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关很热闹。

    太平年头,这边关重镇也不是什么风声鹤唳鸡犬不宁的地方。相反,小贩行商遍地,街头巷尾都是吆喝声,满面风霜的老者坐在街头,在呼啸寒风中唱一首北歌。北歌调子苍劲雄浑,是一首杀气四伏的战曲,温洺筠驻足听完,蹲在老人身前,轻轻放下一块碎银。

    老人唱完最后一个音,低头瞥了一眼那碎银,有些讶异地抬眼看温洺筠,摇了摇头,哑声道:“嗓子不行了,唱得不好,见笑了。”

    温洺筠摇了摇头,微微一笑,眉眼弯弯。

    他一身女装,不便说话,就这么笑起来五官却显得无比秀气柔美,眼神清亮。老者看得怔了怔,“你……”他看了看温洺筠身后模样苍老的成安,似乎明白了什么,神情变得有些愤怒,有些忧虑,“姑娘,何必来这种地方呢?”

    温洺筠神情温和平静,闻言只是再度微笑,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老者眯眼看着他的背影,见二人果然走向了他所想的那个方向,眉头紧皱,似乎想把人追回来,却最终只是长叹了一口气,清了清嗓子,重又唱起了北歌。

    沙哑的歌声被北风割得破碎不堪,然而铿锵有力,调子高亢。这是一首再多骤雨惊雷都磨不灭的战歌,虽然随着时岁流转,无可抑制地染上了悲怆与凄凉,可它仍是动听的、激昂的……就像这座坐落在冰雪间的边城一样,荒凉贫瘠,却生气勃勃。

    温洺筠听得稍微出神,他喜欢这首歌,也喜欢这里。

    成安垂着头走在温洺筠身后,低声道:“这是将军赋,北疆军歌。”

    将军赋,唱的自然是将军。如今本朝唯一一个靠着这座城功成名就、所向披靡的将军,就是大将军于震。

    于将军辖下的寒关,应是固若金汤,无人敢犯,烨族人闻风丧胆才是。

    不过天高皇帝远,凡事恐怕都有例外。

    寒关最好的酒楼,三楼雅座。

    店家送上最好的烈酒,神情有些暧昧地看向座上亭亭玉立的少女,出来时看向等在门外,神色严肃的成安,叹了一声:“这姑娘要是真有幸能选上,你后半辈子也不愁了。”

    成安笑了笑,没说话。

    所谓“卖女儿”,还真不是一句笑话,至少在这寒关,“卖女儿”是近日颇为火爆的一桩生意,以至于他们一路向北,在路上居然也有了耳闻,据说更有那穷得不要命的,千里迢迢赶赴寒关,就为了将自己的女儿卖出个好价钱,以便后半辈子逍遥自在,吃香喝辣。

    按说卖儿卖女这种事,虽然不怎么好听,做的人却着实不少,天底下青楼楚馆也多得是,犯不着这么万里迢迢跑来卖,却架不住寒光的买家十分大方,一旦带来的姑娘入了人家的法眼,非但下半辈子吃喝不愁,若是往来烨族与西域诸城做生意的买卖人,今后行商路上更是畅通无阻,不会遭烨族匪类打劫,自然趋之若鹜。

    是的,这群在寒关大肆搜寻妙龄女子的人,是烨族人。

    谁也说不清楚烨族人究竟要这么干,只知他们大张旗鼓,要搜寻年轻漂亮的哑女。还不能是舌头断了的哑巴,得是看上去健康漂亮,无一丝残疾的哑女,也不知是拿去献给谁谁谁的,还是拿去当祭品的。但总之人为财死,一时间寒关街头许多性情彪悍的女子都仿佛一夜间缝了嘴巴,变得安静而又温雅,至于那些千里迢迢被带过来的姑娘,有几个是真的哑巴,有几个是被药哑的,可能就说不清了。

    温洺筠没哑药可吃,于是只得装哑。

    他一开口必然露馅,倒觉得这古怪的规矩仿佛就是为他而生的,就这么垂眉敛目,平静地等待“买家”。

    过了一会儿,雅间的门开了,一个人懒洋洋走了进来。

    这雅间是财大气粗的烨族人为了“选秀”特意包下的,可见其用心良苦,令人扼腕的是天下没有白掉馅饼的好事,热热闹闹选了一个月,来的是天仙美人也好丑绝人寰也罢,似乎都不能如他们的意,纵然价格一再抬高,也无人入选,时日一长,别说来这边碰运气的人少了,就连烨族人,也不免惫懒。

    来人披一身雪白的狐裘,走路步子慢吞吞的,在这清贫的苦寒之地,倒像是个出身富贵的纨绔子弟。温洺筠独坐房中,仿佛受惊似地稍一抬眼,恰好看见了来人的眼睛。

    那是一张年轻深邃的面孔,年纪不大,约莫在二十五六,面上带一丝隐隐的倨傲。他似乎对温洺筠颇有兴趣,仔细打量了他半晌,在温洺筠心里打鼓的时候,男人唇角一勾,血红的瞳孔里露出点轻浮的笑意,一开口居然是字正腔圆的大楚官话:“哎呀,真漂亮,是个美人啊!”

    温洺筠:“……”

    他被人夸过漂亮,也被人说过喜欢,但这种被“调戏”的感觉,倒是新鲜。温小公子眉头稍微一跳,面上神情温和带笑,一边默默地想,果然他回去后还是留胡子算了,毕竟他已经差不多到了这个年纪……不过他倒是觉得蓄须不太好看,毕竟温珏和谭先生都没蓄须……

    他既然是来“选秀”的,哪怕心里想的再不着边际,嘴上也只好闷声发大财。烨族人也习惯了这种沉默的反应,没什么正型地笑笑:“哦,忘了说,我姓叶,我喜欢别人叫我叶老板,虽然你大概是不会叫我的,毕竟姑娘,不管你究竟是不是哑巴,在这里最好也忘了你会说话。”

    他用口流利的大楚官话轻松地说:“我不在意你来自哪里,不在意你识不识字,只要你能听懂我说的话,照我说的做就好了,听得懂就点头。”

    温洺筠乖巧地点了点头。

    叶老板于是眉开眼笑:“我这个人呢,没什么毛病,就是有钱,只要过了我这关,你下半辈子保证少不了荣华富贵。至于我这一关嘛……难倒是不难,只是这世上万事都讲求个缘法,成或不成,就只能看你的缘分了。”

    温洺筠神情似乎有些不安,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叶老板大笑:“放心,小美人,我不为难你。”他一指桌上的酒,这是之前店小二送上来的,“喝了这个。”

    温洺筠有些迟疑地拿起酒杯,这酒上来时他闻过,气味是对的,似乎没加料,但他认得出这是北疆一种颇有名气的烈酒,他酒量一般,如果喝醉了露馅,就不好过了。

    然而叶老板眼珠转也不转地盯着他,温洺筠一狠心,只能小口小口将酒喝了,左右成安守在屋外,以成安功力,屋内一切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就算出了事也不担心这烨族人会拿他怎样。一杯饮尽,叶老板又给他斟酒,“再喝,我要你喝三杯。”

    温洺筠只得再喝,他不敢喝快,但这酒后劲颇烈,即使这么慢慢地小口啜,三杯下肚,他面上也起了一层红晕,目光不免有些迷离,强自撑着自己镇定,飘忽迷离之间,忽然听到了乐声。

    只见不知何时起,叶老板手中竟拿出了一件古怪的乐器。这乐器扁扁一片,质地光滑似玉,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叶老板手持一根相同质地的棍子,缓缓在那薄片上敲击起来。

    他神色漫不经心,这么一敲竟是颇有讲究,一声声敲击声自有曲调,缓缓连成一首古怪的音符。那曲子每个音拉得绵长,调子古朴,细听甚至还有几分悦耳,可温洺筠听在耳中,只觉头昏脑涨、浑身燥热,一身的内力隐隐躁动,竟在体内四处乱窜起来,离火诀刚猛霸道,必得先伤宿主,再伤其敌,这一下虽非走火入魔,却也相去不远了。

    温洺筠勉力想要压下体内乱窜的内力,但他喝了酒,神智不甚清明,难以做到精心敛神,抱元守一,只能运起力气,尝试将乱窜的真力带回正轨。他体内真气太悍,引导极其困难,这么一来一回,温洺筠犹如烈火灼身,脸色惨白,额上渐渐的竟是满布冷汗,旁人到了这时候,恐怕就要惨叫出声,哪怕是真的哑巴,或许都会张开嘴“啊啊”两声,然而他性情外和内刚,练这离火诀更是吃尽了苦头,磨出了极强的意志,越是到了这紧要关头,越显悍气,紧抿着嘴唇,竟连一声呻吟都没泄出来。

    叶老板对他痛苦的神情似乎有些诧异,手上动作却一刻也没停,反而越敲越疾。他敲的曲子像一曲故事,前期平缓古拙,中期寒风乍起,如今终于接近了那激烈高昂的高|潮,敲击声里竟是带出沸腾的铮铮杀意来。

    温洺筠体内的真气仿佛受了鼓舞,再度生气勃勃地流转起来,温洺筠这时却已几近力竭。他满头满身的冷汗,整个人湿得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唯有一双眼睛尤其的黑,低垂的眼帘下透出一丝摄人的锋锐,仿佛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幼兽,被逼出了濒死的杀意。

    叶老板含笑看着那明亮得让人心惊的眼神,缓缓敲下最后一个音符。

    咚!

    适才杀气腾腾的战曲在最高点时戛然而止,徒留一个高亢而凄凉的余音,悠悠在室内萦绕不去。温洺筠终于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整个人软瘫在椅上,再也无力压制体内疯狂流转的真气。

    离火诀没了压制,瞬间顺着穴位逆行,走遍全身。温洺筠本当真气逆行,必死无疑,已经打算放声叫成安进来一搏,不料离火诀自行逆行,竟是越行越顺,全然没了平日的滞涩与可怕的疼痛之感,气转全身,竟瞬间又冲破一道大穴,日前成安才帮他突破的功力又进一层!

    温洺筠眼神一时茫然,他黑色的眼睛里好像蒙了一层水雾,然后,随着离火诀运行流畅,黑色的眼珠渐渐变红,眼底仿佛有烈火在烧。

    叶老板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看,这时看着那抹红,面上露出惊艳之色,叹了一声,“传说居然是真的。”

    温洺筠不解,叶老板笑道:“就是你了!小美人,你看,我们果然还是有缘分的,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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