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影子从后笼罩着她。

    塞拉菲娜没有回头。与海风一同扑至的草药香气已为她点明来人的身份。她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摇了摇手里的木杯,丝毫不介意酒液沿着杯壁滴到她的裙子上。夜幕降临,甲板上除了他们之外再没有其他人,海浪声在沉默中显得更响亮。她睁开眼睛,在酒红色的液体里找到自己糟透的面容。她又喝了一口。“找我有什么事?”

    “来叫停妳。”路迦绕到她身边去,看了看残余在木桶里的葡萄酒,不太高兴地发现里面只剩下一半。他皱了皱眉头,塞拉菲娜从未在他面前喝醉过,所以路迦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他希望她不会再哭一场,在下午他已用尽了所有哄孩子的技俩,再来一遍的话他大概也做不到什么。“明天会头痛的。”

    “我想那正是船上会配备医生的原因。”塞拉菲娜轻描淡写地答,低下头来的时候却发现酒杯已经空了。她直接将酒杯划过桶里的液体,一段时间之前她便已经扔掉了木勺了,现在它甚至不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你连我都能够治好,不可能对宿醉毫无办法的,对吧?”

    路迦坐在长椅边沿,眉心上的皱已经松开,忧色却仍然很明显──至少比他平常的表情明显太多。他随手摸了摸塞拉菲娜的脸颊,海风吹散了她身上的酒气,脸颊上的烫热却骗不了人。“妳完全有理由放纵自己。不过,极夜刚刚寄来了信,她很快便会到达马勒港。妳确定妳想这样出现在她面前?”

    若她还有一点清醒的话,此刻应该会闭嘴不言,起码他所熟悉的塞拉菲娜会这样做。但她反而抬起了头看他,浅蓝色的眼睛亮得像是寒冰铸造的星辰,里面有不为他熟悉的嘲弄,而对象是她自己。“你真的不觉得好笑吗?因为我觉得这有趣极了。我刚刚下定决心不再等死、主动求生,下一刻便迎来了前所未有的重击。亲爱的,你也看见了海妖的真身,神佑者死后会变成海妖这一点已经可以确定。他们变成了海妖。我死后也会变成海妖。”

    她覆上了他的手背,掌心的温度亦几近灼人。塞拉菲娜笑了笑,甜得像是个做了美梦的婴孩,然而他们都知道那只是一种太过火的压抑。“强大如他们的法师也无法逆转命运,难道我这样的人反而能够如愿吗?即使我算是事先得知?别说笑了,他们每一个都是英雄,而我是个无名法师。将我与他们相提并论,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为他们不平。”

    路迦沉默片刻,“接下来我需要妳用‘是’或者‘否’回答一个问题。”

    或者是被他声线里的某种东西触动,或者是从他眼里找到了什么需要认真对待的事物,塞拉菲娜第一次放下了酒杯。

    “发生在神佑者身上的事情,每一件都不是常人可以做到的。”路迦如此铺垫,仿佛诱导,仿佛迫问,“千百年来的战争,除了最近一场之外,都有神佑者参与其中。每一场战争很艰难,正如妳所面对的困难也好像不可攀越。”

    他将手放到她后脑之上,强迫她看向自己,澄蓝色的眼眸里只反映着她的倒影,他由表情到眼神都没有一丝软弱与犹豫。到这一刻他甚至舍弃了与她相处时惯有的温柔,展示于她眼前的就仅仅是个激起士兵战意的领军者。“先不要去想死后的事,也不要试图控制死后的事。那还离妳太远。如果妳在这一年里死去的话,所有人都会以为是我杀了妳。所有人都会很高兴,包括妳的血亲。妳甘不甘心输给他们看──那群一直想要妳潦倒失意、一遍又一遍地向妳灌输‘妳不配活着’、‘妳除了死别无选择’的人看?”

    塞拉菲娜的眼底浮现水光。听见了一个带着鼻音的“不”字,路迦把声放柔一点,继续说下去,“我之前一直没有说,是因为我觉得妳已经确切地认清事实。现在看来,妳需要一点提醒。塞拉菲娜,妳的问题就在于妳把自己看得太低,所以连反抗都不做便想认输。妳觉得自己不可能平息风暴,妳觉得自己不配被人称颂,妳觉得自己不可能赢。”

    “在拿高面前要胁屠城的胆量到哪里去了?嗯?”他以鼻尖轻轻擦过她的,话里每一个字都掺了蜜糖,语气却丝毫不见软弱。“妳觉得自己不重要,所以不会有人代妳争取什么。给我听好了,没有人要妳独自解决问题,塞拉菲娜。我在妳身后,培斯洛最大的城市在妳身后。即使这场逆神之战最后会输,但至少妳应该知道,有些人愿意为妳挥剑。”

    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候,永昼还在城墙上看风景。

    撑着伞的比信.诺堤出现在他的眼角余光里面。永昼连眼珠都没有转一下,诺堤城堡与城门中间隔了半个凡比诺城,比信不可能闲逛到这里来,换句话说,路迦又寄信回来了。只有这件事才能让比信离开城堡,永昼甚至怀疑对方不无炫耀的意思。

    凡比诺的雨来得又快又急,待比信走完楼梯到城墙上的一小段路,永昼的肩膀已湿了大半,稍长的浏海也搭在额前和颊边。半旧的麻质衬衫贴在身上,露出了底下蜜色的肌肉,化为人形的炎龙却懒得却它弄干。这是为数不多、凡比诺安静下来的时光,而按照天空的情况看来,这场雨不会下太久。他得好好享受每一秒钟。

    比信走到永昼身旁,和后者并肩看向城外的景色,还很细心地为两人之间留下一点缝隙。凡比诺是西部最大的城市,骤雨不能使旅客与商人停下脚步,此刻还有不少人在城门外排着队,等候守卫放人进城。没有一个人抬起头来看向两人的方向,站在这个角度,简直像是俯瞰人间。

    “说吧。说完就给我滚开,我还忙着打草稿呢。”永昼的语气与动作都无比慵懒,好像除了他在想的事情之外,没有什么值得他一顾。“别告诉我他们出一趟海还能搞出什么事来……等等,你在笑什么?你孙子不是写信告诉你快要升格当曾祖父了吧?”

    比信略略收敛脸上的笑意。“这个我可无从得知。说不定就在我们说话的期间──”

    永昼一脸厌恶地打断他,“别试图把那个画面塞进我脑袋里。”

    “……我想说的是,说不定现在路迦就在写那封信。你想得太多了,大人。”比信眯着眼睛看了眼铅色的天空,似乎有点感慨,“路迦在信中提到,最迟一个月后便会回到凡比诺。我们可以着手筹办承爵仪式了。”

    这个消息未为永昼带来什么冲击,对他来说路迦成为侯爵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当初会愿意与诺堤缔结契约也是因为这能为龙族带来好处。“哦。你终于能让位了,难怪这样高兴。”

    “我希望那位小姐会喜欢这座城市。”比信没介意永昼的讽刺,“从和暖的百花之城到凡比诺,跨越的可不止两个阵营,还有整整两个季节。我希望她有厚一点的裙子,你知道的,比东边流行的款式更费衣料一些的衣服。”

    永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瞬间生出了转身就走的想法。

    “你知道她是在北部长大的吧?”

    “唔,或许我应该叫裁缝先为她做几条礼裙,承爵的时候路迦会希望她在身边的。”比信继续自说自话,永昼已经不知道对方找他说话的原因是什么了。“但这样就得向路迦要她的身量了,不知道他会不会给……”

    “喂。”永昼的视线突兀地定在城下某个檐篷下,双眸迅速由黑色变成暗金,瞳孔缩小得几乎看不见。他站直了身体,向比信示意,“那个人有点眼熟,你有没有见过?”

    老人随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檐篷是唯一可以避雨的位置,此刻自然有人挤拥在那一片小小的空间之下。他很快便找到了永昼所说的人:看年纪应该是少年,穿着破烂的灰色长袍,袖子里明显藏着两把匕首,黑色的发丝短得摸上去会觉得扎手。他的眼眸绿得像潭湖水,轮廓里带一点中性的柔和,身形远远说不上魁梧,而是更偏向精瘦。撇开那张让人不由自主一看再看的脸之外,应该是个优秀的刺客。

    比信看了那个人一眼,人老了,看远方的事物便有点吃力。“……不认识。”

    “你应该没与他碰过面,那小子的地位没高到这个地步。”永昼哼了一声,语气笃定,“我上次见他的时候,他的头发还是金色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凡比诺的城门也向多拉蒂打开了?还是个半疯不癫的二流法师?”

    比信正想向城门守卫招手,却被永昼拦下来:“别张扬。”

    老人明白了永昼的意思。一般来说,在城门抓到逃犯的话是应该立即处斩的,但奥戈哲.多拉蒂既然能够混进来,肯定是借了其他人的身份。一场大雨分去了少年的思绪,让他忽视了城墙上的人,要是守卫贸然出手,除了惹来一场冲突之外没有别的结果。奥戈哲的确会死,但他们也不知道他为何前来血族的腹地。

    他问永昼,“你想亲自动手吗,大人?”

    浑身湿透的人骇笑一笑,摇了摇头。“他有份杀害安洁丽卡.拿高。我可没蠢到跟塞拉菲娜抢夺猎物,更何况这个家伙跑过半个大陆来这里,肯定不是想来看凡比诺的风景。先派人跟着他,我去跟路迦交代这个消息。”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话。”比信欣然答允。永昼在这里虚度时日太久,难得找到与其他人会合的理由,他没理由拦住对方不让走。撑伞的老人旋身走向楼梯,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回头向炎龙说:“忘掉草稿吧,真的到那时候你大概不会记得里面任何一个字。真诚的道歉是不需要腹稿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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