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雨停了,朝霞光芒万丈,我和墨白动身离开大明宫,回到栖凤山。

    隐居栖凤山的日子过得还算舒心,墨白喜欢清静,而我喜欢墨白,所以虽然难免有些单调乏味,但我们都很享受。

    “墨白,我要做晚饭了,把灶台的火生着。”

    墨白把干柴填满,生着火,我把锅架在灶台上。

    “今天我们炖小鸡炖蘑菇,你去鸡窝逮一只老母鸡过来。”

    他拍拍手上沾的灰尘直起身:“自己去。”

    我把他往门外推:“这种事分明你比我合适啊。”

    他一面被我推着往前走,一面继续做出不情愿的表情:“为何?”

    “因为全大唐的姑娘都爱慕你啊,你站在鸡窝旁,那些母鸡会争抢着让你抓的。”

    “……”

    栖凤山的风景很美,随意在天空扯几道彩云就是一番美不胜收的落日。墨白在院子里宰了鸡,拨了鸡毛,洗干净了拎进屋,我已经洗好了蘑菇,备好了油盐酱醋。

    住在栖凤山不比当年的颖王府临近街市,能够天天下馆子,所以隐居十分锻炼人的厨艺。但我的厨艺却从始至终没什么长进。

    因为每次做饭墨白都会斜靠在门边看着我,对我做饭进行指导。

    “该加盐了。”

    我点点头,拿起糖一股脑倒进去,惹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盐!盐!”

    我慌乱放下糖,拿起盐罐子,他千叮咛万嘱咐:“少放一点。”结果手一抖,一下子倒进去了小半罐。

    事已至此,他擦了把汗道:“加水罢。”

    我赶紧拿瓢舀水,往锅里倒的时候又一不小心把水洒在外面。

    一般到这个时候他就会忍无可忍,直接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水瓢道:“好了你让开吧,我来炖。”

    然后我就欢欢快快地和他互换位置,依着门楣静静看着他如何力挽狂澜。我的夫君,他的背影连下厨做饭都好看的无可挑剔。

    他这双手生的太巧。不仅会画画,会使剑,还很会做饭。不管我把一道菜糟蹋成什么模样,经他的手一番改造。总能变成美味佳肴。

    他把刚出锅的小鸡炖蘑菇端到我面前,我掀开一条小缝,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

    “好香!你的手艺又长进了!”

    可惜我没有味觉,不论他做出多美味的菜肴,对我而言都是同样的味道。

    我也不是不会做饭。很多时候其实是故意出些小错误,故意让墨白着着急,故意让他来做饭,因为只有他专心于菜肴时,我才能淋漓尽致地观望他的身影。我存了自己的小心思,我想无时无刻不多看他一眼,哪怕只是背影。

    我无法预知我的魂魄还能在这幅躯壳中停留多久,我害怕有一天我会毫无征兆地死去,所以我想趁我还活着的时候好好的看着他,哪怕有一天我的灵完全碎裂。碎裂的那一瞬间也是满满承载着他的身影。

    但是这样宁静的日子并没能持续多久。

    当年沙陀族李克用帮助皇族复辟并不是义务的,而是和皇族有约在先,一旦皇族重返长安,就将河中十五州划分给沙陀族所有,这也是当时沙陀族肯拼尽全力从黄巢手中夺取河中地区的原因。

    李晔登基后履行了当年诺言,将河中的土地分给了沙陀族,封李克用做了河中的藩王。

    随着李晔的励精图治,唐王朝俨然有复兴之意,这让李克用开始寝食难安,终日诚惶诚恐。

    沙陀族与大唐皇族虽曾是盟友。但两国之间是没有友谊的,有的只有利益,当初两国结盟是因为互相有利可图,而如今皇族和沙陀族各自实现了自己的利益。联盟也就随之瓦解。如今大唐蒸蒸日上,李克用担心,一旦唐王朝真的复兴,李晔势必会将河中重新夺回去。

    他担心的并非毫无道理,因为早在蜀中帷幄下,墨白和李晔就打算要走一招过河拆桥。

    何况李晔并非偏安一隅得过且过之徒。他有重振大唐之心,就绝不会容忍大唐的土地割让给别族。他正在养精蓄锐,若有朝一日他兵强马壮,国库充盈,必举而攻之。

    面对这样的风险,李克用决定不能坐以待毙。

    他要将河中大片沃土永远据为己有,就要做好对李晔的防范,而兵书上有云,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于是在我和墨白在栖凤山上悠然度日的时候,山外世事再一次风起云涌。

    李克用拥兵发动政变,挥师直插京畿道,兵临长安城下。

    李晔自嗣位以来大力扩军,按道理李克用根本无法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占领京畿要道。奈何天下向来彪炳他为唐王朝的友好近邻,而他起兵时正值李晔一年一度的会师大典,每年这时候各地藩王都会带兵到大明宫操练,以接受李晔的检阅。于是李克用借着这个名义堂而皇之地带兵路经各个关隘,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我是在和墨白下山买米的时候得知了这个消息,彼时,李克用和所率兵马已经占领了皇城,听闻李晔已经逃离了长安。

    在米店听说这些事情后,我忍不住问墨白:“既然是借着会师大典的名头进了长安,各地藩王理应也带军云集长安,这么说的话,长安城中能够抵抗沙陀族的兵力还是很多的,为什么李晔还会这么快败逃?” 我十分不理解,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所以然:“难道那么多藩镇还抵不上李克用一藩的势力?”

    墨白觉得分析当今天下风云乱世对我来说太过为难,揉揉我的头发,给我打了个简单比方:“朝廷分封出去的藩王就好比嫁出去的女儿,你想,如果有一天我与你父母不和,你是站在我这边呢,还是站在你父母那边?”

    我挠挠头:“我已经没有父母了,这个问题根本不成立啊。”

    他悉心引导道:“我是说比如,比如我和你父母兵戈相向,你会带兵与我为敌?”

    我继续挠挠头:“我也能带兵?”

    他手抖了抖。十分无语地点点头:“对,能带兵。”

    我疑惑道:“可你为什么要和我父母闹矛盾啊,你们和睦相处不就好了?”

    他哭笑不得地抓起一把米:“来,我们还是买米罢。”

    我们买了米就准备出城往山上走。

    听到皇城再一次沦陷的消息的时候。我原本以为墨白又想要再次出山相助,可他什么也没说就领着我离开了。上一次他不是这样子的,上一次他听说长安被黄巢攻陷的时候,失落的丢了魂似得,他说如果天下太平他愿意与我隐居相守。如果天下狼烟四起他就不能置之不理。

    可自他从朱温军营救出我,得知我的魂魄受损后,就再也没跟我提过天下之事。

    我们把米驮到马上,牵着马走到凤翔城门,正遇上几个穿戎装的士兵垂头丧气地进城。

    这些士兵隔着城门洞看见墨白,眼里立刻放光,扑过来跪在墨白脚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公子,我们刚刚去山上没寻到公子,不想在这里遇到了公子!”

    隐居的这些年少有人对墨白这么热情。突然受到此等大礼让他有些不适应,立定了稍稍低头俯视他们:“何事?”

    其中一个士兵恭谨地又行一礼:“我家令狐大人请公子去一趟府上。”

    “令狐专?”我诧异道:“他找墨白做什么?”

    “大人想请公子出山相——”

    士兵还没回答完,被墨白啪的合上折扇打断:“麻烦诸位回去禀报令狐大人,在下已经不再过问世事。”

    “可是……”士兵们立刻焦急地跪直身子,墨白再一次打断他们,牵着马向前走了一步,头也不回地对我说:“走吧。”

    “阿白,”我叫住他:“去吧。”

    他回过头,神色有些惊异。

    他的心里始终装着天下,他能假装对世事不在乎来欺骗自己。可他骗不了我。天下不稳,他怎会毫无顾念地偏安一隅,苟活偷生。他之所以不再过问,是考虑到我。他担心再次出山会像上次一样置我于险地。对于我的魂魄碎裂。他一直都很自责,所以才甘愿放弃天下,在栖凤山上日复一日地陪着我、弥补我。

    但他其实不需要自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更好的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变成他的拖累,让他因为我而放弃想要做的事。所以我不想让他因为我而放弃心中大义。

    “做你应该做的事。这样就够了。”

    良久,他调转马头,牵起我的手:“陪着我。”

    我使劲点点头,跟上他的脚步。

    其实他不是要我陪着他,他只是想要陪着我而已,他以为他的心思还能瞒过我,可我和他在一起太久,怎么会不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

    ……

    我们来到令狐府的时候,令狐专正一脸愁容地在庭院里踱步。

    正欲跟着墨白上前向令狐专打招呼,目光不经意瞥向院子里的角落,墙角的紫阳花开的正好,开出一蓬蓬蓝色和紫色的花球。

    我不能置信地揉揉眼,再往墙角看,更加不能置信,再次揉揉眼:“是我眼花了么?我怎么感觉自己看见月蓝了?”

    他轻声笑着把我的手放下来:“别揉了,你没有眼花,那是月蓝。”

    坐在紫阳花下的女子一席水蓝长裙,长发很随意地挽在脑后,正望着蹲在花圃前玩泥巴的两个小孩子出神。她看的入神,并没有注意到院子里来了人。

    令狐专看到我们立在门口,立刻小跑着来迎接,满脸的愁容中挤出一丝苦笑。他引我们进了正厅谈话。

    令狐专的父亲令狐绹以宰相之身辅佐了李怡李温两代君王,后来虽遭贬谪离京,也是西京凤翔的第一把交椅,而他的宅院却着实配不上他的官阶,连作为脸面的正厅也简朴的出奇,桌椅皆是几十年前的旧物,桌子角已经被磨圆,椅子的把手也被磨的光滑锃亮。

    唯独正对厅门的一幅水墨气势恢宏,衬得简陋的居室立刻大气磅礴。画中落日如虹,山川壮阔,江海奔流。

    “这不是墨白画的‘万里河山’图么?”墨白当年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完成这幅巨作。

    令狐专点点头:“公子与家父是莫逆之交,公子赠予家父的这幅水墨,家父一直都挂在正堂。”

    望着这气势恢宏的万里河山,不由得想起如今的山河破碎,心头一紧:“令狐前辈……真是可惜了。”

    现在想想,从李温当政,残暴统治激起天下民怨后,大唐的战火就没终止过,先是桂州叛党,后又黄巢起义一举攻占长安,皇族好不容易重新拿到统治权,还没缓过神来,又被李克用兵临城下,唐皇再次弃城而逃。

    我不是为令狐绹的死感到可惜,而是为失去令狐绹的如今的大唐感到可惜。自从令狐绹死后,朝廷里就再也没有死心塌地效忠唐王朝的大臣了。对一个国而言,最悲哀的不是外有敌国外患,而是内无法家拂士,朝中无可用之人,这才是如今大唐屡遭劫难的根源罢。

    令狐专与我和墨白分主客坐下,他吩咐下人添了茶。

    一想到他们谈起正事来我就插不上话,赶紧先行一步问道:“月蓝怎么会在你这里?”

    “姑娘说的是敬月皇后?”令狐专品了一口茶:“李克用控制长安后,陛下就带敬月皇后来凤翔避难,现就居住在我府上。”

    “李晔也在?!”我惊声大呼。

    惊呼完又赶紧自己小声改了口:“陛……陛下原来也在这儿啊。”

    令狐专没再理会我,仰头看看挂在墙上的水墨,又回过头看看墨白:“父亲临终曾叮嘱说,若有一日大唐危矣,公子手中的墨笔就可化作利剑。”

    墨白默不作声,算作一种默认。他已经这样做过一次,当年黄巢起义,若没有他深入川中献计练兵,争取沙陀族联手平乱,皇族就不能有今日的复辟。

    令狐专坐直身子:“陛下逃到凤翔的消息迟早会传到李克用耳朵里,到时李克用必然会大军压境。我令狐家世代享君王俸禄,为李唐效忠,决不可在我令狐专这里让陛下有半分闪失。”

    他的语气凝重起来,抱拳道:“所以这一次,在下虽知公子有归隐之心,也不得不请公子出山,助我一臂之力。”

    ps:历史上,唐昭宗李晔确实是个年轻有为的皇帝,至少比他的父亲和兄长(李温和李儇)要称职的多,他想要重振山河,复兴大唐,这个年轻的皇帝也因此做了很多努力。只是大唐积弱多年,已经有太多窟窿堵不上,李温李儇连续两代君王的无道更是加速了大唐的内外矛盾,大厦将倾,已经不是仅靠他一个人就能力挽狂澜的,所以即便他有心励精图治,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是他的悲哀,也是那个逝去已久的古老王朝的悲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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