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秋末,煦和与宛嘉仍旧互不理睬,不仅不交谈,甚至是不对视。
    小满夹在中间其实尴尬,因不知道他们冷战的缘由,又无计可施,索性也就不管了。
    直到初冬,宛嘉送来生日请帖,邀请二人一同前往杜宅参加生日会。
    看着那封请帖,煦和并没多说什么,像是回避,又像根本没放心上。
    过了两日,小满还在想着要找煦和商议一下去生日会该送些什么,谁知道休息天一大早,他竟自己上门来寻他了。
    看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却也不说话,甚至没喘一口气,一进门,就从衣兜里取出一样东西来给小满。
    是只方方正正的木匣子,不过手掌大小,外头看平平无奇,打开才发现别有洞天,树林草地,木头屋子,最中央是只憨态可掬的兔子,身上穿着公主裙,怀里还捧一束玫瑰。
    所有东西,都是手工一点一点的雕刻成的,不过指甲盖大小,又是事无巨细,连兔子的绒毛,裙子上的褶皱都一一雕琢出来。
    这样看,已让人惊叹,却还没完,煦和轻轻拧两下子木匣子底部的发条,那兔子便跳华尔兹似的随着音乐转。
    原来这竟是一只音乐盒。
    小满知道他手巧,对着这样精细的活计,却还是怔了一阵,才回神来似的叹道,“这是给她的生日礼么?真有一手。”
    煦和脸红了一下,就只笑笑,“随手瞎做的,还差颜色没上,剩下的靠你了。”
    他说是瞎做,但这东西,很显然不是这么一两天能做成的。
    小满看出来,也不点破他,笑应一声好。
    生日会那天,他和煦和一道来到宛嘉位在法租界的家,立在门口时,人就由不得不惊,只看从这边马路到那边弄堂,差不多一整个街角全是杜家的门头。
    大门口齐整整地列着各式各样的汽车,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一日,整个上海滩的车都全停到了这里来似的。
    立在门口的两个红头阿三背着手,眼睛就锐利地从每一个预备进门去的人身上扫过,或放行或阻拦,似乎短短一瞬,心里已经清晰地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
    小满与煦和走到大门边,他们就伸手阻拦了一下,看过了请帖,这才放他们进去。
    杜家洋房前一大片草坪整齐开阔,一张张西式圆桌雨后蘑菇似的盛开在上面,洋乐师们清一色笔挺的燕尾服,立成一排专注地拉着提琴。
    长桌上高高堆叠着透明的香槟酒杯,反射着初冬阳光,明晃晃叫人睁不开眼。
    仆从们就在这其中有条不紊地穿梭着将一道道菜肴端上。
    再看到场的人,不分年纪性别,个个衣冠楚楚,从容地坐着,或者谈笑,或者寒暄,即便叫不出名字,也知道绝没有一个等闲。
    那时候,小满只对宛嘉的家境有些惊讶,很久之后,才从别人口中得知杜家在上海滩的名声和威望。
    他两个初到这里,总有些误入了场子似的不适应,隔了一会儿,才去寻了一张桌子坐下来。
    宛嘉是被众星捧月似的簇拥出来的,在场年轻女宾多是身穿西洋式正装,作为这场生日宴的主角,这一日她却另辟蹊径挽起头发,穿了一身旗袍,鸢尾花似淡雅的紫,外面再罩一件雪白的狐裘披肩,款款走过来,她的神情也是大家闺秀式的,在微笑着,却是端着五分架子的,矜持而冷淡。
    平素宛嘉像初夏的栀子,清香可爱,开得沸沸扬扬,现今的这一位杜七小姐,却更像是生长在高墙内的纯白玫瑰,矜贵而馥郁,也是高高在上,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他们还没来得及上前去恭贺,宛嘉瞧见了他们,却先一步甩脱了人群笑着走过来。
    原本说好了礼物由煦和来送的,这会儿,宛嘉都近到跟前了,他却没动,隔了一个多月再对视,两个人的神情都有些生硬似的。
    小满就只有把那只协力做的音乐盒给她,说是他们两个一道完成的,再恭贺一声生日快乐。
    宛嘉接了,弯起眼睛笑着道谢。
    煦和总算回了神来,笑一笑,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末了也不过只道了一声生日快乐。
    这一天,白天是时髦的草坪派对,夜里,又转在杜家的后花园里用餐,席宴就在池塘边,露天临水摆着,从盛菜的器皿到菜肴的品类,又完全是中式的套路。
    从池塘到花园的小径,各处都点着精巧的水晶莲花灯,星星点点的,宛若梦境。
    白天时切了生日蛋糕,夜里压轴的是生日面,由仆从们小心翼翼端上来,一人一盏细瓷小碗,内里装着用鸡汤干贝煨的寿面,不过只有一口,品个滋味罢了。这一个晚上,多数的菜肴也都与这一碗寿面一样,极尽精致的,却只够浅尝。
    从杜家出来,天几乎已黑了个透,他们像暑期时一样,推着脚踏车沿着街道走,原本在一个路口前就该分道扬镳的,看到一处还亮着灯的小摊时,煦和忽然道,“吃点宵夜再回吧。”
    小满点头,两个人就停车,在摊子旁边的木桌前坐定。
    那摊主操了一口湖北腔,摊子上豆皮,面条,各色卤味的气味热腾腾混杂在一道,跟杜宅的精致席宴比起,好比天上地下,却使人一下子放松下来。
    他们随便要了一些吃的,煦和甚至还要了酒,他其实是喝不来酒的,每喝一口,就皱一下眉头,却又一些缓冲的时间也不给自己,就那么一口接一口喝。
    小满看他神情有些不对劲,伸手要去拦,煦和自己搁下了酒,平静地开口,“前段时间,我家里不太平,我爹病倒了,我大伯又捅了个大篓子。我家你也来过,在我祖父辈还算是可以。但到如今,就剩一个空壳。说实在话,如果没有我爹,怕早垮了……”
    他略微停顿一下,才又继续说下去,“那时候,宛嘉一声不响地寻她哥哥帮了我。其实该谢她的,但我还反过来怪她多管闲事。自己没用,还在这种地方要面子……”
    听到这里,小满没忍住打断他,“是你的错。”
    煦和不响,突然酒意上头了似的,没头没脑地道,“我欢喜宛嘉。”
    这话一落,又轮到小满发怔。
    煦和自嘲似的笑了笑,又再往下说,“很早之前就开始的。明晓得跟她怎么都不配……”
    小满曾去过宋家,今朝也算见识了杜家的排场,其中落差全看在眼里,不能说不理解他,但看他一面自暴自弃地说着不配,一面还要再去喝酒,又实在看不过去,就去夺了他的酒。
    煦和不再响,笑一笑,就拿了筷子,好像什么话都没有说过似的,慢慢地吃东西。
    煦和跟宛嘉的关系在生日会后逐步回暖,很快又回到过往时有说有笑的样子。
    但是,看在小满眼里,他们其实又并不完全与从前一样,一个小心翼翼的,另一个就也收敛着,似乎总归隔了一层什么,又总有什么说不清楚的地方变了。
    也没过多久,忽然一日,煦和没有来学校,他们从教数学的孙先生那里获知:宋父去世了。
    小满和宛嘉去宋家吊唁的那天,着实是入冬来最冷的一天,北风呼啸着满世界乱刮,天上还飘着雪珠子。
    他们去的早,赶到宋家时,过来吊唁的亲友都还没几个。
    天是灰白的,宋家又是白墙青瓦,人也逃不脱,总是灰白黑三色的衣服,再加上那些白纸糊出来四处摆放悬挂的挽联花圈,看起来仿佛所有色彩都被洗褪了。
    煦和一身重孝立在门口,忙着接应来吊唁的亲友,整个人都被一种令人陌生的冷静所覆盖,甚至窥不出哀戚。
    看到他们,因为意外,他的神情终于起了一丝变化,却还只是点一点头,并没开口。
    宋太太是小满暑期时曾见过的,这会儿却早没了当时的神气,拿了一块帕子捂着脸,一双眼睛通红,神情也是恍惚,不晓得是伤心过头,还是哭累了。
    另几名女眷一声不响端坐在宋太太边上,间或着哭几声,眼睛还在四处瞟来瞟去的。
    再边上,立着两个青年,和煦和一样高个子,也是一身重孝,或许是他兄长,这两位年龄并不大,却是面黄体瘦,精神也差,抽着肩膀弓着背,萎靡不振,十足一副在鸦片缸里泡烂了的架势,他们不看人,更不开口说话,时不时趁人不备遮遮掩掩地打着哈欠,有人过来吊唁,他们就只木讷地略抬一下眼皮,连场面上的一点礼数都懒得给,还在睡梦里没醒来似的。
    原本以为宋家就这么些人,仔细一看,这才发觉在角落里,原还藏着一个干瘦的老男人,看上去年过半百了,花白头发却全朝后篦得油光水滑,一副“白相人”的样子,他把两只手交叉着搁在身后,人就歪歪斜斜立着,百无聊赖,又是置身事外。若不是身上的白孝衣显出他是宋家人,倒更像过来凑热闹的亲眷。
    小满知道,这一位八成就是煦和口中那个捅篓子的大伯了。
    这会儿,宋家的亲友们陆续的进来,又有过来超度的道士和尚,乱七八糟帮佣的人,而诺大的宋家,就只煦和一个人跑前跑后,不论过来吊唁还是来帮佣的,大小事情也都只问他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
    而那几个宋家人,就那么站着坐着,哭着看着,却一个都不动。
    宋父一死,剩余这些老的小的,没了平日里能够倚赖的主心骨,全部七零八落,这家就像一幢被白蚁蛀空了的大厦,摇摇晃晃的,几乎只差一阵风来,便要轰然倒塌。
    小满看在眼里,心里觉得说不出的压抑,他看一眼宛嘉,她的目光微垂着,紧抿着嘴唇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手,也像在隐忍什么。
    他们上完香,刚出灵堂,冷不丁的,宋太太突然跑上来,不分三七二十一地挽起宛嘉的胳膊哭哭啼啼诉起苦来。
    宛嘉实在不知道什么状况,心里很是莫名,但在这样的场合里,又不好挣开,只好这样任她拉扯着,一开始,她只听她嘴上一口一个“自家人”的,还没有意识,突然明白过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时,顿时窘迫得头脸全红了个透。
    宋太太就被一把拖了开来,拖开她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她儿子煦和。
    小满从没见过煦和发过这样大的火,一路过来,就是沉着脸,没留一点情面,也没多说一句话,上去一把抓住她那条挽着宛嘉的胳膊,像是对待牲畜似的不管不顾把她整个人朝旁边硬拖。
    他使的力道太大,宋太太被拖得一个踉跄摔在地上,懵了一会儿,人反而更凶起来,扯着嗓子一声接一声地骂着不肖子。
    人人都把目光投往了这里,煦和却孰若无睹,自顾自地又回去指挥那群帮佣的人。
    宋太太骂累了,也觉得没意思,声音终于偃旗息鼓小下来。
    这时候,他两个婶婶却在边上,看别人家的好戏似的捂嘴偷笑暗骂,“十三点。这种时候也不忘高攀。不掂掂看自己多少斤两。”
    他们预备要走,原本想要去和煦和说一声,远远的,看他还在忙,就也没上去。
    宛嘉掖一下被宋太太扯皱的衣袖,最后看一眼乱烘烘的宋家,两个人就出了门去,还没走几步路,原先的零星小雪忽然下大了,一片紧接一片,鹅毛似的打着旋迅速地落。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两个人回头去,原是煦和追了上来,看他左右两手各拿了一柄雨伞,神情还是凝滞,只递给他们一人一柄伞,轻轻地说一声,“辛苦你们跑一趟。多谢。再会。”便头也不回地转身。
    他们拿着伞,不约而同立定一会儿,看他冒着雪一步步的走远。
    直到望不见那背影了,宛嘉还站着还不动,小满道,“走吧。”
    宛嘉一点头,两个人同时撑开雨伞,并排慢慢地走。
    上海的雪不管落得再大,也总难积起来,看起来白皑皑的,用脚一踩,无非化成泥,为了不跌跤,只好眼睛盯着地上,每一步都极小心极小心的走。
    小满已经走得极慢了,偶然间一抬眼,却不见了宛嘉,他回头去,看到隔开几步的距离,宛嘉就举着伞一动不动立着,是一直近到了跟前,才发现她在哭的,他就看着她哭,一句安抚的话也说不出口,宛嘉将伞搁到地上,像这时候,迫切的要想寻一个能够倚靠的物事似的,就这么哭着将头靠到了他肩膀上。
    雪落得更大了,没多一会儿,连伞面上都积了一层薄雪,撑着沉甸甸的。
    小满任她靠着,看着头顶上那一整块灰黑的天幕长久不动。
    两个人都没说话,但心里又都明白,那个意气风发的调皮少年,从今往后是再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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