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近日暮时,走在魏军寨墙之前的沙场之上,周扁对于这一天的压抑气氛又有了更深的认识。

    这本来是邯郸城的近郊,南下可以到番吾,可以到赵国旧都,还可以到大梁,正是人来人往,农田、古道和小贩这些元素的存在,但此刻,却是一片如人间地狱般的景象。随意走来,满目尽是残破的兵器,血染的土地,尸体,以及烧焦的尸体,有魏兵正在寻找着同袍的遗体遗物,也正在对还剩一口气没咽下去的赵兵,给补上一刀,时不时还有重伤的赵兵跳起来,吓了周扁一跳,但很快就被几支长剑刺穿,然后补刀的魏兵还斜过来了一眼,似乎是在藐视贵族的胆小,又或许是不明白这个年幼的周室大王为何要跑到这种地方来看。

    不过周扁并不会在意,其实他也只是偶发兴趣,然后在樊馀等王室护卫以及百余名魏兵的层层守卫下,才走出了几十步远而已。不过看的已经足够多了,和以往冷兵器战场只有鲜血和死亡不同,这一次却多了许多焚烧过的痕迹,以及尚未完全熄灭的黑烟,如同热兵器时代的战场一般,烧焦的尸体。虽然今天的战事已经结束了,但赵兵疯狂的一幕,却给周扁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战场的火自然不是无缘无故的,而是赵兵拼死带来的。一个个年轻的面孔,带着不惧死亡的疯狂表情,毫不顾忌魏兵的截杀,一个经的往投石器冲来,身上还绑着木柴等物,甚至不等靠近寨墙就点燃身上的引火之物,利用魏兵目瞪口呆的片刻迟滞,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向投石器冲去。

    如果是只有几人、几十人如此,倒还好,但让魏人吃惊甚至感到恐惧的是,居然有数千人之多。那么多的火人用性命扑向了投石器,这让周扁根本不敢相信,同样吃惊的还有魏人,周扁注意到,魏侯的嘴巴都张大了,脸上也露出了自征伐邯郸以来,第一次的凝重与紧张。

    幸好这前后数千人并不是一起冲来,而是分批,前面打了魏军一个措手不及之后,后面的敢死队就被长矛等戳死或拦住了,但掩护这些敢死队的数万赵兵,却给了魏军极大的压力,既要应付这些身上会着火的人,又要应付后面全副武装的赵兵,魏军很快就捉襟见肘了,除了守卫投石器的工匠杂役,其余几乎所有人,就连卫兵都被派上前去了。让早上外出的魏军速速归来的命令也被魏侯发了下去。

    到了后面,赵军则更加疯狂,丝毫不顾前面那些敢死队成员的生死,不顾有些敢死队员后悔而不再前进,而是将绑上引火之物的箭矢和标枪,向前倾泻而去。战场一片混乱,四处是火和烟,烧焦的尸体抱在一起,也不知哪一个是赵兵,哪一个是魏兵。

    虽然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但从双方的目的来看,魏军赢得了最后的结果,因为魏军的投石器可以说是全部保住了。赵人虽然也有拼死冲近了投石器,但却并未能烧掉哪怕一台投石器。

    魏军的拦截以及派出大军的及时回援是一方面,但战前充分的准备却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原来魏军的工匠们都备好了水守在了投石器旁边,每台投石器旁边都有些专门放木桶的地方,这是在第一天就设计好了的,事先周扁却并没有注意到。然后,每台投石器的下部,两人高的高度之下,都涂上了厚厚的泥巴,底座甚至都埋在了土中,很明显这是防火用的,而且也是战前临时涂上的。所以就算赵国敢死队摸到了投石器,但也悲催的发现,这短时间内根本烧不着。看到这防火泥,周扁又一次为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所惊呆了,心中竟有些庆幸,幸亏到魏军中呆了一段时间,不然只怕会仗着自己是后世现代人,而却在古代人面前吃个大亏。

    这一次双方的伤亡都很大,或许达到了一比一的比率,不过毕竟投石器保住了,赵人付出了近万条人命,却只烧掉了一些投石器上的绳索。毕竟绳索是草编的,但这只是小事,因为编草绳还是十分容易的。

    几个时辰的疯狂之后,赵兵在回援魏军的冲击下,不得不鸣金收兵回城。之后才有了打扫战场这一幕。

    而后来周扁也知道了早上为何有大量魏兵派出营,原来今天是赵国乐祚大军回邯郸的日子,魏军布置了八万大军,想要发挥野战的优势,在城外将长途赶回的乐祚疲兵给打败,最好是打溃,让他们进不了城。

    但在这一点上来看,赵军又赢了,因为邯郸兵的疯狂让魏侯不得不下令撤回主力,不得不放乐祚大军安然回到了邯郸,让赵兵对魏兵的比例首次超过了一比一。所以今日的战事其实是双赢,又是双输,因为双方都让对方没有得逞,却又都未能完成自己的目的。

    双方当然都不认为自己是赢家,所以都不会满意,只是气氛却有所不同。

    魏营之中,是一片愤慨,那是一种未能做到最好的气愤,那是跳高者未能破掉记录的愤慨。魏侯自然是发了火的,一是未能阻拦住乐祚大军,这与魏军野战第一的名声不符,魏侯脸上无光,二是为了阻拦赵人想要毁掉投石器的决心,魏兵死伤过多,这同样让魏侯无法接受。所以魏侯在咆哮,魏将们在酝酿着对邯郸城的猛烈一计,以泄愤。

    赵宫之中,是一片悲愤,那是一种未能达到基本要求的郁愤,那是坠崖者未能抓住离崖边最近的那棵树的郁气。赵侯自然也是发了火的,死伤近万人,居然连一台投石器都没有烧掉,这简直让赵侯不敢相信,无法理解这是为什么。一干大臣将军跪伏在地上,天色将晚,侍女们轻轻点上火光,赵侯的火气仍然没有消。

    殿下两列,文武各以太戊午和刚回城的乐祚为首。太戊午因为年纪大,倒只是跪坐在地上,乐祚却是跪拜在地,已经为自己在灵寿耽误了太多时间而请了几次罪了。乐祚也再三表示了,待大军休整之后,定要出城与魏军决一死战,以洗这数日之辱。

    “还是向齐韩楚求救吧,韩国多半不一定会来的,楚国又路途遥远,且中间又隔着个大梁城,多半只能指望齐国了,还是择一能言之士吧,割地还是赔金都可以商量。”赵侯这样说道,气氛很是压抑。

    晚上终究还是要睡觉的,双方各自商量好之后,赵宫和魏营先后熄了灯。大战后的夜晚格外的寂静,除了点点守卫的灯火之外,就只有伤兵的哀嚎了。

    就在回府的路上,太戊午和乐祚同车而坐,在短短的时间内,这两位赵国军政首脑就这段时间战事的意见进行了交换,对前景进行了分析,最后竟不约而同的定下了夜袭的对策,虽然不一定有效,但除了求救之外,或许这便是唯一的办法了吧。

    次日是个晴天,魏人依旧在打扫战场,以及继续筑墙,投石器依旧在发威,似乎比前几日更加疯狂,甚至还将一些燃烧的火球抛到了邯郸城墙之上,或许这便是泄愤的第一步。

    赵人依旧在当缩头乌龟,所不同的只是,大将军乐祚悄悄来到了城墙上,亲身体验了一把传说中的飞石雨,最终还是完全认同了太戊午对投石器威力的描述。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很平淡,每日里邯郸南城墙都会接受两三个时辰飞石雨的洗礼,除了在继续筑墙,魏军也没有更多的动作,赵人也似乎都已习惯了在飞石雨下时,躲在城墙之后的阴影里吗,然后在晚上拼命的修复城墙,以确保城墙不塌,在这一点上看,双方比拼的似乎是民夫和工匠。但所有人都知道,魏军的猛烈攻势必然在后面。

    终于,在九月的第一天,一个天高气爽的日子,魏军终于正式开始了攻城。

    如果说前面的飞石雨是前奏的话,训练有素的魏兵架着云梯附城而上,便是为这场攻城大战奏响了正式的乐章。

    这日清晨,就和以往一样,让赵兵习以为常的飞石雨准时而至。可出乎意料的是,半个时辰就停了下来,当在城头冒死观察魏军的招兵小心翼翼的伸出了躲在城垛后的脑袋,紧张的望向了对面,突然,他忍不住大叫起来,“魏军攻城啦!”

    “魏军攻城啦!”

    这样的呼声在南城墙上几处同时响起,在这飞石雨停后难得的寂静之中,显得格外刺耳。集结在城墙后安全地带的赵军顿时慌了起来,一名就藏在城墙后方的将军忍不住探出身来大吼道,“到底是用飞石攻城,还是魏兵冲过来了啊?”

    “是魏兵来了!是魏兵来了!有攻城器具,他们要攻进来了!”

    “闭嘴!”这名将军立即吼道。然而却来不及训斥这名嘴上不吉利的小兵,就立即向后面的兵营奔去。“快,快,快!上城墙,魏兵来了!”

    等到万余早已准备好的邯郸兵登上城墙时,赵人才发现,魏兵离着城墙还有几百步远呢。也是,投石器的射程很远,所以魏兵要跑半天才能抵近城墙,于是赵人忍不住为了刚才的慌张而擦汗,一边从容的开始布置起了城防。

    终于回到了正常的攻城模式了,赵人忍不住这样想到。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哪怕是正常的模式,魏兵一样凶猛,第一日攻城,就一度攻上了城墙,离破城似乎就只差一点了。压得几乎所有的赵人紧张万分,拼起了命来。

    一般守城一方都占有优势,第一日就登上城墙的,在冷兵器时代还是很少的,照说两军的差距也不会这么大,但若仔细一思量也就清楚了,邯郸南城墙在十多日飞石的洗刷下,早已坑坑洼洼,女墙自然是没有的,并且赵兵也多日紧张,毕竟主动权在魏军,魏兵可是养精蓄锐了多日了。

    这样的结果让魏侯很满意,但却让赵侯很紧张。

    而最令太戊午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次日魏兵没有出动,而是让投石器工作了一天,第三日,魏兵又蚁附而上,若是真如此交替进行,一日复一日,邯郸城真的危矣。

    不过这一日,魏军微调了战术,飞石一直到攻城的魏兵冲到离城墙一百步远方才停止,虽然赵人早就发现了冲过来的魏兵,但飞石雨不停,城墙上无法布兵啊,所以留给赵兵备战的时间就大大减少了,赵兵的箭矢还没放几拨,魏兵的云梯就架上来了。邯郸又一次差点被攻破,赵侯的心又一次提上了嗓子眼。

    太戊午能想到的事,魏人自然也想得到,第三日攻城不破之后,第四日魏兵又休整了一天,第五日,又开始了攻城,这一次魏军做的更绝,飞石雨直到魏兵离城墙五十步才停。

    第七日,积累了一定经验的魏军已经不完全停止投石了,而是调整了部分投石器的射程,竟能保证魏兵攻城的同时,飞石准确的砸在城墙之后,而不砸在城墙之上。虽然只有十来个投石器在工作,虽然也有偶尔一次砸中了魏兵,但魏兵和飞石的双重攻势,给了赵人极大的威胁,赵兵不得不顶着飞石行动,伤亡大了起来。

    赵侯的心一天比一天提的高,心脏都快出毛病了,睡眠质量也差了许多。赵侯终于招来了乐祚,给乐祚下了必须出城攻击的命令。

    但乐祚一走出宫殿,赵侯就在心中忍不住的骂了起来,小婢养的齐侯,我邯郸这么惨,你肯定早就知道了,怎么还不来救我啊!

    齐侯知道吗?齐侯当然知道,从邯郸到临淄的道路上,不下一百名齐国的探子正每日奔走,以保证齐侯能以最快的速度知晓西边的事。而此时,千里之外的临淄齐宫中,殿堂之上,也同样正在发生着争吵。

    争吵的主题自然是到底要不要出兵救援邯郸,殿下群臣一个个脸红脖子粗,或是为了自己所追求的春秋大义,或是为了在君主面前表现,又或是背后受人所托,一片激扬慷慨,道理横飞。

    齐侯也正头疼,只不过他头疼的并不是因为群臣争的厉害,而是因为他真的心中没有主意,他自己都还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出兵,要不要出兵救赵国,齐侯真的很头疼,他既担心国力,又想雪耻去岁的大败,既怕又被魏人狠揍,又放不下恢复霸主荣耀。

    他自己还没有想好,就只好放任群臣来吵了。

    洒出去的斥候已经以玩命的速度送来了关于邯郸城外投石器的事情,巨大的威力也让齐人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不相信,认为斥候故意夸大,甚至拔剑要砍了累瘫在地的斥候,另一派则自然是认为属实。有意思的是,这两派人却并不是与主战和主不战的两派人相吻合,也就是主战的人也有相信投石器威力的,而这也成了他们必须出战的理由,那就是如果仍由魏人掌握此种武器,只怕明日之临淄便是今日之邯郸了。

    齐侯头疼的原因也就在这里,原先只准备先支援武器的,然后待赵人坚持不住了再救赵亡,没想这么快赵人就坚持不住了,救了怕惹祸上身,不救又怕唇亡齿寒。

    殿上的争论会结束之后,齐侯又单独招来了段干朋,宫中的鱼池旁,君臣二人随意走着。

    “段干卿,寡人一直是信服你的能力,上次你说过坐等赵败,再救赵亡,寡人也深以为有理,但如今形势有变,一是邯郸可能很快就会被攻破,二是有了投石器,魏军节省了大量兵力,如此若邯郸城破,恐怕赵国就已经亡了。我齐国该如何处理,还望爱卿教我。”

    “君上独召臣下来此,臣下惶恐不已,论才识,臣下比不过”

    “段干卿就不必废话了。”段干朋才说上一句,就被齐侯给打断了。只听齐侯摆摆手说道,“虽然上次在濮阳败于魏军,但这并不是爱卿之过,相反,对于爱卿的才干,寡人心中是有数的。段干卿若不肯教我,便是对寡人未拜高爵与你而心中有怨么?”

    “不敢,不敢。”段干朋这下真的惶恐了,忙躬身道,“其实此事关键还是看君上心中所想。”

    “寡人自然是想雪耻,再争霸天下,可怎奈兵力不足啊。”齐侯叹道,一时激动竟咳嗽了几声。

    “若要救赵国,再出奇兵攻打大梁,逼魏军回援如何?”齐侯问道。

    “不可。”段干朋连忙摆手,“万万不可。”

    “为何?”齐侯奇道。

    “若是以往,围大梁可救邯郸,而如今有了投石器就不一样了。魏人必然在大梁城上装有大量投石器,只需以民夫拉之,飞石如雨而下,士卒虽勇猛而不得近前,必然难以拿下大梁,则魏侯何必担忧大梁?是以必然不会回援,而是等攻陷邯郸后再回师大梁,则我齐军危矣。”

    齐侯一拍额头,“果然用兵不可从一,多亏有段干卿教我。”

    “那我军该如何?坐视邯郸被破吗?”

    “可直接出兵邯郸!若能出奇兵烧掉投石器,则邯郸之围立解,若不能,则吸引外围魏军注意,使其不能专心攻城,若还不能,则待城破之日,冲入城中救出赵侯。”段干朋肯定的说道。

    “嗯?”齐侯一下子沉默了,看来恐魏症不轻,又或许是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个提议。

    段干朋也不敢再催,他已经拿出了目前看来最佳方案,并且拿出了三个对策,就看齐侯怎么选了。

    “容寡人再好好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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