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齐侯下定决心,要与魏军决一死战的那个秋后下午,淡淡的深秋金黄阳光之下,濮水以南,桂陵以东,数十辆战车当先奔驰在一望无际的河南平原之上,扬起一片灰尘,而就在那灰尘之后,则是一片黑压压的大军,如同流水一样,向北挺进。

    大军之中却有那么一小块与别处不同,不仅仅是那上百人的衣着打扮,还有那簇拥中的一架豪华四轮马车,也显得与这杀气腾腾的数万军士,有点格格不入。

    这马车自然便是周天子的王架了,宽大的车厢之内,正中位置上斜斜靠坐着的便是那少年天子周扁了,周扁的一侧是名小侍女低头跪坐,而另一侧或者说斜对面,正襟直坐着的是大夫宁越。

    “从洛阳出发,这一共走了也有几百里路了,本王还担心这四轮马车扛不住,却没想一路行来,魏军的战车都坏过不少了,本王这四轮马车,却还一次都没有坏过。”在略有些起伏的马车之中,周扁淡淡笑着说道。

    因为魏军行军速度很快,这四轮马车时不时还要小跑一下,这才能跟得上魏军的步伐。

    其实这行军途中,枯坐在车中实在无聊,所以,陪大王聊天的光荣任务,便落在了宁越以及王孙满、樊馀和苏锐等几个有身份之人的身上了。

    “大王这马车可不比其他,乃是宫中匠作精心制作,所用材料均是上佳,别说几百里路,就算是数千上万里路,也应当无恙。”大王有感,做臣子的自然就要回答。

    “只是不知那卖出去的其他四轮马车,也像这样结实不,或者差多少。”周扁的思绪显然一下子回到了洛阳,回到了王室产业之上。

    “战车都需上百里一修,何况普通马车乎?就算没有快速奔跑,那些四轮马车也都会比战车耐用,再说谁能保证车子不坏呢?那些个买四轮马车的,也都知道这一点,而且就算是自家做的独轮车,用上一段时间也都需要修的,若是怕车子买来会坏,他干脆就不买算了。”

    身为大王近臣,不光要精通自己所负责的事,还应全面了解主子的兴趣点或者说关注所在的一些情况,以免搭不上话,显然,宁越还是花了不少功夫的。

    不过身为古人,宁越又哪里会完全了解后世穿越而来的主子,心中到底是在想什么,又或者思路在哪里。

    周扁当然不会计较,也不会说出自己想的是卖出去的东西的质量,甚至是保修条款,因为,在这个时代,东西都是讲究出手不管的,若是现在就提出保修这个概念来,估计甚至会比完全废除奴隶制还要困难吧。

    所以听见宁越的话,周扁只是笑笑,并没有说话,令侍女轻轻掀开侧边的车帘之后,周扁转头望向了车外,心中不知思索起什么来。

    沉静了片刻后,宁越开口换了话题。“大王,此次魏军北上,竟只有五万人,再加上数千宋兵等,也远远不足六万人,而卫国境内的齐军不下十万,说来,这魏侯竟如此自信,难道就是凭借吴起留下的魏武卒吗?或许此时齐军已经探得了魏军的消息,齐侯必然高兴万分,大军已做好了迎接魏军的准备。”

    要说作为主子面前的近臣,不光要什么话都能接下去,还要会巧妙的转移话题,既往自己熟悉的话题上引,又要引得主子感兴趣甚至也乐意说下去,那便是技艺高超了,而侍奉过三代主子的宁越,自然也是个中高手。

    果然一说起战事,那少年天子双眼便是一亮。

    “本王却以为,魏侯这是一道妙棋。想三日前,魏侯遣人突然告知要本王随大军北上击齐时,本王倒也不以为奇怪。不过要说这齐侯,此次倒也下了一步妙棋,突然调转方向去攻打濮阳,而濮阳作为魏国属国,魏侯不得不救之,这样就将齐魏主战场拉至濮阳城外,齐军以逸待劳占了地利。”

    “不过魏军出发时,本王却惊奇的发现只有五万多大军,这下便连本王都有些不解了,就算魏侯自信五万人能打败齐军,那么再多加些兵力,岂不更保险?所以本王心中很是疑惑,与几位爱卿也都商讨不出一个结果来。”

    “直到昨日,苏锐将军打听来了最新的消息,原来齐军在前不久的连绵秋雨中,竟病倒了一大半,魏军这是捡便宜去了,不过再一想,难道魏侯不想将战国扩大么?”

    说罢这些话后,周扁回过头来,望着宁越深深一笑,“直到刚才,本王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之所在,由此不得不感叹,魏侯这是走了一招妙棋!”

    因为对于魏军的战策,周室君臣不可能去直接询问,所以这君臣几人倒也讨论了几日,却始终不得要领,却没想这会闲聊时,年少的大王却似有所悟了,宁越也有点激动了,要知道这大王别看年少,但想法却还是蛮多的。

    于是宁越立即恭维了几句,便坐等主子高见。

    微微一笑,轻咳两声后,周扁开口说道,“是刚才宁卿的一句话提醒了本王。”

    “哪一句?”宁越回想一下后不解道。

    “宁卿说的,若是怕车子买来会坏,他干脆就不买算了。这句话其实也可以说在战争之中,若是怕打不赢,他干脆就不来打或者退兵得了。”

    “是啊,这又如何?”宁越随口反问道。

    但望着大王的笑,宁越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哦,这是魏侯怕齐军吓跑了。这齐军本来就病倒了不少人,若是魏侯调集十几万大军北上,齐侯怕打不过,自然就退兵了,那么魏侯也就没法与齐军野战了,继续攻打齐国城市也缺了借口,所以魏军只出万人马,让齐侯以为自己可以打得赢,就不会退兵,而与魏军野战。”

    “诚然,如宁卿所言,齐侯这会应该高兴万分,以为自己要捡便宜了。”周扁望着宁越笑道。

    “高,魏侯此计果然是步妙棋。”宁越回味道。

    “不过问题的关键还在于,就算齐军病倒了不少,魏侯这五万人,又如何能保证打败十多万齐军呢?”宁越的疑惑又来了。

    “本王相信,魏侯这么做,自然有他的自信。爱卿没发现,这次派出的,全是精兵,其中更有两万魏武卒么?”周扁坐直了身子,淡淡一笑。

    “那么,此战到底如何,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听见大王的话,宁越一躬身,也是淡淡一笑,“谨听王命,齐魏相争,不管谁胜谁负,都不会再损我王室,就如大王所言,我等坐看大战吧!”

    说罢,两人都是将目光转向了车外,那里一望无际的是旌旗如云,戈戟如林,魏字战旗之下,是一排排整整齐齐的手持长戈的魏兵,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或肃然,或兴奋,或沉重,虽然表情各异,但他们的视线,都望向前方。

    前方是濮水,过了濮水,便是卫国了。

    当晚,魏军便歇息在了濮水北岸十里处。魏军并没有选择歇息在自己的城邑桂陵之中,哪怕桂陵只有二十里路远,或者只是因为桂陵在濮水西北,并不在魏军的前进路线上吧。

    次日依旧是天刚亮,魏军便开发了。而大军之中的周扁也早已习惯了魏军的早发晚收,也习惯了在摇晃的四轮马车上补觉。

    而就在今天早晨,在周扁无法注意到的魏军前锋军之中,一架战车加快速度,离开了大队,扬起一条长长的飞尘,很快就消失在了正北方。

    三个时辰以后,也就是正午时分,这架全力狂奔的战车,便出现在了齐营的辕门之前。

    事实上,早在数十里之外,这架战车便被齐军斥候发现了,但两只脚的齐军斥候,根本追不上飞驰的战车。所以这架战车竟一直奔到了齐营辕门的视线之内,这才有哨兵示警,然后派出战车拦截,而此时,这架飞奔了几十里路的魏国战车,已经离齐军辕门只有十几步远了。

    魏军战车上跳下的趾高气昂的小将,很快就被有些恼怒的齐将给推入了中军之中,一路推推耸耸,却没想一直被押到了齐侯面前,这名魏将还依旧高昂着头,不肯跪下行礼。

    “吾乃魏军先锋罗武,奉吾侯之命,特来下战书。”

    这员小将推开了两边挟持着的齐兵,横眼扫了扫四周的齐军将军们,这才一边说着伸手从胸前衣甲的缝隙中,掏出了一本册子。

    这册子自然不会是纸的,而是用两块木片包了一长块浅色的绸缎,使其倒是像极了后世的书册。

    自然有护卫接过后递给了齐侯,那齐侯伸手接过,却抬头瞥了眼罗武后,这才低头望向手中的册子。

    不过齐侯并没有立即打开书册,而是拿手细细的抚摸了一下书册的绸缎,微微点点头后,这才翻了开来,书册上只有寥寥几列字,只见其赫然写着。

    “齐,东方之大国也,卫,文王子康叔封之后也,今齐不顾大国风范,冒然举全国之力兵围濮阳,卫,何其罪于大国也?魏虽不强,然先君与濮阳有盟,故而亦举全国之兵,试与大国一争高下,望贵君赐战!”

    齐侯几乎是一扫而过,很快就看完了,哼了一声后,向后伸出右手来。立即便有侍者递上了一只漆笔。

    只见齐侯握住漆笔,在那摊开的魏国战书上从右上角到左下角,狠狠的划了一笔,然后将那战书重重的扔在了地上,恰恰扔在了那魏国小将的脚前。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此战,寡人应了!明日辰时决战。”

    说罢后齐侯便眯眼向那魏将看去,再配上严肃的表情,倒也有些霸气外露。

    依照这个时代的规则,在战书上勾了一笔便算是应战了,不过齐侯将战书扔在了魏将脚前,却是有羞辱的意思在内,因为想要带回敌军主帅批复的战书,那便要弯腰将之捡起了。

    一时,中军帐中,所有的齐人都望向了罗武,这眼神有藐视,有鄙视,也有笑谑,还有淡然。

    没想这罗武倒是个硬汉子,丝毫没有在乎周围人的眼光,微微一笑后,冲齐侯拱了拱手,蹲了下来双手将那战书捧起,塞回到了胸前衣甲里,又躬身道。

    “既如此,寡君明日必定准时到场,恭迎贵君。告辞!”

    齐军帐中,立即便有大将吼道,“不送!”

    立即便又有来时的齐兵发泄似的使劲将那罗武给推了出去。顿时中军帐内一片寂静,片刻后,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罗武倒也是个汉子,明知送信或许会死,依旧如此硬气。”

    马上便被周围的将军们给瞪了回去,哪有还没开战,便夸敌军将领的,那发出感叹的好事者,立即便低下了头。不过这一句倒是打破了帐内的寂静,于是众将或激动,或紧张,或担忧的望向了他们的君主,等待着他们的君主安排下详细的作战计划。

    而随着齐侯的这一划,齐魏新一轮的正式交战,终于拉开帷幕了。

    两个时辰后,飞奔而回的战车上,齐侯勾过的战书便被带回了魏营,呈在了魏侯的面前,只听魏侯冷笑了一声,便将之丢在了一边,哪怕那是极其昂贵的绸缎,此时它也完成了它的所有历史使命。

    很快,次日便战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魏军,周王室营中,一名随从王架的书记官,郑重的在随身携带的白布上,写下了如下一句话:

    王二年,秋冬之际,齐攻濮阳,魏君亲至救卫,邀战于齐君,齐人应战,战于濮阳之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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