸漂亮得像是被月光直照的深海,再多的情绪都被无限稀释,于是浮于表面的一点笑意便变得尤为可贵。“看来妳头不疼了,嗯?”

    塞拉菲娜作势咬上他的手指。

    “……这时候我是不是该逛一个圈,等你们完事之后再回来?”

    两人循着声源望去,站在不远处的却不是他们在等的人。黑发金眸的少年将双手放进裤袋里面,看起来仍旧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语气却温和了不少。看见是他,塞拉菲娜脸上的笑意随即消失,她没想到他们一着陆就令极夜和永昼碰面。路迦看来不太想开口,于是她清了清喉咙,“……你或许没注意到,这里是个热闹的码头,不可能真的发生你所指的‘事’。”

    “哦?”永昼佯装惊讶,“我以为你们不知道这一点呢。”

    “玩笑开够了。”路迦打断两人的对话,顺便将手臂搁上塞拉菲娜身后的椅背。“如果我的消息准确,你一天前该还在凡比诺,按路程不可能到得那么快,你是连夜飞来的──家里出事了?”

    永昼的表情严肃起来,“我为妳带来了消息,神佑者。”

    塞拉菲娜脸上的讶然遮都遮不住。她根本没想过永昼为她而来,毕竟在四人之中,他与路迦或者极夜的关系要密切得多。她有点不安地与路迦对望一眼,将跷起来的腿放下,恢复到端坐的姿势。“我在听。”

    “奥戈哲.多拉蒂昨天黄昏出现在凡比诺城,”听见那个名字时,塞拉菲娜的背脊像是被电击了一般变得僵直,“我最后一次收到消息时,他已经向着彻尔特曼的中部进发,目的地尚未明确,比信派人跟在他后面了,但能跟多久是个问题。那家伙应该没蠢到那个地步。哦对了,他也把头发剪短了,就像他的兄弟一样,并且染成了黑发。”

    塞拉菲娜咬了咬自己的指尖,没想到奥戈哲不往东走,反而朝向血族的腹地前进,她对解读出对方的想法毫无头绪,但无论他在追求什么,那必定与安稳毫无关系。即使对于吸血鬼来说,一个失去神智的法师也相当危险。“而你选择送信而不是出手杀死他的原因是?”

    “那是妳想猎杀的狐狸,不是我的。”永昼这样说。在他没有说出口的下半句话里,触及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禁忌──任何人在看见她浑身浴血、提着两个人头回到萨比勒之后,都不可能在这件事上与她再生争端。她简直是头闻到血腥味的斗牛或者鲨鱼,连听见双子的名字都能够使她双眼赤红。

    “我知道了。”塞拉菲娜点了点头。她转向路迦寻求意见,“我记得你在船上说过想回凡比诺一趟,而现在没有别的目的地,所以……我知道凡比诺千年来都禁止多拉蒂进城……在一度冠以此姓的法师面前,这道禁令是否仍旧生效?”

    路迦安抚一般揉了揉她后脑上的头发,目光沉静,语气平和。

    “凡比诺的城门会为妳打开。”

    “那么等极夜一到,我们就离城吧。”塞拉菲娜将目光放到虚空之中,眸底的锋芒却不减半分。奥戈哲一条命重要得压过了她对凡比诺的抗拒,趁他没走出太远,必须尽快了断此事,让丽卡得以安息。“无意冒犯,但诺堤的人跟不住他太久。唯一能够跟上他脚步的就只有格列多一个。”

    永昼用拳头虚捂着嘴,咳了两声。“极夜的话,现在应该在城外等候。”

    塞拉菲娜并不吝于表达她的意外。永昼今天明显很在状态,效率奇高,从来不被任何事物驱使的龙族竟然会主动做那么多,这本身便是一个奇迹。“你在来这边之前已经找上她了吗?”

    永昼似乎不太想提及此事。“……嗯。”

    塞拉菲娜很快反应过来。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极夜几乎想杀了他,在她眼中永昼显然欠她一个道歉,毕竟他曾将她们舍弃于战场之上──这样的背叛,肯定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够解决。

    “很好。”她这样说,向路迦借力站起。宿醉带来的头痛没了,走起路来却还觉得是在船上活动一般左摇右晃,抓不到平衡。她望向跟前的人,“要到你家的话,该往哪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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