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天格外澄清,连带着太阳光也像被洗过了一遍似的。
    麻雀叽叽喳喳叫,屋檐上的冰溜子化冻了,水珠落雨一样滴滴答答的往下落。
    水杏在屋门前端了一只小板凳坐着,两只衣袖子撩起来,一边洗着衣裳,不时面带着笑意看一看前头。
    一个小女娃在她跟前跳绳,红袄子,花围脖,小脸蛋苹果似的红扑扑,跳着绳,两条羊角小辫儿就忽上忽下的飞着。
    这是柳嫂的孙女小喜子。
    一会儿功夫,水杏洗完了衣裳,端起木盆预备晾晒了,小喜子就扔下跳绳奔着过去相帮,小手伸进木盆里,拿起一件衣裳有模有样地掖平整,再递给她。
    这段时间,只要她在家,这小跟班就是时时刻刻的黏在她身后,她洗菜,她就帮着拣,她扫地,她小小的人,笨手笨脚的,也拖着一把大苕帚跟在她的身后一道扫,她做针线,她盯着她灵巧翻动着的手,更是眨巴着眼睛看得入了迷,奶声奶气唤着“杏儿姨”,央着她,要她也教她做针线。
    这小人儿是在饥荒那一年诞生的,昔年不堪的烙痕是褪不去,但对着这双无辜纯稚的眼睛,又不忍心对她也存着芥蒂。她央她,她就真去寻了一块小布,又找来了针和线,一并的给她,任她在自己边上跟着学。
    其实,多少也有一些私心。有这么个小娃娃在边上,时间总好像能过得快一些。
    闲来无事,她也寻出小满小时候自己替他做的小玩意来,拍一拍灰尘,拿给小喜子玩,也算让它们重新见天日。
    小喜子丢沙包,踢毽子,玩着玩着,想起了什么来,就停下来侧过脸问,“这是满哥哥从前的东西吗?”
    水杏就一点头。
    小喜子拾起毽子,踢了一会儿,看她呆呆立着,又问一声,“满哥哥为什么总不回来?我们可以一起玩。”
    水杏走到她身边去,摸她的头,只是笑。
    这天夜里,她做了个梦,自己一个人急匆匆的,似乎是走在那条去码头的路上,心里知道来不及,又怎么都走不快,不晓得走了多久,突然被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湖水挡住了去路。
    远远看过去,只看这片湖上停着一艘船,唯一的一艘,不是大的轮船,不过一叶木舟,船头坐了一个少年,瘦的,白的,看轮廓似乎是小满,又不大像。
    这一个,至多不过十三四岁年纪。
    她走近一些,看清楚了,是小满,却是那个很久以前的,还是小小少年的小满,手上捧着识字簿,身上穿着她旧日替他做的衣裳,专注的时候,眉头就习惯性微微地皱起。
    她看他,他却不看她。
    忽然间,四周又起雾了,这艘小船就载着他,在越来越浓的雾里一桨一桨地离她远去。
    这个梦结了,很快又有别的梦紧接着,一个接一个不成形的短梦,零零落落的碎片似的朝她砸过来。
    她被无数个颠来倒去的长梦短梦压迫着,胸口沉甸甸的透不过气,醒来时,猛一下抽身出来返到现实,头又一下子轻飘飘的,连自己身在哪里都几乎糊涂起来。
    这会儿,不知道是几点钟,日头已经升了起来,日光透过窗棂投在床前面的地上,不过小小的一片光斑,却混杂了许多种乱七八糟的颜色。
    她喘息着,盯着这光斑看了许久,这才扶着头,慢慢地起身。
    她像往常一样去狗窝喂食,平日一听见她声响就要摇尾巴迎过来的狗儿,这一日却没一点动静,她慌起来,近到了边上,就看到那狗安安静静地合眼躺着,像当初刚被抱回来的时候一样。
    已断了气。
    她拿了铁锹,将狗掩埋在门前的树下,转身要走时,眼前忽然浮现起那年饥荒过后,才获新生的男孩儿兴冲冲抱着才刚出生的狗崽子奔跑过来的样子,灿烂笑着,黑亮的眼睛里闪着光彩,“我在草丛里找到的,我们养了它吧,好不好?“
    她怕回想似的,闭上了眼。
    这年冬,水杏总睡不踏实,时不时的做梦,时不时又失眠,难有一觉到天明的时候。
    那些梦盛载了往昔的记忆,像个光怪陆离的漩涡似的将她拖拽进去。
    她在梦里回到那一年走投无路地和小满一道出去摆摊的时候,他帮她推着车,小大人似昂首走在前头,夕阳西下,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眼前的路却被无限地延长,似乎怎么都走不到头。
    她又梦回到那个冰冷与饥饿交织着的荒年里,他哭着认错,她也哭,饿着肚子一起去挖野菜,又同盖着一床被子相依为命,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紧紧搂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
    很奇怪的,人被困在这样的梦里,反而舍不得出来。醒来时,好像大病过一场似的昏昏沉沉,心里却空,甚至失落,再不能入睡。
    她就这么靠在枕上,眼睛一动不动盯着窗棂,看着天光亮起来的过程里,把那些大大小小的往事一桩一桩地拿出来回想。
    往昔于是越来越清晰,近的记忆却似乎反而模糊起来。
    天越来越冷,她知道离年又近了,心里盼他回,不知道为什么,又怕他回。
    ******
    宛嘉是在一个阴沉的午后独自来到宋家的。
    丧礼过后,这一家好像就连锁门都懈怠了,大门竟是虚掖着的,她觉得就这么推门进去不大好,就仍是先敲门,半天没有人应,这才推了门,自己走进去。
    不过短短一段时间,这宅子似乎又变得更破落和冷清。
    她走了一小段路,第一个遇上的,竟是煦和的母亲宋太太。
    宋太太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宛嘉,三两秒钟的惊讶很快转换成殷勤,宛嘉还没说来意,她就自己带着笑,满脸了然于心地领她去寻煦和。
    她这样子,反弄得宛嘉尴尬,一路到了煦和房门口,一路也是无话。
    宋太太上去敲一敲门,再对宛嘉一笑,就先下了楼去。
    隔了好一会儿,煦和才过来开的门,似乎根本没想到立在门口的会是宛嘉,乍一眼,他的神情其实是有些阴霾的,看见她了,又是微微一怔,最后才笑,一连串的反应不算慢,但都被她看在眼里。
    在这种时候,他的笑难免有些伪装的意思,宛嘉心里是讨厌的,就没回笑,进了他的房间里,那里面又是极暗,窗帘紧闭着的,灯也没有开。
    这房间,就像一个黑洞,不晓得他在里头待了多久,又在想什么,做什么。
    煦和去把窗帘拉开,房间一下敞亮起来,宛嘉仍是正对着他立着,一声都没寒暄的,开口就问,“你不回学校去了么?”
    她的声音发干发涩,煦和却轻轻松松地笑回道,“不回去了。反正都是在混日子。”
    这时候,门被敲响了,煦和过去开门,都没看清外头是谁,他又很快关上门,返回来时,手上已端了一盘子细心削切好的水果,宛嘉就晓得,这一定是宋太太送来的。
    煦和把水果随随便便往桌上一搁。
    宛嘉又追问,“你连雕塑也放弃了吗?”
    煦和背对着她,没听见她的问话似的,答非所问地淡淡道,“都拿进来了。你要不要吃一点。”
    有约莫一分钟无言。宛嘉再开口时,声音听起来就像快哭了,“你告诉我,欠款还有多少?”
    煦和终于转回身来面对她,看她的神情仍是温和,说出口的话,却没什么感情,他道,“我家里的事情,我自己会想办法解决的。”
    他这样置身事外似的沉着,宛嘉却依不了,走到他身前去逼视着他,她的眼圈发红,话里的每个字也几乎都在发颤,“现在这样的景况。靠你一个人,你预备要怎么解决?”
    煦和只道,“你不要问,也不要再管了。回去吧。”
    宛嘉真哭了,眼泪夺了框出来,煦和看到这样,终于有些不忍似的,神情有了松动,他还没开口说话,她突然抓了他的衣袖踮了脚,在他嘴唇上轻碰了一下,轻轻说,“不管怎么样,我等你的。”
    短短一瞬,时间像被按了暂停般凝住了,两个人的心都要出膛似的激烈跳着。
    他却推开了她,轻描淡写道,“我不值得让你等的。”
    宛嘉呆立着,他也不再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煦和转去他从前放雕塑的架子,现在已全空了,只剩下唯一一个,手里拿了栀子花的少女,那一天,从奉贤回来,他就回想着她的神态开始做的。
    他把它取下来,给了宛嘉,告诉她,“这是最后一个了,送你留个纪念。”
    宛嘉接过来,却连看也没有看,一把就掼在了地上。
    “哐”的一声,碎片散了一地,她也头不回地出了门去。
    煦和就站着,一动不动看着地上那些七零八落的碎片。
    过往他有两样信仰,一是宛嘉,二是雕塑。
    这一下,终于全碎了个干净。
    他蹲下来,一片片的捡拾碎片,手指不留心被某一片划开来了,却没一点痛觉,他也不在意,任血一滴滴地往下淌。
    这时候,房门忽然又被用力地敲响了,他就这样过去开门。
    宋太太立在门前,怒气冲冲插着腰,“你有毛病是不是,人家特意上门来,你就把杜小姐这么气走了。”
    煦和不响,就像一块木头似的听她骂。
    宋太太越骂越起劲,一时间悲从中来,又忍不住抽泣起来。
    煦和忽然盯了她,烦极了似的道,“闭嘴。”
    他的声音并不响,那眼神却是全然陌生的,可怖极了。
    宋太太就不由自主地噤了声,止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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