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雨山摸摸鼻子,无奈的苦笑,他只觉今日倒霉得很,明明好心一片,却三番五次被当做驴肝肺,不由自问,莫非我长得这么像坏人?

    难道是出门方式不对?他正想说些什么打个圆场,忽地抬头。

    “何方贼人!胆敢擅闯本门禁地!还不速速就死!”

    话音由远及近,说话之人御一光焰灼灼的飞盘而至,气势汹汹,冲到黑潭上方停住,恶狠狠的看向下方的二人一兽。

    来人望之已暮年,白发白须,身披鹤氅,手执拂尘,本该颇具仙风道骨之气,可惜此时面目铁青,一脸气急败坏,抵消了不少仙气。

    长须老者瞟了高微一眼,见她青衣素服抱臂而立,笑嘻嘻好似看戏,便不在意,又看向葛雨山,见他相貌俊逸,风姿潇洒,更兼锦袍玉冠,华贵非常,便当此人是踢馆的正主,因见黑潭障眼法已破,心中有些打鼓,气势便弱了三分,再开口时已不似此前那般咄咄逼人。

    “此地乃我九溪仙门禁地,便是本门弟子,无故不得擅入。”老者顺了顺长须,目光一闪,“这位道友,修真界的规矩,贵宗的师长难道没有教导过么?”今日被这二人窥探了禁地,无论如何都得留下他们,若是闲人散修,一切好说,若是有名号的宗门,说不得要费上一番手脚布置布置。

    见他只对着葛雨山套话,视自己如无物,大概是把自己当做小厮随从一流了。高微并不生气,反而暗暗嗤笑,此人虽已筑基,但年岁老大,修为并不高深,一身装扮看起来唬人,却连着那光闪闪的飞天法器都是花木瓜,空有个架子而已。

    她见对方错认了正主,倒是打消了一半疑虑——本来以为葛雨山是九溪宗门中人,与自己虚以委蛇,暗藏祸心,看来这个嫌疑排除了,不过依旧来历不明,其心叵测,还是静观其变才好。

    高微不动声色的后退了几步,冷眼旁观葛雨山如何应对,他如何不知身边动静,暗暗一笑,负手抬头,淡淡说道:“或许是某孤陋寡闻,却不知七大宗门不算,另有九姓世家,三十六宗,七十二门,除此之外,修真界又何时在这下界凡间里,多了个九溪仙门?”

    闻言,长须老者面色陡变,正要发作,又听他朗笑一声,语气倨傲。

    “蕞尔之地,不过占了前人法阵之利,便妄称仙门!可笑至极!”

    听得这话头,高微眼一眯,不管是不是虚张声势,这人倒是对修真界熟悉得很。

    长须老者怒道:“一派胡言!本门乃七大宗门之紫虚宗下院,只是久处凡间,不欲扬名罢了,尔等私闯本门禁地,还倒打一耙,真是不知死活!”套话不成,又撕破脸皮,只有动手了。

    说罢,他长袖一挥,拂尘晃动,手中法印结成,淡淡灵光形成一组秘符,顺着麈尾倏尔注入黑漆漆的潭水中。

    费那么多话作甚,说到底还是要靠打的呀!

    高微精神一振,十指用力交扣,指关节捏得咔吧一响,此时黑潭水面翻腾回旋,漩涡中先是现出一对暴突圆睁的大眼,再看浮起那物头大如磨盘,前肢短小后肢粗壮,腹鼓背隆,身宽丈二,全身疙疙瘩瘩凸起无数毒瘤,好一副凶恶模样!

    “癞,癞蛤蟆?”高微搓搓手臂,鸡皮疙瘩都出来了,这也忒恶心了吧!

    葛雨山点点头,饶有兴味的打量起来:“嗯,黑潭浊水,灵脉地气,再以童男童女的肉身饲养,方能养得这蚀阴魔蟾,果然好妙的心思,好恶毒的手段!”

    “无知小子!”长须老者拂尘一挥,“本门镇山灵蟾,岂容尔等小觑!擅闯禁地在前,出言不逊在后,真是送上门来找死,正好喂了灵蟾,以赎前愆!”

    得他示意,那巨大的魔蟾从潭中跃起,弹跳至半空,巨大的身体竟连一天的月光都遮住,好似黑压压的一座小山般向葛雨山当头压下。

    这一下若是压得实了,活人也要变作肉饼,见葛雨山含笑而立,却似毫不在意,高微眉头一皱,不知该不该拉他一把。

    正犹豫间,魔蟾已将将要压到那人身上,忽地白光一闪,电光火石间,妖兽魔蟾那偌大的躯体竟如一个皮球般高高弹了起来。

    再看时,一道光幕如圆球般罩在葛雨山身上,光晕淡淡,他负手微笑,表情十分之……欠揍!

    下一刻,他却哎呀一声,皱起眉头,伸手在光幕内侧连按几下,高微瞪大眼睛,只见他尴尬得汗出如浆:“在下,在下这个护体罩,结实是结实,可一旦发动,一时半会却打不开……”

    “……它进不去,你也出不来?什么护体罩,缩头乌龟王八壳子吧!”此等猪也似的队友,高微平生未见,此时大开眼界,惊佩交加,连骂粗口都不足以形容此时心情之万一。

    须臾间,那魔蟾被“缩头乌龟王八壳子”反弹上山壁,但它皮粗肉厚,弹跳力惊人,于半空翻身回转,挂在高峭的崖壁上,瞪着一对暴突的大眼,看向下方的猎物。它灵智虽未开,但本能觉得刚才弹开自己的光幕不好惹,血红大眼咕溜溜一转,隐约觉得那个更瘦更矮的猎物更好得手。

    目标一定,魔蟾下颌一张,大嘴陡然裂开,一条暗红色的长舌骤然反弹翻出,其速快似流星,直往高微身上卷去。

    那舌头极长极韧,眨眼已至面前,高微冷笑一声,手腕一翻,寒光闪动,霜雪匕陡然化作三尺冰刃,冰霜之气大作,魔蟾长舌倏然卷上冰刃,暗红的舌面上蓦地泛起一层白霜,极为迅速的向上延伸。

    没有捕获到肉质鲜美的猎物,舌头还被冻得麻木,魔蟾觉得不妙,大嘴裂到极限,长舌反弹回卷,它力气极大,这么一用劲,高微连剑带人被拖到半空,眼看就要落入那张狼犺巨嘴之中。

    都说蛤蟆嘴大,这身宽丈二的魔蟾嘴一张,比身子还宽,三个高微都不够它塞牙缝的。

    葛雨山仍在满头大汗的试图破解护体光罩,见状一声惊呼:“姑娘小心!”

    高微如风筝般飘起,听到这声呼喊,长眉一扬,手中灵气沛然,霜锋雪刃怒涨一丈,化作一杆长矛,直刺魔蟾那流着毒涎的大嘴!

    眼看霜雪长矛即将贯穿妖兽咽喉,那一旁观战的长须老者急了眼,拂尘一荡,万道银丝如无数长蛇,向高微身上扫去。

    那魔蟾也非易与之辈,见势不妙,长舌猛地向上一甩,试图将猎物甩出去,然高微半空中一拧腰,顺着它去势向上空荡去,闪转腾挪间,以毫厘之差避过拂尘一挥,此时她身体倒悬,头下足上,魔蟾那疙疙瘩瘩的大头正在她下方,见是个空子,一声清叱,双手按住长矛,锋刃至上而下直贯魔蟾头顶。

    霜锋雪刃为灵气所化,比寻常刀剑更为锋锐,可那魔蟾皮肤坚韧,布满疙瘩,又分外滑腻,一击之下,竟未能穿透,矛尖一滑,戳进一个拳头大的疙瘩,“啵”的一声响,疙瘩迸裂开来——

    一蓬恶臭的黑水四下飞溅,矛尖一滞,尖锐处竟为黑水腐蚀,一寸寸软做一滩烂泥。

    高微心中一惊,这把霜雪匕与她灵气化作一体,此时不但锋刃被黑水所蚀,那剧烈的毒性更是来势汹汹,几乎要顺着灵力所向反噬倒流,侵入自己经脉,她心下骇然,当机立断,手腕一抖,霜锋从中折断,又借那一折之力,弹腰后旋,半空翻了几个跟头,稳稳落地。

    此时灵气收回,霜雪凝成的长矛重化作一尺来长的短匕,但原本雪亮的刀锋却如蒙上一层油污般浑浊晦暗,边缘处甚至被腐蚀出一个个深黑色缺口,锋锐尽失,灵气全无,比凡铁都不如。

    高微眉头紧皱,十分心疼,这把匕首为师尊所赐,以自身水灵祭炼之后如臂使指,十分顺手,想不到一时不慎,竟然被这死蛤蟆的毒液给毁了!

    “这黑水潭中只怕布下逆转地脉灵气之阵,将天地灵气化作阴腐浊气,又有人以孩童尸体喂养这魔蟾,其毒蚀阴销阳,能污诸般五行法宝灵兵,最是恶毒不过。”见一件灵兵被毁,葛雨山也在一旁扼腕叹息。

    高微瞪了他一眼:“怎么不早说!”白瞎一件好兵刃!

    “姑娘勿怪,你动手太快,在下嘴慢,一时没来得及说呀!”

    “你这一路嘴就没停过,嘴慢!你哄蛤蟆呢!”

    两人斗嘴间,那蚀阴魔蟾从山壁上滑落潭中,半身浮在水面,一双巨眼暴突血红,死死盯着高微,而那长须老者一手执着拂尘,一手轻抚胡须,狞笑道:“不知死活的小子!这下知道老夫这灵蟾的厉害了吧!若是乖乖束手就擒,老夫便大发慈悲赐你们一个痛快,免得临死前还要零碎受苦。”

    “束手你大爷!”

    高微猛地抬头,目光如刀锋般锐利:“改地脉,占水源,欺凡人,害幼童——就为养你这只臭气熏天的死蛤蟆!我今天要是不灭了你丫的,我就不姓高!”

    月光照在她脸上,清冷得像是刀刃上的反光,她瘦削的身体如标枪般挺直,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无可名状的东西,连同她那冷硬固执如石头般神情,都透出一股直指其人的凌厉肃杀之意。

    长须老者还未说话,葛雨山哎呀一声,抚掌道:“原来姑娘姓高,倒让在下好猜!在下既已知尊姓,却不知是否有幸得知芳名呢?”一路上他各种套话,高微都不曾告诉自己姓名,不料在此时得知,不由点头微笑,大有欣然之意。

    “闭嘴!”这人缺心眼么?多严肃的气氛,被他一句话给搅和了!

    高微脸绷得紧紧的,狠话放过了,此时也不多说,手一扬,已成废铁的霜雪匕飒若流星,化作一道虹光,直刺长须老者面门。

    “垂死挣扎,又是何苦?”老者轻轻一叹,拂尘潇洒的一挥,万千银丝毫无烟火气的缠绕住匕首,一拂之下,颓然坠入尘埃。

    老者正想再说几句场面话便送这两名无知小儿上路,忽地见高微冲他咧嘴一笑,顿时一愣,心头升起一股怪异之感,还未及思索这种怪异感从何而来,一阵排浪般的沛然巨力拍向他肩背,鹤氅上灵光骤亮,护身法阵刚一浮现,那聚灵护体的篆文便被两只蒲扇大的巨掌拍碎。

    他一个趔趄,几乎摔下云头,心知不妙,这偌大年岁毕竟不是白活,当下也不回头,一手拂尘扬起,万千银丝骤然生长,盘旋交错,须臾间在他背后织成一面护盾,另一手从怀中掏出一把符箓,看也不看,信手向四方撒去。

    一时间,柔水坚冰,巨木缠藤,飞沙叠岩,锐金流火,连着无数四下激射的剑气,将这片场地搅得飞沙走石,尘烟瘴目。

    长须老者也没白活这把年纪,已知自己着了暗算,不惜血本,将多年积攒下的五行符箓与封剑符全数祭出,总之这场内除了魔蟾都是敌人,魔蟾皮粗肉厚也不怕误伤,那两个小子和暗算自己的人若是被符箓所伤,自然最好不过。

    老者一边打得如意算盘,一边催动那金灿灿的飞盘法器向上升空,可刚上浮不到三尺,腰间一紧,继而一阵极为尖锐的疼痛传来,疼得他大叫一声,灵气不继,飞盘晃晃悠悠荡了两下,重重向地面摔去。

    “干得好!”高微冲踞坐在老者胸口,正舔着爪子的呼噜点点头。

    大猫哼了一声:“这两足兽太老了,又干又柴,味儿不对!”

    “先别急着吃,留口活气,我还有话要问!”

    “问啥?废喵话啊,待本座先趁热把肝脏吃了——少个肝,不耽误你问话。”

    “……唔,你这么一说,听起来也挺有道理的。”

    这番交谈在高微与呼噜的意识中进行,那老者摔得七荤八素,却还意识清醒,虽然不知道他们在交流什么,却从右腹传来的锐痛和大猫狰狞的呲牙上感觉到事态大大不妙。

    “你!孽畜住手!你可知道老夫是紫虚宗的下院门人么!赶紧放了老夫,不然紫虚宗须绕不得尔等!”老者疼得满脸冷汗,却还试图虚张声势。

    高微啵一下打个响指:“哟,呼噜,他叫你孽畜呢!”

    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大猫锋锐如尖刀的爪子在老者的腹部拉开了一条口子,若是凡人,当此境地或许已疼得晕厥,而修真之人身体强韧,老者又是筑基修为,重伤之下依旧清醒异常,此时疼得面若金纸,只能断断续续的惨叫呻-吟,甚至不敢扭动挣扎——呼噜的利爪有半截没入他腹部,勾着一段肠子,稍微一动就是痛彻心扉。

    见他终于老实了,高微满意的点点头,正想问话,却听葛雨山咳嗽一声:“高姑娘,在下本不该打扰你逼供,但可否先将这边的蛤蟆处置了再说?”

    高微这才想起来还有只臭哄哄的大蛤蟆没灭,一回头,嘴角一抽:“……什么情况!不是才一只么!什么时候生出这么多了!”

    “就在姑娘你揍人之时生的。”葛雨山依旧彬彬有礼,可那语气配上目下景象,竟让高微听出一丝幸灾乐祸来。

    无数遍体漆黑的小蛤蟆在地上弹跳着,一眼望去青灰色的地面都被这些密密麻麻东西布满,看得高微眉心直跳,再一抬眼,那小房子也似的大蛤蟆蹲在黑水潭中,背上的疙瘩囊囊起伏,皮肤不时迸裂,从中间跳出拳头大小的蛤蟆来,顺着大蛤蟆的脊背几下蹦跶到岸边,跃入成千上万的蛤蟆群中,熙熙攘攘,如波浪般涌动,生息滋繁,好不热闹。

    这噩梦般的景象,高微看一眼都觉得头晕恶心,全身鸡皮疙瘩此起彼伏,再看那蛤蟆群如黑浪般涌来,唯独绕过葛雨山身边那方丈之地,便知此人还在缩头乌龟王八壳子中,压根不能指望,来不及骂他,只得飞快的盘算了一遍囊中法宝灵兵,咬牙祭出缩地尺。

    咫尺成天涯。

    第一波蹦跳着冲过来的小蛤蟆像是遇到了无形的屏障,怎么蹦也越不过那咫尺之遥,后续的蛤蟆们却前赴后继,踊跃上前,蛤蟆大军如波浪般在缩地尺形成的无形屏障间越聚越多,堆积有一人多高,连困在王八壳子里的葛雨山都被遮挡住了。

    虽暂时阻止了这群小蛤蟆的攻势,高微却并不轻松,皱眉抿唇,神情严肃之极,她目光四下一转,只见黑水潭连着三面山壁,俨然有进无出的山谷,群蛤被她阻挡在山谷唯一的出口,而她自身灵力有限,久必不支,这些小号的蚀阴魔蟾又遍体剧毒,若是不慎跑出几只,外间说不得就要生灵涂炭。

    “高姑娘,这魔蟾生性喜阴怯阳,可以正阳烈火焚之,以绝后患!”从蛤蟆群中飘过来一句话,听着还颇有道理。

    火焚!好——等等!正阳烈火!火云纱,我给了阿玖啊……高微后槽牙快咬碎了,水炎也是火,偏生不是正阳烈火,法宝里本来有这话儿的,可一时手快,送了出去,顿时只觉造化弄人,弄得人十分想问候造化的大爷!

    这边厢,她顶着一身鸡皮疙瘩,阻挡着成千上万只又臭又丑的蛤蟆,那边厢,呼噜趁机挖出鲜嫩嫩,脆生生,还冒着热气的肝脏,叼到一边,呼哧呼哧的大快朵颐。

    竟无人注意到那被开膛破肚,肠子流一地,去了半条命的长须老者,翻着白眼,颤颤巍巍的从袖中掏出一支信烟筒来。

    “咳咳……无耻小儿,竟想杀灭本门倾力喂养的灵兽,咳咳,紫虚宗的,高,高人,就在左近,你们,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青筋暴起的手握着那只小小信烟,老者面若死灰,却露出一丝狞笑,手一抖。

    一道信烟无声无息飘上漆黑深邃的夜空,映着一轮皎洁的明月。

    片刻后,高微心生警讯,她蓦地扭头看去,只见天上那轮明月正在坠-落——

    向她坠-落。

章节目录

洞天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屋只为原作者林下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林下风并收藏洞天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