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代胤礽,成为储君,这种鬼迷心窍的想法,自在胤禔心中诞生起,周遭总有不同的力量和声音在施肥助长,使其一点点膨胀。以至到最后,胤禔除了完成这项壮举,再无别的想头。

    开弓没有回头箭,从胤禔同意赫钦的建议,对胤礽痛下杀手,兄弟间的血浓于水,化作乌有。

    赫钦亲自带人在喜峰口埋伏,也是他挥刀砍向竭力保护索额图的胤礽,胸部、腹部、后背的刀口,在送回的月白色长袍上,得到清晰地证实。就算尸首还未打捞出,受了这么重的伤泡在河水里,被激流冲刷,根本没有活路。

    这一招釜底抽薪彻底断绝父皇的念想,接下来谁也别想阻止他成为毓庆宫的主人。甚至,成为乾清宫的主人。

    设想是美好的,但想要就此登顶,只怕言之过早。不说别的,就光是上三旗六位领侍卫内大臣,九位都统,还有王公重臣,一道道障碍,可不是一步就能跨过去的。

    皇帝昏迷不醒,挪到养心殿医治。李玉白带着太医院最顶尖的御医聚集在此,随时会诊,随时调整药方。魏珠和乔守木伺候在跟前,算是每日里接触皇帝最多的人。

    养心殿第一进院的廊房,六位领侍卫内大臣两人一组,早晚在此轮班值守。院门正对的月华门,是通往乾清宫的西侧门,月华门以北的批本处,是内阁大学士们批阅奏折的地方。而乾清门内的值房,都统、内大臣们每日轮流在此候命,王公重臣们也在此共同商议对策。

    皇宫的东南西北四门,根据大家的商量结果,东华门交由正白旗汉军都统与蒙古都统守卫,西华门则是正黄旗满洲都统与蒙古都统,神武门交给镶黄旗满洲都统与蒙古都统,午门落在正黄旗汉军都统与正白旗满洲都统身上。

    镶黄旗汉军都统是鄂伦岱,原本也排在午门守卫。可这位领侍卫内大臣兼都统,平日里被皇帝惯坏了的,非要出格地调出一半人马驻扎在乾清门前的广场上,声称要加强戒备,保护皇帝。

    论官职,没有高过他的,论蛮横,别人也都是要绕道的。本就是暗潮汹涌的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就随他去了。

    虽说太子不幸身亡,皇帝不省人事,可王公重臣们各就各位,各有所职,朝廷并未乱作一团,不明就里的平民百姓依然继续自己的生活。

    不过群龙无首的状态终究不能持久,所以在皇帝苏醒之前,肯定要从皇子中选出一位,代理监国。无疑,这位被推举的人,有可能就是新的太子。

    鉴于目前境况特殊,皇子们每日可以探望皇帝,但不能近前侍疾。封爵分府的六位皇子更不能留宿宫中,因为他们是代理监国的候选人。

    这时候,鄂伦岱把兵驻扎在乾清门广场的作用就凸显出来了。鄂伦岱点出五百人交给胤禔,胤禔带上出景运门,大咧咧直冲毓庆宫而去。

    王公重臣们一听说,沉不住气了,乾清门内的值房,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认为直郡王不该擅闯东宫。结果,鄂伦岱回了一句,立刻就堵住大家的疑问。

    “咱直郡王想得周到,提前布置灵堂去了。待太子的尸身被运回京城,就要把噩耗昭告天下,葬礼也该隆重地举行起来。要忙的事情太多,不事先安排,怎么能行呢?”

    多明显的信号,这位皇长子率先跳出来,开始行使代理监国的职能了。

    石文炳对上鄂伦岱挑衅的目光,古井无波,什么反应也没有,当先走出值房。他既是领侍卫内大臣,也是汉军都统,不过今儿养心殿他不需要当值,要过去东华门,负责守卫。

    石文炳叫来两名亲信,吩咐一人给白尔肯带话,一人出宫去往纯亲王府,遂头也不回,去往东华门。

    鄂伦岱本想刺激一番石文炳,结果自讨没趣,一肚子邪火正无处可发,出来就见赫钦正等着他。

    赫钦曾怀疑传国玉玺在龙潭院,可他们搜遍寺院上下也没找到任何踪迹。后大家想到太子妃,因为太子妃那么巧就在那时去过龙潭院。说不定,太子妃带回传国玉玺,交给了太子。

    找了借口让胤禔进毓庆宫搜查,怎么赫钦没跟去?鄂伦岱刚想臭骂他两句,赫钦凑上来,请求鄂伦岱带他去乾清宫,避开人杂耳多,商量重要的事情。

    皇帝目前不在乾清宫居住,戒备松弛,但也不是想去就能去。当然鄂伦岱这样的身份,随时可以过去巡逻。只是这会子,不情不愿,除非赫钦能说出值得一去的理由。

    “大人,如果直郡王在毓庆宫搜寻无果,只怕今晚要夜探撷芳宫,最好提前规划一下。再者,明儿王公重臣聚拢乾清宫大殿,推举代理监国的皇子,咱提前踩点布置,也好万无一失。”

    “夜探撷芳宫?这个甚是有趣。”鄂伦岱双眼发亮,自动过滤更为重要的后者,反是对前者表现出浓浓的兴致。

    ***

    白尔肯一直与石文炳暗通消息,在鄂伦岱把部分士兵调到乾清门广场前,他们就预感,胤禔与鄂伦岱肯定要有动作。

    谨遵太子的叮嘱,避之锋芒,白尔肯与程圆商量后,把太子那些紧要的文书、物件移到毓庆宫的地下密室,然后带离东宫侍卫队,驻守文华殿。因为文华殿就在撷芳宫正门斜向,可以就近保护撷芳宫。

    石文炳传话过来,说直郡王已经带兵进入毓庆宫,要白尔肯提高警惕。很快,胤禔在毓庆宫四处搜查的消息传来,石文炳让白尔肯与太子妃商议,提前准备,因为很可能直郡王等人会趁夜搜查撷芳宫。

    白尔肯惶骇,直郡王真是疯了不成?他不能直接与太子妃接触,而程圆是太监,进出撷芳宫很正常,很适合来回跑腿传递消息。

    听闻胤禔鸠占鹊巢,并且大肆搜查毓庆宫各处,嫤瑜一下子就明白胤禔在找寻什么。她拿出一张地形图,这是胤礽提前交给她的,以防不时之需。她让白尔肯选出武艺精良之人,傍晚时分,身着太监服进入撷芳宫,按照地图点出的位置潜伏,晚上有人靠近时,来一个,除一个,见一双,杀一双。

    毓庆宫是旧有宫阁翻新,胤礽不好变动。而撷芳宫,除了保留正殿,其它的建筑、花园都是胤礽亲自设计、监督,每一处都透着胤礽的仔细斟酌。好似有先见之明一般,就连贼子夜探的路线,胤礽都考虑到了。

    是以,这就是为何当初胤礽要嘱咐白尔肯,情况危急时,毓庆宫可以放弃,但撷芳宫势必保住。

    有了胤礽未雨绸缪的规划,嫤瑜根据胤礽的提示,吩咐宫里的奴才们在必经之路放置铁夹、竹钳、网兜,闯入者中招后,方便埋伏的侍卫轻易得手。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对方有突破埋伏的高手,他们想要的物件有可能被找到。就算找不到,狗急跳墙之时,掳走其中一个孩子要挟,情况更糟。

    嫤瑜想得周全,当即就吩咐伺候弘昰、弘晏的宫女、嬷嬷们收拾孩子们的换洗衣物,并传话请纯亲王傍晚时分乘轿离宫时,从东华门走。因为东华门距离撷芳宫和文华殿最近,且石文炳今夜守卫东华门。

    时间转眼而过,太阳快要落山时,嫤瑜把孩子们带到谐俪园的潜鳞阁。这里有一条密道通往东华门,按照约定,石文炳会在出口接上孩子们,并由富尔祜伦带走。到时孩子们的外祖母尚氏会在纯亲王府与纯靖王妃一起,照顾他们,直至宫里的风波平息,再把他们接回宫。

    嫤瑜把用锦帕包裹好的紫檀盒子交给弘昰,蹲下身,亲了亲长子的小脸,“弘昰,见上纯亲王叔后,把曾祖父留给他的物件交给他,记住了吗?”

    太子被害的事情秘而不宣,只有王公重臣知道,宫里没有人讨论太子的事情。但自从阿玛离开后,弘昰还是能感觉到额涅的忧愁,一种压抑的气氛笼罩四周。现下,额涅又要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送走他们兄弟俩,他觉着莫名地害怕,并且对额涅也是依依不舍。

    “孩儿会信守诺言,亲手把东西交给王叔。只是,”弘昰搂住嫤瑜的颈脖,“额涅,我和弟弟什么时候能回来?”

    嫤瑜忍住就要涌出的泪水,拍拍儿子颤动的小肩膀,“乖孩子,额涅把弟弟交给你了。他还小,不懂事,你多陪陪他。等你阿玛回来,我们一起去纯亲王府接你们。”

    此去,只有春喜和弘晏的奶嬷嬷陪着两孩子。见额涅与哥哥抱在一起,弘晏挣扎开奶嬷嬷的怀抱,扑了过来,要嫤瑜抱抱他。

    一抱住弘晏,淡淡的奶香气扑鼻而来,嫤瑜的泪立时就控不住,泪珠大颗大颗不住地往下滚。小弘晏不懂额涅为什么哭,但他知道自己肚肚饿,摔疼了,都要哭哭,反正不是高兴事儿。弘晏伸出小胖手,擦呀擦,还是擦不完额涅的泪。小嘴凑上去,吸了一口,咸咸的,不好吃。可额涅很伤心,他又接着再吸,要把额涅的泪吃光,让额涅变回笑盈盈的模样。

    弘昰低下头啜泣,春喜和嬷嬷也在抹泪。时不待人,嫤瑜狠下心把弘晏塞进嬷嬷怀里,催促她们快走,不要耽搁时间。春喜和嬷嬷已经提前熟悉过路线,所以一人拉上弘昰,一人抱紧弘晏,匆匆离去。

    只是,昏昧的通道里还是传来弘晏的哭喊声,“额涅,我要额涅。”

    嫤瑜关闭入口,走出潜鳞阁,要忙的事情还很多,只能先把思念藏起。叫来程圆,双眼红肿的她,询问宫里头哪个地方是任何人都不敢碰的。

    思索片刻,程圆想到一处,小声告诉了嫤瑜。嫤瑜点点头,拿来包裹好的传国玉玺,吩咐程圆藏到那个地方。

    夜色初上,程圆怀揣宝物,从御茶房旁的小门隐入乾清宫。还没来得及放置玉玺,就听得有人进入乾清宫。程圆原先就在乾清宫当值,非常熟悉这里的一边一角。

    躲在暗处的程圆,看到身着侍卫服的这人,鬼鬼祟祟地先在大殿宝座前的御案下方塞入一包东西。御案四周用明黄色锦缎围了一圈,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接着,此人又揭开宝座下方的四个鎏金香炉,依次在隔层放入东西,恢复原样后,悄悄离去。

    程圆能看清此人的面目,可就是不认识对方。正琢磨着要不要把东西拿出来瞧清楚,谁知,人还没离开躲藏处,又有人闪身进来。

    嘿,都知道这几天乾清宫清静,一个个上这儿溜达来了。

    又是侍卫的打扮,一进来就四处寻觅,终于在方才那人放置东西的地方一一取出藏物,随后一样不落地带离承乾宫。这回外头的挂灯斜进光线,使程圆更能看清来人,居然是八贝勒胤禩。

    生怕又有人进来打断自己,这回程圆等了许久,确定不会再有人,这才把太子妃交付的东西藏到某个地方。刚想离开,出于好奇,程圆轻手轻脚爬到龙椅前,掀开遮挡御案的帏幌,使劲闻了闻。这一闻,令程圆大吃一惊,约莫像是火药味。

    预感不妙,程圆赶紧下来揭开香炉,凑近仔细嗅闻。与御案下的味道不同,应该是某种熏香,但并非皇帝常用的龙涎香。

    火药也好,熏香也好,全被八贝勒收走了,真叫人琢磨不透。程圆从暗门离开乾清宫后,直奔文华殿,此事着实蹊跷,需告诉白尔肯,然后通知石文炳。不管怎么说,明儿封爵的皇子们以及王公重臣要聚集于此,石文炳等人必须小心谨慎。

    ***

    养心殿后殿寝室,乔守木点上明烛,正要请李玉白进来给皇帝施针。没想到,皇帝是睁着眼的,目光呆滞地盯着头顶上方的帐幔。

    乔守木慌忙跪在床前,惊喜交集,“皇上,您醒了。”

    皇帝的眼珠子还是一错不错保持原样,不过,双唇蠕动,费力地张开询问,“朕的太子,回来了吗?”

    悦色从乔守木脸上隐去,他见过那件刀口纵横、遍布血迹的外袍,此时就在皇帝的枕头下方。纵然太子再英明睿智,可那样的伤势,乔守木不敢再想下去。

    “回皇上,还没有收到盛京将军的消息。”

    皇帝的眼珠子动了动,合上眼的瞬间,眼角滑下泪水,“朕错了,朕不该逼他。”

    “皇考就是在养心殿去世的,朕现在躺在这儿,动弹不得,朕遭报应了。”

    乔守木俯下身子,不知该如何劝慰皇帝。

    过了一会儿,皇帝问了声,今晚都有谁值守养心殿。不消片刻,佟国维被请进皇帝的寝室。

    实则,今晚值守的两位领侍卫内大臣是镶黄旗的尚之隆以及正黄旗的喇尔泰,佟国维已经被免去官职,但他最近都是以皇帝舅舅的身份每日进宫参与协商。

    乔守木过来时,谨遵皇帝的命令,没有言明皇帝已经醒来。只是借口李玉白正在给皇帝施针,想请佟国维过去帮忙寻一味药。

    佟国维前脚才进去,隆科多后脚就钻入廊房。若说养心殿留夜值守,佟家人除了鄂伦岱具有领侍卫内大臣的官职可以停留外,佟国维父子没有资格。但问题是,这对父子是皇帝的母家亲信,所以,谁也不好出面阻止。

    一听说李玉白找佟国维,尚之隆与喇尔泰没觉着有什么问题,可隆科多的胆却有些颤晃。皇帝的病主因是急火攻心,那么多名医术高明的御医整天绞尽脑汁,献计献策,竟然没让皇帝清醒,实在让人费解。

    然而,隆科多却很清楚,何以皇帝看似不严重的病却让御医束手无策。很简单,隔一天,他就给魏珠塞一小包药,掺入煎好的汤药,无色无味。皇帝服下后,就跟睡不醒似的,一直昏迷。

    明儿就是众臣从封爵皇子里推举代理监国的日子,论身份与号召力,胤禔的底子积累多年,除了太子,其他皇子谁也比不上。论才学,胤祉仅次于太子。论人缘亲善度,胤禩已经从胤禔的阵营里拉拢了一批人。

    至于四贝勒胤禛,在众臣心目中的影响力,四个字:苍白无力。

    要不是胤禛出示胤祥的来信,隆科多不会下这么大的决心。信中胤祥称,他已经拿到火器营的掌印虎符,并保证明日准时出现在午门,与隆科多辖管的汉军旗合并,然后一同冲进包围乾清宫,以绝对势力强行推举胤禛上台。

    有火器营撑腰,还有什么可说的,大清最强大的火力支持,大殿上凭谁都不敢反对,统统闭嘴。

    成大事者,六亲不认,这是隆科多的信念。别以为他不知道,胤禔等人的釜底抽薪,是除去太子,好让皇帝转而选他。但隆科多要提升釜底抽薪的高度,那就是除去皇帝,由他来决定下一任新主。

    像胤禛这样的闷葫芦,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掐住火器营。别的不行,没关系,就这一点,隆科多是铁了心要推出胤禛。

    隆科多今晚过来,怀里偷偷揣着一道假圣旨。他是皇帝的小舅子,想看望皇帝,没人阻止,但至少身边要有一人。所以,隆科多就等着魏珠过来时,他俩一块儿进去。然后魏珠偷出皇帝的玉玺,在圣旨上盖印。

    明儿,只管在大殿上叫出魏珠作证,他俩陪着皇帝时,皇帝醒过来,下了这道圣旨。有了圣旨,还推举什么,那不是多余吗?更何况还有火器营呢?双管齐下,胤禛胜出,毫无悬念。

    至于皇帝,今晚他离开时,会把一包毒药交给魏珠。是以,他这位皇帝姐夫,只怕他宣布圣旨之时,就是他一命呜呼之际。

    佟国维这边跟着乔守木走进皇帝的寝屋,没见到李玉白,倒是惊见皇帝有气无力地靠坐在床头。一时间,佟国维百感交集,扑倒在地,跪膝爬到皇帝跟前。

    说实在的,佟国维敢把别人都谋害一遍,唯独要保住皇帝。一旦别人坐上皇位,佟家的日子都不可能比得过现在。除非皇帝病逝,否则佟国维决不允许谋害皇帝这种事发生在他眼皮底下。

    故而,自皇帝病倒,佟国维对周遭臣公无不是眈眈相向,密切留意,就怕有人会恶意谋害皇帝。

    皇帝是个极缺亲情的人,是以对佟国维投注了一腔亲情的渴求,故而才会一次又一次原谅佟国维那些擅自做主的行为。

    “舅舅,”皇帝此时就像是一个做错事又意识到错误的孩子,正在向长辈告解,“朕已铸成大错,悔之晚矣。”

    “皇上,您请节哀。”佟国维跪在床沿,倒是诚心实意,“皇上莫要再伤心过度,您是一国之君,一举一动无不牵动国家万民,千万要以社稷为重。”

    皇帝已经向乔守木问了些许情况,自也知道群臣要推举一名皇子主持政务。当然,也是推举新太子的意思。皇帝心里就跟刀割似的,常宁骂得对,他一手毁了自己亲自培养的继承人。再怎么选,都不可能是他设想中的储君。

    “舅舅,朕怕是还要养些日子。眼下,确实需要人主政。以舅舅看来,可有合适的人选,朕现在头疼,心也疼,不好拿捏。”

    佟国维一听,可是舒坦,皇帝到底还是最信任佟家人。当即,佟国维毫不犹豫报出胤禩的名字,又罗列出一堆理由,甚至还提前预见到,如果让王公重臣举手表决,无疑,胤禩得到的支持,必定最多。

    皇帝缄默不言,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佟国维,像一面无褶无皱的镜湖,不为所动。起初,佟国维还为自己的推荐,信心满满。渐渐地,皇帝这种静得出奇的注视,让佟国维感觉一不留神掉进了无底洞,一直出于忐忑不安的下坠中,但就是不着地。

    “舅舅,”皇帝幽幽地喊了一声,冰冷得犹如来自地底深处,“如果胤礽这会子出现在朕跟前,朕绝不能一错再错。朕不会再任由你们在我和胤礽之间挖沟壑,设陷阱,把我们父子俩挑拨成仇人。”

    佟国维汗毛倒竖,额头冒出冷汗,低下头的一瞬,一滴汗凌空掉落。这滴汗好似落到皇帝波澜不惊的眼底,弹开一圈怒晕,佟国维只听得皇帝的嘴里放出最严厉的恫喝。

    “胤禔已经被祸害得晕头转向,这会子又来把胤禩撩拨得不知天高地厚,就连胤禛,都能借着孝懿皇后的名声,生出觊觎。这一个个的蠢蠢欲动,都离不得佟家人在里头东挦西扯。怎么着,害死了朕的胤礽,还要接着祸害朕的其他儿子?”

    皇帝怒目切齿,“舅舅,明儿佟家人胆敢主动推举任意一位皇子,朕立刻下旨,对佟家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佟国维软在地上,全身无一丝力气,魂儿也随着皇帝的那句满门抄斩,不知飘向了何处。

    躲在门前偷听的隆科多,急急提步而入,跪倒在皇帝床前,鼻涕眼泪一把糊,“皇上,您息怒,请您保重身体。您放心,咱父子俩绝不出声,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要是不放心,把魏珠叫进来磨墨,您说一句,奴才写一句,写完您过目,咱盖上玺印,明儿直接在大殿上宣读,满朝文武谨遵圣谕。”

    佟国维的魂儿回来了半数,一个劲儿点头称“是”。别说,还是隆科多的脑瓜子好使,一下子就撞进皇帝的心坎里,皇帝的脸色缓和了些,竟也按照隆科多的提议照做起来。

    皇帝属意胤祉在他养病期间暂时监国,至于太子的遇害,等到修茂找到尸首运送回京,再向天下发布讣告。

    隆科多一字不漏记下,皇帝查验过无误,便让魏珠取出玉玺盖印。全部魂魄归位的佟国维,老泪纵横地伏在皇帝床前忏悔,对天起誓,从今往后,再也不与任何皇子私下来往。

    也就是这时候,皇帝的注意力放在佟国维身上,而隆科多刻意背对皇帝,趁机拿出怀里的假圣旨。魏珠的玺印落下,却是一真一假两份圣旨都得了真龙之印。

    皇帝对于隆科多的表现很满意,当即就令他保管圣旨,翌日佟国维与福全坐镇大殿时,由隆科多宣读圣旨。

    佟国维留下陪在皇帝身边,宽慰皇帝的失子之痛,隆科多与魏珠退出。魏珠送隆科多离开,行到养心门前,隆科多往魏珠手里飞快塞入一小包东西。魏珠马上收入怀中,并四处瞧瞧,周围没有任何动静。

    隆科多洋洋自得迈步而去,任是天塌下来,也别想更改他的计划。可笑,皇帝姐夫居然为了太子对佟家动了杀心,那就别怪他这个小舅子不念亲情。

    乔守木躲在暗处把隆科多这一连窜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气得是咬牙切齿。魏珠虽与他有师徒之义,但现下,他是决不可能坐视隆科多的奸计得逞。

    ***

    鄂伦岱与胤禔夜探撷芳宫的计划被一位不速之客打乱了,胤禩下晚时分过来毓庆宫,说是要帮胤禔布置太子哥哥的灵堂,所以他今晚也要留宿毓庆宫。

    日头落山后,胤禩只说要去养心殿探望父皇,很快就回来和胤禔做伴。

    胤禔的白眼左一阵翻,右一阵翻,就差没把眼珠子翻没了。谁还不知道你小子没安好心,明摆着就是过来监视自己。心知肚明,但胤禔却不能赶走胤禩。大家都是被推举监国的候选皇子,凭什么你胤禔能进毓庆宫,别的皇子就不能,何况胤禩从来没有在明处与胤禔翻脸划开界限。在很多人眼里,他们就是一拨的。

    为免节外生枝,胤禔留在毓庆宫,由鄂伦岱带上点出的高手夜间前往撷芳宫搜查玉玺。

    胤禔对传国玉玺的贪求,何其热络。如能有朝一日,捧着传国玉玺坐上乾清宫宝座,那种应天授命的荣光,光想想,都令人激动。

    夜深人静,胤禔站到毓庆宫前的月台上。说来也怪,天色才刚刚擦黑,赫钦就不见了人影。而胤禩,说好看过父皇就回,怎么迟迟不见过来。

    倒是鄂伦岱,此时只怕已经翻墙越壁,进入了撷芳宫。妇孺居住的女眷宫所,不用说,来去自如。至于太子的名声,哼,人都没了,那对留下来的小男娃还不是任他揉圆搓扁。

    胤禔的目光穿越重重宫闱,定格到撷芳宫的檐角脊兽。

    ***

    右脚被铁夹咬住时,左肩被砍了一刀。忙着掰开夹住左耳的竹夹,右胸又被刺了一刀。胡乱挥舞匕首割开套住半个身子的网兜时,大腿、屁股接连中招。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躲入一处角落,鄂伦岱死死咬住下唇,无论身上的伤口有多痛,他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妈的,老子三次率领将士征讨噶尔丹,要多威风有多威风。战场上,枪林弹雨,血河里趟过,死人堆里爬出,老子什么时候皱过一下眉。

    可今晚,这是中了什么邪?走哪儿,都有暗器,处处有埋伏,防不胜防。挑了二十名能以一挡十的高手,信心百倍越墙而入。结果,一个个声都没出,小命就没了。这会子,摸量着,就剩下他了。

    眼瞅着撷芳宫就在眼前,他却迈不出一步冲上去。这哪儿是妇孺闲居的宅院,简直就是血淋淋的屠宰场。

    进不得,也退不出,鄂伦岱骄傲自大地活了一辈子,真没想到,居然栽在了太子的后院。

    试想,倘若明儿他被撷芳宫的老嬷嬷押解到乾清宫大殿,滔滔不绝的口水,铺天盖地的谩骂。丢不起这个人啊,简直比活剐了他还痛不欲生。

    鄂伦岱的内心正被千万匹野马踩踏碾压的时候,远处的影壁后传来一声鸟鸣,很快,撷芳宫的殿门打开了。一道姿形曼妙的身影被灯光投到殿前的月台,拉细拉长。

    这一刻,鄂伦岱的脑子清了许多。今晚的埋伏,处处针对夜探,分明是经验老道的行家才懂这些。侍卫们一个个各就各位,负责自己的区域,滴水不漏,活口难逃。

    自己这条侥幸漏网的鱼,半天不出声,负责此次行动的长官误以为来敌已经处理完毕,便发出鸟鸣声,表示可以现身清场。

    到了这时候,他已经毫无退路。不如,豁出去,直截了当奔向中道冲上月台。以自己的身手和速度,那些掩藏在暗处的侍卫一时半会儿反应不及。等他们看出他的目标,一并围上来,他早已把那娇滴滴的太子妃捏在怀里了。

    这样的夜晚,嫤瑜怎么可能在屋里放心地呼呼大睡。宫女、嬷嬷们都集中到一个屋子里,等着嫤瑜解除警报。嫤瑜起先就躲在暖阁里,身边没有留任何一人相陪,越是这种时候,嫤瑜越是不想被别人的情绪影响,就她自己,她反而更冷静些。

    拿出胤礽送给她的怀表,已经指向子时。之前她还能隐约听到边边角角传来闷哼声,后来四下静悄悄的,似乎连根绣花针落地都能听到。

    一等,差不多半个时辰又安静地过去了,嫤瑜禁不住怀疑,不会是同归于尽了吧?

    她把胤礽送给她的匕首绑到腿上,万一有敌人近身,以她的力气不可能搏杀对方,这是为刺向自己胸膛用的。背上箭筒,拿起弓,嫤瑜慢慢靠近殿门,这是她和太子的家园,没想到这会子却成了战场。

    她的骑射是修茂舅舅教的,不是吹的,年龄上下的姑娘们比不上她。出嫁前的射箭精准度,经常是百发百中。舅舅总是夸她,如她是男儿身,凭她的箭术,当个御前侍卫没问题。

    然而,到底是女儿家,力气有欠缺。是以,舅舅给她量身定做这套弓箭时,考虑的,顶多是日后带着孩子们打猎时,图个乐趣。

    没想到,这把弓今晚是要开杀戒不成?

    刚站到门前,白尔肯与她约定的信号响起,这表示危险解除,她可以出来了。没顾得上放下弓箭,嫤瑜毫不犹豫推开殿门,向外观望。

    说时迟,那时快,不过就是眨巴几下眼,嫤瑜好似捕捉到有人影朝月台箭一般飞奔而来。起初,嫤瑜以为是白尔肯,便定睛观察等待着。

    直到来人跃上月台,嫤瑜看清不是太监服,而是黑衣劲装的蒙面身形。立时,嫤瑜本能地抬起弓,抽出箭羽,并迅捷搭弦拉弓,一气呵成。

    鄂伦岱千算万算,他也没算到,自己闪电般避开那些侍卫,冲上月台,迎接自己的不是一朵吓得软作一团的落花,而是一株拉满弓正欲出箭的“辣”梅。

    鄂伦岱就要被逼疯了,从他踏入撷芳宫开始,他这辈子的屈辱净在这受够受尽。他一把扯开蒙面的黑布,扔到一旁,接连吐出几口血沫,然后冲着嫤瑜怒吼起来。

    “小娘皮,有种你他妈就射。要是老子逮到你,非把你蹂躏得生不如死,管你他妈的是太子妃,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我鄂伦岱都不放在眼里。”

    那边,心急如焚的白尔肯已经带人赶过来。是他疏忽了,竟然还有漏网之鱼,并且一身重伤,还能如此沉得住气。考虑到今晚都是近身攻击,所以大家都是佩戴腰刀与匕首,弓箭不曾带来。所以这会子,发现敌人冲向月台,他却不能先发制人。

    嫤瑜的箭尖指向鄂伦岱的心口,如果她射偏了,不能一箭致命,以鄂伦岱的凶悍,必定是带着箭也要先拿下她。

    说实话,嫤瑜自从嫁入东宫当太子妃以后,基本就没怎么碰弓箭。偶尔回忆起单纯的过往时,拿起弓箭,也不过就是比划比划。

    都已是当母亲的人,眼里都是满满的爱意,哪儿来的杀戮之气?

    母亲?弘昰?弘晏?

    倏尔间,嫤瑜目露坚定,没错,就是为了孩子们,满满的爱意也能杀人。要是现在死在这儿,孩子们就会失去母亲。不,她要永远和孩子,还有二爷,永远快乐地生活下去。

    弓拉得饱满,随即脱手,锋利的箭尖带着锐不可挡的气势飞驰而去。

    鄂伦岱站定,目瞪口呆,总觉得自己已经中箭。余光扫向左侧心房,空无一物。想笑,笑不出来,口鼻有鲜血冒出。瞅见箭羽在自己鼻尖下方,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颈脖已被射穿。

    双脚好似被套牢一般,再无力移动。见了鬼了,这女人能不能走正常路线,都是谁教的这种水准的箭术?

    视线模糊,鬼使神差地,鄂伦岱好像回到那一年,石文炳与修茂回京的途中,被误导的索额图与海青追杀。太子赶去时,耀格认出修茂,双方刚停手。

    当时,鄂伦岱就尾随太子之后。眼见事情要黄,他躲在暗处,搭弓瞄准石文炳,只等石文炳中箭而亡,看太子有什么脸去娶石文炳的女儿。

    谁曾想,修茂听出风声,用自己的身体替姐夫挡住飞箭,自己却差点一命呜呼。倒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修茂后来不仅考上武状元,还一路走到如今的盛京将军,几乎就要与他平起平坐。

    修茂,是了,这位不按正常套路出牌的太子妃,肯定是得了修茂的指点,才学会这样的箭术。别人都要一箭射穿心房,这小娘皮嫌老子聒噪,竟然封住老子的喉咙。

    “听说一孕傻三年,看来不是假话。往后你还是老老实实躲着,瞄准别人心房,却射穿颈脖,回头要是修茂知道,肯定不承认他教过你箭术。”

    嫤瑜的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时,一支飞箭从她身侧掠过,直径穿过鄂伦岱心口。

    鄂伦岱的意识已经含糊不清,身上也没有痛觉,倒是最后这几声低沉的男性嗓音很熟悉,像是来自地狱的召唤。

    是太子,果真是地狱的使者,前来招呼他去往阴曹地府了。鄂伦岱栽倒在地,呼吸停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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