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烈日打在头顶上,叫人连块遮阳的布也不敢打。王腾率秦兵十万在对岸准备渡黄河了。这么多天,他一路向南,碰上的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混账,快到郑城了,心里不免着急,直接就下令过河。白日渡河虽然不是兵法里的上策,但是郑城如今已经在视线里了,倘若自己动作快一些,明日一早恐怕就能收到那混帐韩安的投降书了,也顾不上什么兵法不兵法。

    老天仿佛也站在他的一边,往日里阴晴不定的黄河如今怔怔的躺在阳光底下,连朵浪花都翻不起来。

    王腾心里十分畅快,韩王的国印似乎已经摆在他手上了。太阳光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偶尔还有凉风吹来,天气真是好得很。

    然而事情并没有表面上那么顺风顺水,在他暗自高兴的时候,韩恬这边也没闲着。

    韩恬带着几百个会水的偷偷摸摸拐到了河边。据说是前来送行的欧阳蒙片刻不停的跟在她后面唠唠叨叨,说什么女孩子家怎么连浮水都会,半点没有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啦,这样子如何嫁人啦。

    韩恬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她长这么大年纪,欧阳蒙怕第一个认认真真把她当作公主看待的人,只可惜实在太唠叨,有时候不得不采取一些手段让他闭嘴。于是韩恬扭头问他“你是想让我像宋襄公一样讲仁义,等他们渡好河布好阵在下手咯”

    欧阳蒙一顿,眼睛瞪得老大,脖子也梗起来,脸憋的通红“也不是”

    “那你就带着其他人好好埋伏着,等我那边的动静”韩恬没好气的说。

    她最近变得狂躁了许多,时间太紧了,来不及排演阵法,来不及练习武艺,又没有天时地利人和,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只有赢了才有可能和王腾谈条件,谈亡国的条件。

    韩恬嘴里发苦,狠狠的低头,冰凉的黄河水扑在脸上、身上,被炙烤了几天的皮肤受到刺激,不仅没舒缓,反而疼的厉害,她咬咬牙看了看近在眼前的船只,扭身做了个手势。百十个人按照昨日里的吩咐,五人成一组,有条不紊的各自朝着一艘船只游过去。

    ……

    “不好了不好了,船仓漏水了”

    “不好了不好了,运粮船着火了”

    “不好了不好了,运兵器的船要沉了”

    秦人这边很快乱作一团,他们原本就不擅水战,又月余不曾碰上有战斗力的韩军,现在突然被偷袭,不免惊慌。

    然而这才刚刚是个开始。

    韩恬猛地打了个呼哨,尖锐的声响终于把严整的船队撕开一条裂缝,岸上密密匝匝冒出许多握弩的韩人来,带火的流矢像长了眼睛划破空气自岸边袭来。

    王腾站在船头,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心肝好像被人掏出来在地上碾了几遍。情势容不得多想,他咬牙指挥着兵士驾弩还击,继续前行,但终究因为失了先机,损失惨重。

    罪魁祸首韩恬这会儿已经趁乱带着剩下的人回到岸上来了,她形容简直比王腾还要狼狈。脸色发白,嘴唇发青,衣服也都湿透了,紧巴巴的贴在身上,若隐若现勾出玲珑的曲线。欧阳蒙见她,满脸的深恶痛绝,伸手把自己的衣服剥下来给他,嘴里还碎碎念“你是个女人!女人啊!贞节!贞节!”那表情恨不得把自家帅旗也拽掉了给韩恬裹在身上。

    韩恬目视前方,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了。贞节,过了今天,连命都没有喽,还要贞节做什么,留着喂王腾那个小王八羔子么。

    不得不承认被唤作小王八羔子的某人是个会领兵的,韩恬他们一边倒的优势没能维持多长时间。秦兵缓过劲来之后压制得他们且战且退,就连秦人登岸的时候都一副井然有序的模样,没让韩恬讨到什么好。

    很快,且战且退的韩军就回到了挖好的壕沟里。王腾现下也不怎么着急了,领着剩下的七万多人安营扎寨,生火做饭。

    他虽然脸上风平浪静却说心里那个痛啊。原本以为是只煮熟的鸭子,结果现在倒好,飞走了不说还蹬了他一嘴毛。不过说来也奇怪,他在韩国待了这么多年,还从不知道郑城里有这样一个打仗的好手。

    王腾本是韩国人,四年前大雪灾,眼见着乡民一批批的饿死,后来好容易朝廷肯开仓放粮,结果人反而死的更快了些,一怒之下他便辞官奔了秦王,嬴政对他颇为赏识,又觉得他熟悉韩国的情况,此番便派了他来。起初他还觉得自己身为韩人引贼南下颇有几分郁郁,这一路走来,见做官的恨不得白玉为床金作马,为民的只能挑儿卖女吃了上顿没下顿,心里发狠,反而深以韩人的身份为耻。如今见了会打仗的,觉得韩王不放他出来保家卫国,只在这种时候派人出来,不过是想苟且保住一条性命罢了,心里更是翻滚不定。

    “派人去韩营,说我王腾不知道韩国还有如此人物,心中好奇,想请主将过帐一叙!”王腾咬牙切齿坐了许久,传令下去。

    韩人败势已定,现在出来兴风作浪必定有鬼,他倒要看看快死的人还能掀出什么风浪来。

    军师挤眉弄眼“将军,这,这,”

    王腾是韩国人,他可不是。眼看着要到手的地盘不去打,谁知道王腾怀得什么鬼心思,万一临阵倒戈,哎呦呦,不敢想不敢想。

    这会儿王腾已去了战甲,十分书生气的甩了甩衣袖“败局已定,他们现在反击,不是要谈条件就是想拖延时间,我到要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相貌原本非常秀气,唇红齿白,面如冠玉,刻意做出一副老成的样子,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很是滑稽。

    军师也没敢笑,半信半疑的喏两声出去了。

    送信的人很快就到了,韩恬见事情都按预料好的发展心里很是满意,面上却丝毫不敢表露。凝重的开口“既然这样…”

    “这种事怎么能让你这种小丫头片子出面,当然是我去”欧阳蒙已经凌空跳了起来。

    韩恬撇了他一眼“我都还没说去不去。”

    然后撩了撩头发摆出一个自认为风情万种的姿势“这种事情当然是长的好看的去”

    最后一拍桌子“我是主将我说的算”,说完留下目瞪口呆的欧阳蒙扬长而去。

    所以说还是不要和女人吵架,争执到最后还是韩恬去了,只留下兵符和绑在帐子里的欧阳蒙。

    欧阳蒙是一定不能有事的,万一自己跟王腾谈不妥,就指望着他抵抗一阵,好让城里的老老少少有机会跑出去。

    韩恬是一个人去的。这世上很多条路如果一个人走的话都会很孤单,唯独黄泉路不是。无论早走晚走,所有花花草草人鱼走兽都逃脱不过,走一条所有人都要走的路,有什么寂寞可言呢。

    不同的是,黄泉路是走不完的,但是韩营到秦营的路却有尽头。

    韩恬撩开帘子进去的时候王腾在喝茶,韩恬站定了之后王腾在找帕子擦洒在身上的茶水。

    “你们这是,这是美人计么”他哆哆嗦嗦的伸着手。

    他一直在怀疑韩安搞什么幺蛾子,原来是这种幺蛾子。韩安以为天下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好色么,居然找了个好看的小姑娘来。就算这姑娘生的好颜色,也值不上一整个韩国吧。

    韩恬后退一步,又伸出手来拢了拢衣襟,疑惑的问“你原来不是想请我一叙,而是想女人了?”难道自己判断错了,贞洁真的要喂给这小王八羔子?

    王腾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质疑,然后也伸手拢了拢衣襟。请我一叙,请我一叙,难道韩军的主将是个女人?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忍不住往后跳了一步。

    于是军师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两个人一左一右的站在帐子两端,手都还紧紧的放在胸前,吓得他一哆嗦,话也没敢说,一边闭着眼睛高喊“打扰了两位继续”一边跑了出去。

    噫,他原本就觉得事情不对,原来是将军会情人来了,噫说得真好听啊,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噫!

    王腾尴尬的咳嗽一声,想说两句好听的权当作为自己唐突了佳人道个歉,但一张嘴又怕自己失了面子,只能摇头晃脑的憋出一句“卿本佳人”

    韩恬挑眉“奈何从贼?”

    王腾支吾,韩恬笑道“我不是从贼,我是韩安的女儿”抬头看了一眼愣怔的王腾,补充说“按你的说法,我就是贼”

    王腾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他忽然有点紧张,当年在阿房宫见秦王的时候,他连眼睛都不眨一眨,现在手心里都开始出汗了,难道美人计奏效了,不不不,一定是天气太热了。

    “你问完了,是不是轮到我问了,卿本佳人”韩恬似笑非笑。

    王腾面色一红,但神智总算恢复了正常“韩安做过的事情,你难道不清楚?暴虐无常,好色贪淫,你睁开眼睛看看,老百姓过的什么日子!”

    韩恬走了两步,走到他身边坐下“那嬴政又好到哪里去呢”然后端起桌子上唯一一只茶杯抿了一口水,王腾正激动,也没注意她用的茶杯是自己的“你领着秦军南下,踏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韩国的土地,杀过的每一个百姓,都是我韩国的子民。倘若嬴政勤政爱民也就罢了,你看他修长城,建阿房宫收了多少赋税,害死了多少人的性命。连年的征战呵,实际上受苦的永远只有底下的老百姓而已,兴兴亡亡,又有几个人在意宫殿里头坐的是谁呢。你说的倒是冠冕堂皇,实际上为的也只是自己一家一姓的富贵荣华罢了。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指责我!”

    韩恬心里烦躁,也不愿意多呆,说完话后起身就走。这么个混账还有什么可谈的,她不如抓紧时间疏散群众去。就当她伸手撩开帐子的时候,有个声音叫住她“若是我能保证新郑城里一个人都不会死呢?姑娘可愿意撤兵?”

    没有人回应他,帐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依旧晃动不止的帐门,天气热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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